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试虎穴

1

周二一早,思梅接到Jack的电话:“上头”给了压力,得加快行动。尽管隔着手机,思梅还是能听出Jack心里的不情愿。这有违他一贯稳健的策略。“加快行动”就意味着思梅将迅速接近黄金龙。看来,Steve给Jack的压力不小。这也情有可原。这项目何止是进展太慢?简直是毫无进展。当然也不能全怪Jack过于保守。从上周一到现在,卧底一周多,黄金龙一共到上海两次,每次停留不超过两天,与思梅的接触,只在接机送机的奔驰S500上。思梅掌握的一切私密信息,仅限于黄金龙往返于上海和长春的航班时间和座位。机会实在太少,她无计可施。

其他所有无需直接通过黄金龙获取的信息,只要思梅能想到的,她都已经查遍了。

首先是工商和税务调查:金合,2005年成立,注册资金一千万元人民币,以厂房和设备出资,法人代表和大股东都是黄金龙。其余股份由黄金龙的弟弟和老婆分持。弟弟和老婆同时担任董事和监事。公司自成立至今没做过股权或董事变化,增资倒是年年有,截至2009年底,注册资金已达一个亿,可见生财有道。思梅对黄金龙的弟弟和老婆也做了调查:弟弟有家餐厅,老婆有家美容院,再无其他生意。

接下来是网络媒体调查。没想到黄金龙出奇的低调,连民营企业家常见的自吹文章都找不到,这显然和脖子上的大金链子不符。提及金合的网络新闻倒是有一些,但报道的都是同一件事:2010年底,金合的子公司长山镍业成功引入外资,和俄罗斯米莎集团建立合资企业。

思梅随即调查了长山镍业:1980年成立的国企,90年代中期开始连年亏损,2010年秋,长山镍业被金合出资“改制重组”。所谓重组,就是私有化:国企变私企。网上有几篇匿名论坛投诉,标题是“金合非法侵占国有资产”,核心内容却在抱怨买断工龄的补偿金太少,多半只是下岗工人泄愤。

针对合资公司的工商及网络调查结果就更简单:米莎持股51%,金合持股49%,俄方担任法人和董事长,黄金龙担任副董事长和总经理,另有九个董事席位,俄罗斯米莎指派六名,金合指派三名。合资公司成立不到一年,尚未做过年检,只有注册资金到位的验资报告:五千万美金的注册资金,金合以土地厂房设备出资,占49%;俄罗斯米莎以美元现金出资,占51%,全部资金业已到位。有关媒体报道都很正面:成功引进外资,稳固中俄友谊。一切欣欣向荣。可那封检举信里所说的“中方捣的鬼”又到底指的什么?违规操作?劳资纠纷?还是贪污舞弊?

做过这一轮桌面调查,思梅收获甚微,心里越发没底。GRE的每个项目都不容易,但像“金沙”这样毫无线索的,倒是很少有人敢接。

对大多数公司而言,接到匿名举报实属常事。钩心斗角,利欲熏心,嫉贤妒能……各种动机皆有可能,处理需谨慎。放任不管固然不成,但过度跟进却有可能伤害员工忠诚度。GRE是业内老大,反欺诈调查的经验不计其数,其针对匿名举报的策略是:值不值得跟进,取决于举报信中是否提供足够有价值的线索。没有线索,又找不到举报人,最好的对策就是暂时置之不理且保守秘密。此种策略,即便是最年轻的项目经理也明白。偏偏Steve——GRE中国区的负责人——竟然仅凭一封毫无线索的匿名举报邮件,就敢向客户推销一个近十万美金的调查项目。GRE各大区竞争激烈,掌门人们皆把业绩当成命根,眼盯着纽约总部那几把交椅。莫非,Steve也是为了眼前业绩铤而走险?

但即便成功诱导客户签署了难以完成的项目合约,顶多也只能拿到一半的预付款,如果最终达不到客户的预期,不仅有可能拿不到尾款,也有损公司口碑和信誉。不但会失去这位客户,也会失去不少未来的潜在客户。作为商业调查行业的大师级人物、GRE的明星,Steve是不该犯此种低级错误的。因此,Steve对“金沙”的态度应该是:势在必得。

这猜测让Jack忧心忡忡。思梅则是紧张而兴奋。

思梅对Steve不熟,只在公司年会时见过一面。即便是完全不知底细的陌生人,只要被他的目光一扫,心中也会感到压力。Steve的双眼绝不揉沙子。就像战场上严厉的将军,他的士兵没有贪生怕死的机会。思梅就是冲进敌人阵地的士兵,她应该无所畏惧。拿破仑说过,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然而,已经过去九天了,思梅还没获得任何线索。黄金龙明天到上海,在此之前,她得再做些什么。

