第一章 纯然天成

1

一周之后,一千公里以南。

2010年的最后一天,夜幕初降,北京城正被寒冷的雾霾笼罩。中国大饭店的自助餐厅却春意盎然。这家五星酒店的豪华餐厅里从不缺少光鲜靓丽的客人。但今晚,耀眼的客人却似乎只有一桌——餐厅正中落座的五位女客,不仅使周围穿梭的中外女士们相形见绌,就连酒店的华美装潢也黯然无光了。

五位小姐芳龄均在二三十岁之间,容貌是五星级的,身材八星。五位中的四位雍容华贵,珠光宝气,仿佛步上红毯的影后;另一位却衣着平平,风尘仆仆,乍看就像旅行中的大学生,但细看却也姿色出众,气质不凡。五人谈笑风生,旁若无人,好像舞台上的主角,镁光灯打在头顶。四周一片黑暗,藏着无数眼睛,好奇,嫉妒,贪婪。

就在“舞台”边缘,坐着这样一位“男观众”,有个明显特征,胖。

他坐着,仿佛大小两只球。小球好像大球生出的肉瘤子,生的过程并未彻底完成,两球互相嵌套,找不到能称作“脖子”的部位,幸亏有领带和金链子来定义。金链子有手指那么粗,给他算是项链,若给旁边倒水的小弟,就能当裤腰带。

胖子叫黄金龙,是吉林金合股份有限公司总裁。金合有两家镍加工厂,统共两三千员工。虽然拥有挂着金链子的双球身材,黄老板却并非黑社会。他是民营企业家,至少他常这样称呼自己。当然黄老板认识黑社会,但他也认识公安局的。

黄老板管理有方,人缘儿自然也不差。其实这也是他自以为的,因为三千工人没人敢不尊敬他,至少当面不敢。胆敢当面不尊敬他的只有他老婆。老婆以前美得一塌糊涂,黄老板自卑得一塌糊涂,需靠金链子增加信心。如今老婆又老又肥,黄老板也就不再自卑了。当然,金链子也戴习惯了,不愿意摘了。

其实在黄老板看来,“舞台上”的美女也没啥大看头,一身行头而已。比妖气,东北的小姐才叫火爆。瞅瞅周围那些男人,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其实北京人更没见过世面。要说值得多看两眼的,倒是五个里最素的。牛仔裤,白衬衫,头发随便扎了个马尾,没烫也没染,珠宝首饰一概没有,就连口红也懒得抹。人再多点儿,压根瞅不见她。

可黄老板瞅见了,而且多瞅了好几眼。

这女人眼睛里有汪水,细脖颈子上有一抹光。原汁原味,纯天然。头发也不错,乌黑柔亮的,要是能扎成个大辫子就更棒。黄老板没上过高中,却喜欢过下乡的高中生。初恋。那年他18岁。不敢说,只敢偷偷瞅。那个年代,没口红也没长筒丝袜,只有淡淡的南方口音。原汁原味。

可黄老板是来北京开会的,不是来泡妞的。泡妞哪儿都可以,技术年会却必须到北京的中国大饭店里开。不然他才不来吃这不中不洋的自助餐。与会嘉宾都在这儿吃,包在会议费里的。

黄老板不喜欢开会,尤其是以学术为名的会,坐会场比坐经济舱还别扭。在他看来,其实与会的也没几个真懂学术的。可他不来不成,还得西装领带,憋得浑身冒热气,好像蒸锅里的粽子。黄老板是金合的总裁兼大股东,却并非幕后大老板。大老板不方便亲自抛头露面,却很方便对黄老板发号施令。开会就是开会,不能泡妞。北京的妞也不好泡。这里的水看着清,可深。越清越容易淹死人,不如视而不见。黄老板起身再去拿吃的。满桌子花花绿绿,没个入味儿的,真糟蹋东西。

“啊!”

黄老板背后轻轻一声惊呼。黄老板忙转身,像陀螺被抽了一鞭子。

“纯天然”正手捧白瓷碟子,皱着眉往地上看。地上有个手机,电池和机身分了家。

黄老板没犹豫,赶快弯腰把手机和电池捡起来,却并不急着还给人家——得先把电池装回去。手机太小,手指头太粗。“纯天然”乖乖站在旁边等,乖得像个班主任身边的小学生。黄老板把手机递给她。她连说了几声谢谢,没敢抬眼皮。黄老板指指她手中的盘子:“那蛋糕甜吗?”