下班后,思梅又去了羽毛球馆。她得尽可能接近金合的员工,尽管他们也是新人。也许每人进入金合都并非巧合。谁知道线索藏在谁手里?尽管Jack警告过思梅: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接近新同事固然有可能获得线索,也有可能增加自己的危险。卧底法则之一:多一个熟人,就得多撒一些谎,也就多一些穿帮的可能。因此过多参与诸如打球之类的社会活动,不仅未必有益,而且还增加风险。

但那羽毛球场却似乎有着某种特殊魅力。除了接近新同事的机会,总还有些别的。思梅说不清。

那小伙子比思梅早到球场,坐在老地方,在日光灯下揉搓他的球拍,看见思梅,连忙转开视线,手里的小动作却加剧了。他的装束与周五无异。深蓝色背心和短裤,红色的阿迪,有股子天然的土气,却并不俗。思梅又觉得面熟。从进门处远远观察,就更觉得熟,却还是死活想不出在哪儿见过,隔着一层窗户纸似的。

两个场地还空着,两人都不说话,各自摆弄手机。此人并非思梅应该留意的人。金合的同事才是,还有那些与金合共用场地的其他人。同事终于来了。思梅抬头打招呼。小伙子的同事也来了,还是周二晚上的那两位。他也打招呼,果然是那悦耳的男低音。那声音也熟。在哪儿听到过?可真是让思梅费解。

然后是打球或休息。两群人,两个场地,长椅自动分为两段。思梅坐在这一半的最右端,他则坐在那一半的最左端。两人之间留着些距离,却不够再坐一位。

有个思梅的男同事崴了脚,突然躺倒在地上。场上场下那么多熟人,偏偏是他第一个跑了过去,还带着应急的喷雾剂。他认真查看伤势,帮伤者喷上药剂。伤者疼得厉害,实在站不起来,他索性把伤者抱到场边。他看上去虽瘦,力气可不小。等众人都围拢过去,他便默默地走回来,一路揉着眼睛——伤者的手无意间碰到了他的眼睛,隐形眼镜被打掉了一只。

他把隐形眼镜摆在指尖。他的眼睛原本不大,此时眯着,又细又长。隐形眼镜落到地板上。他弯腰去找,半天找不到。思梅也弯腰去帮着找,只听他在耳畔低声说:“别找了,不要了。我就是觉得不该乱扔。”

思梅笑了。四目相交,他右眼通红。他忙把目光挪开,漫无目的地游移。思梅也把目光移开,待到自觉安全了,又转回他脸上。他额角上浮有细微的汗珠,发梢上也有,晶莹剔透的。

他从书包里取出一只新的速抛隐形眼镜,犹豫着要不要拆封。思梅从包里取出消毒湿巾递给他。他摇头说不用。思梅一把撕开包装,塞进他手里:“下次还我好了。”

“不知你下次什么时候再来。”他低头用湿巾慢慢擦手,目光盯紧脚尖,好像在跟谁赌气。他的北方口音瞬间把思梅带离了这座南方城市。他并不属于这里。思梅也不。思梅得到了鼓舞,心中的某道壁垒悄然间瓦解。她故意做出毫不在意的样子:“总归会来的。”

“谁知道!”他果断地质疑,仿佛有十足的把握似的,然后咧嘴一笑,讪讪地说,“回头像上次一样,说话不算数。”

思梅恍然大悟,惊得捂住嘴巴:“是你!你剪了头发?胡子也刮了?”思梅两颊火热,无限窘迫地说,“上次让你白等,真是对不起!我……”

“没关系!没关系!”他有些着慌,忙着摆手,“也没等多久。也就十分钟!哈哈!”他满怀歉意地憨笑,仿佛他才是做错事的人。思梅记得很清楚,她让他足足等了半个小时。她一直坐在窗边看着他,却竟然没记住他的模样。尽管那时他有长发和络腮胡子,可他也有高挺的鼻梁和白皙的双手。那时她的心思全没在他身上。

“周五,还来吗?”他问。

“其实……我也不知道。”

思梅的确不知道。黄总明天就要到上海,会一直停留到周末。金沙项目必须加紧,周五晚上恐怕是为数不多的黄金时机。如果这次再没收获,Steve一定会非常不满,说不定会停掉项目——尽早停止烧钱,把损失减少到最低。如果客户不肯付款,GRE只能自己买单。能少亏一点儿是一点儿。所以这周五,思梅必须全力以赴。

他自知问得冒昧唐突,低头看自己手里的湿巾。他的睫毛也很长,因此显得柔软和失落,和之前大胡子的粗犷形象大相径庭。她心中突然产生一股冲动,明知这违反了卧底工作的规定:“手机号?或者QQ?”

他忙拉开书包的拉锁,手里瞬间多了一张名片。动作一气呵成,仿佛早有预谋似的。

佟远,东部财经杂志,记者/编辑

“我叫……邢珊。”思梅说。她其实想说实话,但这周围都是金合的人。

2

佟远到家时,电子闹钟正显示10:15pm。球场和家相隔九站地铁和两公里步行。今晚他破了纪录,只用了43分钟。

他住在浦东较为偏僻的地区。40平方米的通间,六七十年代的老公房,墙壁早已斑驳不堪。陈设过于简单陈旧:一床,一桌,一椅,一个衣柜。除去手机和电脑,屋里没什么能证明这是在21世纪。其实他的收入尚可承担略好一点儿的公寓。但整日在外奔波采访,住处也只是一张床。

佟远没顾上脱外套就直接坐在床头,开启手提电脑。有份计划书得做些微小调整。房间里温度很低,但他并不觉得冷。江南的冬天对于东北长大的小伙子本来也不在话下。QQ连叫了几声,让他走了走神,可并不是新的交友请求。

佟远不知那女孩住在哪里,多久才能到家。回家后会不会拿出那张名片,会不会打开QQ,或者直接把名片扔进废纸篓。她的信用原本不好。他曾经被她在街上放过鸽子。至今他仍不知那场邂逅是为了什么。

佟远的手机突然连着打了几个喷嚏。那种彩铃很独特,适合在拥挤不堪的地铁里呼唤主人。佟远一阵兴奋,猛地抓起手机,号码却是他所熟悉的。他莫名的一阵小失落,毕恭毕敬道:“赵总,您好!”

“小佟,还没休息吧?你们高总电话没开机呢!明天高总有时间吗?你们公司的那个推广计划书,我不太满意呢!”电话里是成熟女人的声音,即便打着官腔,也柔美得有些发腻。

“我们高总出差了,这会儿可能还在飞机上。明天恐怕回不来……”

“噢,那小蔡呢?”

“蔡经理也出差了。”

“噢!这样啊!”女人失望道,“可这个计划最好周末前就能确定下来。你也知道,快过春节了。今年的事儿,别拖到明年去。是不是啊?”

“是的,赵总,这样吧!反正计划是我在做。要不,我直接听您指示?”

“噢?你?”女人迟疑片刻,“那你确定能按时给我改好吗?我可没时间说两遍。”

“您放心!保证让您满意!我明天去找您?”

“我啊,明天时间还挺紧的,下午四点半的飞机。你能不能陪我到机场?我就在路上跟你说说。就是得辛苦你自己从机场回市里。”

“好的赵总,没问题!地铁很方便!”

“那明天下午等我司机的电话,好吗?”

“好的赵总!没问题!”佟远放下手机,心中一阵雀跃。他的经验告诉他,经过一周的努力,机会终于来了!

可兴奋过后,他却猛然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后背见了冷汗:刚才在球馆,他竟然给错了名片!东部财经的记者?他自己都不知道,从衣兜里掏出来的怎会是这一张。在那羽毛球场里,不该有任何人知道他的记者身份。

佟远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好像被感冒病毒侵染,体能在渐渐丧失。这一回,受损的是职业技能。佟远愤愤地拧灭了台灯。四周一片漆黑,可他眼前竟然又浮现出那张灿烂的笑脸,像是故意跟他作对似的。

*

此时此刻,在黄浦江的另一侧,一条狭窄的弄堂里,思梅正悄然从一辆黑色的旧款奥迪车里钻出来。那车已在她楼前停了两个小时。熄着火,也熄着车灯。不仔细看,不会有人注意到车里有人。两个小时之前,它悄然停靠在距离思梅家最近的地铁站,在她一走出出口就能看到的地方。思梅并不惊讶,默默拉开车门,坐进去。从地铁站到思梅居住的弄堂,只需三分钟不到的车程。停车,熄火,然后是黑暗中的细细交谈。