她扑哧一笑,眼睛里那汪水险些溢出来:“这是苹果派。甜,不过是无糖的。”

黄老板也嘿嘿笑。在他看来,切成三角形的不是发糕就是蛋糕。无糖还能甜?有她说话的声音甜?也带着点南方口音呢!不像东北娘们说话侉得像牲口。她的声音像是小猫爪子,在黄老板心里挠了挠。

黄老板回到自己座位。几个女人聊得更欢,就属“纯天然”最乖,藏在她们之间,低着头吃东西。真是一点儿也不显眼,就只有黄老板看得见。

是时候去机场了。黄老板起身穿大衣。再过几个钟头就到家了。家里有伺机不尊敬他的老婆,让他想起来就心烦。好在上海分公司开张了。新开张业务忙,总得再添些人手,比如一个漂亮的女助理,最好也能原汁原味。上海是个好地方,缺不了人才。

黄老板起身离开餐厅。五个女人继续欢声笑语,没人多看他一眼。今晚的“男观众”又不止他一个。远处墙角里就有这么一位,三十多岁,衣冠楚楚。位置偏僻不起眼,加之灯光昏暗,不仔细看看不出人有多精致,简直堪比品牌店门前挂的模特广告。他在这里坐了一个小时,一动不动。盘子里只有三片水果,他还没碰过,根本没打算碰。五分钟之后,他买了单,起身走出餐厅。

“走吧!该散伙了!”五个女人之中的一个说,眼睛瞥着精致男人的背影。

“这回谁中标了?”另一个问。四人齐齐把目光投向穿牛仔裤的女孩。

“中什么标?”女孩一脸迷惑。

“没人告诉你今晚干吗来的?”四人面露惊异之色。

“不知道。Jack没说。就说必须七点之前赶到。我衣服也没换就上飞机了。没想到你们都穿得这么漂亮!”

“不要开玩笑了!当我们是瞎子?”另外四个女人互视着诡笑。

“什么啦?我真的不知道。你们倒是告诉我,让我来北京干吗?”

“老板不说,我们也不能说喽!”

“不说拉倒!”女孩耸耸肩,嘻嘻一笑,把一粒红樱桃丢进嘴里。

2

十分钟后。晚上九点,国贸办公楼A座。

若在平时,这京城最高端的写字楼过了午夜依然灯火辉煌。但今晚是新年前夜,整栋大厦终于漆黑一片,唯有顶层四角的红色警示灯在缓缓闪烁。

然而,这栋大厦却并非彻底的人去楼空。就在38层,GRE北京分公司走廊最深处的某间办公室里,还有一盏台灯正亮着。只不过那房间的百叶窗帘闭得很严,正如同这公司所有其他窗户一样,日夜阻挡着光线的出入。

GRE,Global Risk Experts。全球风险专家。

在这一层,还有另外两家全球知名的跨国企业:一家律所、一家会计师事务所。两家公司的门面都很气派,与其高端的国际风范相匹配。GRE却截然不同——不起眼的玻璃门藏在楼道拐角处,只有门牌号,没有公司名称或Logo。其貌不扬,身份不明,就像哪家公司并不常用的后门。

不起眼的玻璃门却是用加厚的防弹玻璃制成的。门口装有更不起眼的指纹识别器,严格监控记录每一次人员出入。如此同样的防弹玻璃门,里面还有一扇,也配有指纹识别装置,出入要求就更加苛刻。只有获准走进里面那道门,再经过一条狭长的走廊,方能见到一些大公司的样子:宽阔的办公大厅,密布的桌椅书架,还有繁琐的电子设备。那狭长的走廊两侧排列着许多房门,除了领导们的办公室之外,还有各种具备神秘功能的房间。其实与本层的其他公司相比,这家才是名副其实的“业内全球顶尖”。只不过,没多少人了解这个行业:秘密商业调查。

亮着灯的办公室就在办公大厅的最里侧,与密布的桌椅稍稍隔出一段距离。办公室的门牌用英文写着:

Steve Zhou,MD,Office Head

(Steve Zhou,执行董事,北京办公室负责人)

十分钟前离开中国大饭店自助餐厅的精致男人,此刻正端坐在办公桌前,手持电话,脸在幽暗的台灯光下显得格外严峻。

“她知道今晚的任务是什么?”精致男人的声音,如表情一样的阴沉严肃。

电话那端稍稍迟疑:“我告诉她谁是目标人了,按照您的指示。”

“没让她换套衣服,化化妆?”

“时间太紧张了,我怕她赶不上飞机……”对方有点儿紧张,唯唯诺诺地辩解。

“这样更好,就是她了。”Steve的语气不容置疑。对方却大吃一惊:“您说谁?May?您确定吗?”

“你怀疑我的判断能力?”

“不!我……我只是说,其他几位都是北京和香港办公室的资深……”

“但May已经是高级调查师了,对不对?”

“可……她是上周刚提升的,又从没有过实地调查的经验,第一次就直接参与这么重大的项目,会不会风险太……”

“Jack!”Steve的声音简短而有力。电话那端立刻安静了。

“我相信你的能力,因此相信你的团队,包括May。否则不仅你不会是GRE上海的总监,她更不会是GRE的高级调查师。”

Steve挂断电话。没有结论。他的语气即是结论。

Steve轻轻移动鼠标,电脑屏幕上出现一份人事档案:

GRE上海办公室人事档案:

姓名:May Liu

姓名(中文):刘思梅

性别:女

出生日期:1983年5月28日

职务:高级调查师

入职时间:2010年10月20日

直接负责人姓名及职务:Jack Yu(总监)

……

文件上还附了一张照片,女孩正甜甜地微笑。被选中的是她?Steve眉头轻蹙。以他十几年的调查经验,这结果的确让他有些迷惑不解。

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另有其因?

3

新年前夜,工体西路灯红酒绿。新世纪复兴的时尚街区正等着一声新年钟声,好彻底疯狂起来。

思梅并不想疯狂,可还是来到这条街上。回上海的航班是明早十点的。三两个久不曾见的朋友,约了到工体西路泡吧迎新。想着也无聊,不过别无选择。其实不仅在北京,即便在上海,她也并无更好的过节去处。思梅生于南方偏僻小镇,父母早逝,在寄宿学校长大,虽有亲戚资助学费,却并不如何亲近。后来思梅到上海读大学,亲戚一家搬去了北方,渐渐少了联络。思梅毕业后,就彻底不相往来了,思梅独自在上海生活。平日工作繁忙,朋友并不算多,能一起团聚过节的就更少。北京和上海其实并无区别。只是这趟北京之行来得突然,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思梅中午才得到Jack的通知:放下手里的一切工作,立刻赶往虹桥机场,搭最近的航班飞往北京,抵达后直奔中国大饭店。这是GRE中国区负责人Steve的指令。任务交代完毕,Jack稍事停顿,又补了一句:“别换衣服,也别化妆。别太显眼。这次任务有风险!”

Jack是总监,GRE上海办公室的最高领导,曾经的调查高手,也是思梅的偶像。她期待有朝一日也能像Jack一样,在业内小有名气。但Jack也是年过40的离异男人。他的关心有时候超出领导的范畴。平时思梅只当作没听见,但今天Jack的几句叮嘱却让思梅有点儿兴奋:有风险?这该是个什么样的任务?

离敲响新年钟声还有20分钟,酒吧里烟气弥漫,人满为患。思梅和几个女友躲在角落,大张着嘴声嘶力竭地聊天,仿佛塞在鱼篓里将要窒息的鱼。谈话始终围绕着男人,那是思梅最缺乏素材的话题。有人问起Jack,思梅笑着打岔。她并非不愿和朋友提起自己的老板。如果换个场合,话题再换作工作,思梅一定会滔滔不绝。Jack的本事一直让她引以为荣。但现在这个场合提及Jack,女伴们别有用心。思梅不禁摸摸牛仔裤兜里的手机,像是要把Jack藏得更牢一些——手机上有Jack三小时前发的短信:一定低调一点儿!

手机却偏偏在此时狂振起来,好像在故意表示反抗。思梅连忙挤出酒吧。街上灯火辉煌,人流如织。人人脸上皆是兴奋之情。

Jack忧心忡忡地说:“Steve选中了你!”

思梅心中一阵雀跃:“不会吧?”

“你很引人注目?”Jack的语气里有些责备的意思。

“怎么可能!她们都打扮得跟大明星似的,我就像个乡下人!”思梅极力掩饰自己的兴奋。她知道Jack一贯风格保守,不希望让缺乏经验的年轻员工责任过重,一方面会影响项目的质量,另一方面也会给员工带来危险。更何况,这个员工是思梅。

果不其然。Jack低声说:“我去跟Steve说,你还没有准备好。”

思梅心中一急:“可我准备好了!”