Jack恨不得把曾经传授的卧底要领都重复一遍。十几个小时之后,黄金龙乘坐的航班将会抵达虹桥机场。金合上海办公室的情况已很明朗:黄金龙是唯一的突破口,从其他人身上得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黄金龙这次来沪停留三天,虽然比前几次略长,却算不上宽松。思梅的时间相当有限,而且尚无具体计划。黄金龙固然知道内情,却绝不会欣然和新助理分享。思梅需寻找机会,随机应变。比如不经意间看一眼黄金龙的手机,听听他的电话,替他临时保管公文包……安全是最重要的。这一句Jack重复了许多遍。思梅今晚格外沉默,眼睛里隐约有些兴奋之光,这是最让Jack担心的。

在Jack看来,思梅原本安静内向,聪明是够的,心机却不足,善良更是致命弱点。Steve却选中了她,不知心中打的什么主意。但Steve向来剑走偏锋,这是业内出了名的。Jack自然不能过问。他对一只脚已经迈出车门的思梅说:“项目清单发到你邮箱了。”

思梅吃了一惊,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GRE的员工都知道,项目清单里罗列着所有关键信息,包括项目的来龙去脉、总价格、期限,以及客户的真实身份。这些信息往往是对调查师保密的。即便是那些必须了解的背景资料,通常也只由项目经理口头告知,极少直接把项目清单发给调查师的。GRE有句话:看到清单,当上总监。当然也有例外,比如项目格外复杂,调查师所承担的责任和风险极大,因此需要对项目的背景有更深入的了解。但一般来说,既能担当此种重任,也距离提拔副总监不远了。

思梅下车,快步走进楼道。周围没有行人,楼上也没有灯光。湿漉漉的寒夜里,再没有比被窝更合适的去处。奥迪车的引擎在她身后一阵呻吟,车灯却仍是黑的,仿佛午夜的幽灵,悄悄地经过一排停在路边的车。其中有一辆黑色丰田普锐斯,也在路边停了很久了,车内外同样漆黑一团。可就在奥迪车经过不久,它也悄然启动了……

思梅回到自己的公寓,心脏仍在怦怦跳动。不知是上楼的运动造成的,还是因为那份邮箱里的项目清单。就算Jack再关照她,也不该做这种越级的事情。这次提升高级调查师就已经够令人意外了。莫非Jack还要让她更上一层楼?大老板Steve呢?能让奇迹再次发生?

思梅丢下运动背包,忙着打开电脑收取邮件。项目清单果然就在Jack新发的邮件附件中:

*项目名称:Gold Sand(金沙)

*客户:俄罗斯米莎能源集团

*项目类型:反欺诈调查

*目标:吉林金合股份有限公司;吉林长山镍业有限公司;黄金龙

*项目开始/结束:2010年12月26日/未确定

*费用:开放(预付款:US$ 50,000)

*项目介绍/调查任务/风险预估/保密协议/免责条例

……

思梅关闭电脑,心情却难以平复。这就是项目清单。尽管这里的绝大部分信息她早已从Jack口中得知,但她毕竟亲眼目睹了。这意味着什么?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不论意味着什么,这似乎是她唯一的选择。思梅把双手插进衣兜,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指尖触碰着一张硬纸片,却全然没在意。那是一张名片。名片的主人正裹着被子坐在床头,盯着电脑发呆。他原本关了灯却睡不着,所以又把电脑打开了。

3

思梅起得格外早。一夜没睡踏实,梦境相连却各不相关。Jack、Steve、黄金龙、常芳、司机老孙,走马灯似的在梦中出现。然而睁开眼的一刻,看见清晨的阳光,她却突然想起那年轻记者。这是件奇怪的事情。不记得梦里有他。

思梅在床边静坐了片刻,让自己进入工作状态。穿上贴身的小皮衣和细腿的牛仔裤。鞋也挑了双有跟的。镜子里的自己很洋气,和上海街头的许多女孩子一样。再过几个小时,黄金龙就要抵达上海。她必须全力以赴,抛开一切杂念。

8点18分,思梅到达公司。办公室里空无一人。思梅打开电脑,从衣兜里摸出名片。她对羽毛球场地有些疑问,也许可以问问那位年轻的记者。不知这算不算是借口。他在隔壁场地里打球,也许毫不相干。思梅加了名片上的QQ,对方的头像是一片天空,始终维持灰白的色调。不知是他还没上线,或者并不想接受邀请。

公司的门铃突然响了。

思梅看看表,8点25分。自思梅来到金合,公司还从没来过快递员以外的访客。但快递员为了避免吃闭门羹,一般不会在九点以前出现。莫非是哪个同事忘记带门卡了?