“但你缺乏这种经验!”

“经验是可以积累的。”思梅灵机一动,“再说,你得给我个机会,让我证明你是对的。”

电话那端沉默了。思梅猜测,她的话说到了点子上。两年前,思梅只是本地一家小咨询公司的前台秘书。小公司叫“鑫利”,总共不到十人,业务却五花八门:市场调研,商业情报,尽职调查,账务咨询。号称五脏俱全,其实只是饥不择食。老板是个从政府部门退休的芝麻官,虽有能力拿到一些不太公开的档案,却没能力找到外企客户。公司的核心竞争力是二老板Jack:外企咨询公司背景,有十几年的商业调查经验。中年离异,事业型男人,在行业内颇有名气。被退休芝麻官忽悠得辞职创业,才发现离开大公司之后,自己的资源价值也跟着大大贬值。只好放下调查专家的架子,硬着头皮做了“万金油”。

思梅是Jack亲自面试和录用的。学历一般,成绩一般,但机灵细致,善解人意。Jack对思梅关爱有加,手把手教她做项目,从前台提拔成咨询师。几个月前,GRE找上鑫利谈收购。专业国际大公司收购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看似令人意外,其实也有道理:GRE一直计划在上海建立分支机构,只苦于缺乏管理人才。Steve对Jack早有纳贤之意,之前接触过几次,只不过Jack是鑫利的顶梁柱,不好意思自己釜底抽薪。GRE花100万收购鑫利,得到Jack和现成的运营团队;退休芝麻官拿着钱退出;Jack则回归国际大公司,也算皆大欢喜。收购迅速完成,鑫利变成GRE上海办公室。Jack成为GRE的总监和上海负责人。大公司的要求和标准都苛刻得多,鑫利原本算不上调查公司,老员工人人自危。多亏Jack力保,大部分员工得以被留用,而且破格得到GRE的调查师头衔。思梅得到的头衔是中级调查师。

GRE的调查师级别,在外企咨询公司里算是极端苛刻的。入门的初级调查师,只负责处理基础桌面调查和资料整理工作。若想提升至中级调查师,除了圆满完成本职工作,还要找机会展示自己的特质:比如具备超强的观察分析能力,能从琐碎的细枝末节中发现有价值的线索;拥有特殊的关系网络,能打听到别人打听不到的事情;或者掌握出众的写作能力,妙笔生花。如果以上特质都不突出,至少也需展示过人的效率或耐力,一人能当两三人用,就算速度不够快,起码连续通宵熬夜加班不在话下。即便满足以上种种,也要苦熬几年才有升职机会。

而中级到高级的提升就更难。许多人工作多年,仍迈不上那个台阶。表现不够突出,进步不够明显,缺乏参与重大项目的经验。当然最关键的,是缺乏实地调查经验。实地走访,发展线人,深入虎穴,只能成功,不能失败。风险和难度绝非普通调查师能承担。不够出色的中级调查师,根本没机会尝试,也就永远不会积累实战经验。这是个死循环。北京办公室不乏工作多年而提升无望的中级调查师。

以思梅的经验和阅历,假若直接到GRE求职,恐怕连初级调查师都不够格。鑫利被GRE收购,思梅顺利得到中级调查师头衔,而且没过几个月,又在年底评估时一跃而成高级调查师,想必Jack起了重要作用。这让思梅不仅意外,而且不安。上海办公室足够小,Jack一手遮天。但天上还有Steve,在GRE中国谁都清楚,Steve虽不是如来,却堪比齐天大圣,火眼不揉沙子。思梅得尽快让自己名副其实。

“好吧!”Jack的声音有点儿沉重,“项目名称叫Gold Sand(金沙),我把具体要求发到你邮箱。”

思梅把手机插回裤兜。金沙,富有冒险和传奇色彩,令人联想到007电影。她27年的人生虽不算幸福安逸,却也平淡无奇。GRE的出现带来了异样的光芒,仅仅是其世界领先的精英外企形象就足以令人兴奋。GRE在上海的分公司,沿用鑫利在浦西租用的小办公室,并没多少精英气质;但思梅也曾到GRE北京公司参加过短期培训,对国贸38层角落里别有洞天的办公室心驰神往。特殊的行业,秘密的使命,在电脑前查阅那些或有禁忌的信息就已经让她充满兴趣了,即将开始的卧底任务就更是紧张刺激。今晚的其他四位美女,人人资历深厚。唯独她,入门不过几个月。但最终胜出的,竟然是她!这简直令她难以置信,好像中了头彩。对于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新鲜刺激的**往往远胜对危险的担忧。

危险又有何妨?她有她的理想——有朝一日能像GRE的调查专家一样,有精英的外表,福尔摩斯的内心。正像每个刚入行的年轻人一样,思梅对GRE的领导们拥有神话般的幻想。Steve实在高不可攀,Jack已足够令她崇拜——让全球最领先的公司为了得到他而收购一整间公司!

北京的冬夜格外寒冷,风中夹杂着细小颗粒,不知是雪是雾。思梅此行仓促,衣着过于单薄,此时却不觉得冷,一身清爽。突然之间,伴随一阵巨大的喧嚣,更多的人蜂拥着跑到街上。有陌生面孔对着思梅大叫:新年快乐!

新的一年,就这么大张旗鼓地来了。

4

13小时之后,在地球另一侧的纽约时代广场,世界都市之王。

这里的新年钟声比北京迟了整整13个小时。但人潮的兴奋却有增无减。礼花正在广场上空盛开,震耳欲聋。帝国大厦顶楼咖啡厅靠窗的位置,坐着一男一女。礼花仿佛就在两人眼前爆裂,把耀眼的光芒铺洒在他们脸上。

男的是个身材瘦小的白人老头,金发碧眼,额头和眼角皱纹密布,不论容貌和表情,都令人想到爱因斯坦。女的则是华裔,年龄三十上下,面容姣美,皮肤白皙,黑发绾成传统的髻,仿佛古画中的冷面美人。

“谢小姐,我很抱歉。不该让您这么年轻漂亮的女人,把这本该狂欢的时光,浪费在我这个糟老头子身上。”金发男人侧目看着楼下密集的人头,一侧的嘴角微微翘起,似笑非笑。

“您太客气了。多亏了有您,我才不会在今天感觉太无聊和寂寞。”女人勉强笑了笑,低垂了目光。纯熟的英语里夹杂了一丝东方人的口音。

“是啊!地球就只是继续旋转,并不在乎今天是哪一天。对吧?”男人直视女人的脸。女人抬起视线,美丽的双眸闪烁着动人的光:“您约我来,不是讨论地球自转的吧?”

“哈!当然不。那个让地球自己操心就好!”男人一笑,掉转话题,“真不敢相信,你还在美国。”

“我没什么可去的地方。”女人侧目看向窗外,避开男人执着的目光,精美的脸颊绷紧了,映出礼花的斑斓。

“那正好。不然我还没那么容易见到你。”

“为什么要见我?”

“OK,”男人指指窗外,“你知道那是哪里?”

盛开的礼花背后,是层层密布的高楼大厦。女人摇摇头。男人向前凑一凑,降低音量:“GRE全球总部。”

女人顺着男人手指方向一瞥,迅速移开视线,嘴角生出一丝鄙夷。男人暗暗点头:这正是他希望看见的。

“你恨他吗?”

“谁?”

“还能有谁?让你以为得到了重用,然后亲手把自己的丈夫送进……”

女人条件反射般地摇头,面孔因痛苦而扭曲。男人识趣地住口。女人把目光转回来,痛苦的表情竟为她增添了冷艳之色。她漠然注视着他:“这些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们有着共同的敌人。”

女人诧异地提起眉毛。男人却并不继续解释,只是微微一笑:“你还是暂时离开美国吧。好不好?Yan?”男人掏出一个深蓝色小本摆在桌子上——一本崭新的美国护照。

女人翻开护照。照片是她的,姓名却是她从未听说过的。

“你想让我去哪儿?”

“中国。”

“去干什么?”

“让Steve身败名裂。”男人眼中闪过一丝阴险的光。

“我不干。”女人摇摇头,把护照丢回桌子上。

男人耸了耸肩:“我还以为你恨他。”

“我的确恨他。不过,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也恨他。”

“原来如此!”男人把手指放在唇边,眯起眼睛,“让我讲个故事吧!30年前,纽约有一位年轻的检察官,他所负责调查和起诉的,都是商业贿赂和欺诈的案子。于是,他发现了一个商机:商业背景调查。因为华尔街很多公司都面临一个困境:当你需要弄清楚谁是骗子的时候,不知道该去找谁帮忙。纽约的私家侦探倒是不少,只不过他们更擅长调查婚外情。那些手段在商业调查里行不通。所以,这位年轻的检察官,就开设了一家公司,给它起名叫GRE。”

男人稍事停顿,把目光定在女人脸上,像是大夫在观察他的病人。

“那个检察官就是你,对吧?”女人淡淡地说,目光里并无惊讶。

男人点点头:“你的功课做得不错。”

“你给我发邮件时,使用了真实姓名。我不会连自己公司——嗯,前公司——的创始人都不知道。特别是一位人人皆知的天才,用了十几年时间,把一家三人小公司变成了数千人的跨国企业。”女人的陈述好像例行公事,并没有丝毫恭维的意思。

“很好。如此说来,我就可以跳过一大段,直接到一年多以前。这位前纽约检察官很信任的一个人——确切地说,应该是他一手提拔的一位副总——耍了个小手腕,把公司从他手中抢走了。一个卑鄙的手腕。所以,那位检察官理应拿回本来就属于他的。不是吗?”男人同样使用淡然的口吻,没有愤怒,没有懊恼,亦没有怨恨。好像那位前检察官所遭遇的不幸,与他也没什么关系。

女人听说过这件事。那是一件有关美国国防安全的大案。前董事长兼CEO为了这笔200万美金的项目,做了冒险的决定,在巴基斯坦南部葬送了三位GRE员工的性命。被害者家属雇用了纽约最好的律师,GRE不得不赔偿家属上千万美金。与此同时,与前董事长关系密切的东京办公室负责人被查出伪造客户资料和项目,两年之内,欺诈公司数千万美金。骗子从此销声匿迹,GRE一分钱也没找回来。前董事长又花了几十万美金在账面抹平损失,好歹没有让“全球最顶尖的反欺诈公司遭遇严重内部欺诈”的新闻登上《华尔街日报》。在其他大股东的压力下,前董事长引咎辞职,退出董事会,被迫平价售出大部分公司股份。由他一手提拔的副总经理接替他担任新CEO。被迫“退位”的前董事长从此销声匿迹,据说心灰意冷,一病不起。可他此刻就坐在她面前,Jason Brown,精神抖擞,目光慑人,微笑着,满脸皱纹里都是黑夜的影子。

“但为什么选中Steve?”女人问。

“原因很简单。第一,Steve曾是那位副总经理最得力的臂膀,也是他塑造出来的‘明星MD’;第二,Steve并不是一只无缝的蛋。”

“你拿到他的把柄了?”

“No。”男人耸耸肩,表情越发神秘,“我只闻到了臭味,可我的眼神不好。蛋上的缝,还得你去找。”

“臭味?”

“是啊!臭极了!足以让他身败名裂。我的嗅觉一向是很准的。”

“可是,你又是怎么知道我的?”

“你看,GRE毕竟是我创造的。就算不再是董事长,也总归会有些眼线。最近发生在中国的一些项目真有意思,我不得不仔细地进行了研究。”

女人微微点头,然后就沉默了。男人耐心地等着,并不催促,直到她再度开口:“我能得到什么?单纯的报复,对我没有意义。”

“你想要什么?”

“我丈夫还在监狱里。”

男人哈哈一笑:“你看,我们很快就有了共识!”

女人的表情却愈发严峻:“我听说过GRE里流传的有关我的评价。不过,我想告诉您,那些评价或许和事实有出入。事实是,我只在GRE工作了不到三个月。之前我毫无调查经验,现在也未必有多少长进。不然也不会自己跳进Steve的陷阱里。”女人自嘲地苦笑,“所以,我不是你以为的那个我。”

“亲爱的,这些我都清楚。你就是我以为的那个你。”男人直视女人,嘴角保持着笑意,“你已经证明了你的天赋,天才也不是一开始就战无不胜的。”

男人故意顿了顿,飞快地挤了挤眼睛:“不过这一次,只要你听我的,我们稳操胜券。”

女人问:“我到底需要做些什么?”

“我喜欢这样的问题!”男人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她。照片上是另一个年轻漂亮的中国女孩,“她叫May。Steve刚刚把一项重要的任务交给她,是非常重要的任务。”

男人故意加重了四个字的语气,眼睛眯起来,眼角裂变出稠密的皱纹,仿佛被一脚踩碎的有机玻璃。

又一朵巨大的礼花,在窗外绽放。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