思梅打开公司大门,一股暗香扑面而来。门外是个皮肤白皙的女人,看上去不到四十,身材高挑丰满,穿深色套装和皮鞋,长发绾成髻,戴银色项链和细钻戒,举止高贵而骄傲。

“请问黄总在吗?”那妇人嘴角带笑,声音带笑,唯独眼睛里并不笑,举止得体却又懂得随时展示身份。可她的身份到底是什么?思梅猜不透,只微笑作答:“抱歉,黄总不在。有什么可以帮您的?”

对方却似乎早已料到,并无任何失望,只轻“哦”了一声,绕过思梅,径直走入公司:“他去哪儿了?那我就在这里等他好了。”

思梅心中诧异:这女人竟然反客为主,也许和黄金龙颇有私交?思梅早已通过渠道调查过黄金龙的个人信息:他妻子、兄弟以及兄弟老婆们的照片也都见过,这妇人却是陌生的,也并无东北口音。她到底是谁?莫非,她的身份能为“金沙”带来新的突破?思梅决定找借口多加周旋,尽量多获取些信息:“要不,我给黄总打个电话,看他何时能到?能告诉我您怎么称呼吗?”

那女人却收起笑容,摆手道:“不必。”

“但我不知道黄总到底什么时候会……”

“没关系。我也没问你。”她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下,口气已有些不耐烦。看来,她并不打算和思梅多聊。既然如此也不必勉强,只需静静旁观。思梅话锋一转:“您想喝点什么?茶还是咖啡?”

不待那女人回答,门外却突然传来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哎哟!赵总?是哪阵风把您吹来了?”

话音未落,常芳挎着小包走进办公室,脸上满载笑容,好像超载的货车,五官随时都有可能跌落。思梅心想,原来这女人姓赵,而且该是某家公司或单位的领导。是金合的客户还是其他关联企业?又或者是政府机关?行业协会?发放贷款的银行?

“我不能来吗?”赵总挑了挑眉毛,眼睛里有了笑意,话里却没有。

“哎哟!姐!瞧您说的!”常芳立刻换了称呼,小跑到那赵总身边,挎住赵总的胳膊,“咱这儿还不就是您家嘛!再说,咱们离得这么近,本该多走动的!只不过,我该去看您才对呢!”

“那可不敢当。我亲自来,还不是要吃闭门羹?”

“哪能呢!不可能!”常芳急着反驳了两句,这才似乎明白过来,“您是说老黄?他真的不在,还在长山呢!今儿下午才到上海。您难道不知道?”

思梅暗想:常芳热情得有些过火儿,让人觉出点儿“假”来,可见这“赵总”很有些身份,能和黄金龙平起平坐。

“我当然不知道了,老黄去哪儿才不会通知我呢!”赵总娇嗔地说。

“哈哈!看姐说的!既然来了,就到我屋里,咱姐俩好好唠唠嗑?”常芳边说边挽着赵总走进里间办公室,背影好得像亲姐俩。思梅却觉得别扭,这俩女人,不是敌人也是对头。

同事们陆陆续续来上班,看报上网,与平日并无两样。大家尚且不熟,所以也不怎么闲聊。办公室里很安静,隐约能听见里屋的谈话声,细长绵延,波澜不惊。思梅把注意力转回电脑屏幕,打开百度却又不知该搜些什么:仅凭一个“赵总”,又能搜到什么?

她突然发现,右下角的QQ在闪。“天空”不知何时已经变蓝了。

思梅点开那一小片蓝天,看见一行简短的文字:“终于上线了!”

“等了很久?”

“还以为,你又要失踪了!”对方回应很快,却并未回答思梅的问题。

“还没还我纸巾呢。”思梅对着电脑轻轻一笑。

“哈哈!一定还!还多少都可以!啥时候还?”

思梅不禁又笑。猛抬头,办公室里很安静,没人注意她。瞬间的工夫,对话框里又多了两句:

“今天中午有安排吗?反正,咱们都在陆家嘴上班!”

思梅纳闷:“你怎么知道我在陆家嘴上班?”

过了几秒仍没回复。

思梅猛然想起,不是自己一周多以前亲口告诉人家的?当然,那座办公楼跟她无关,那个所谓的“骚扰她的领导”也并不存在。思梅小小的内疚,在心里给自己找着借口:一切都是为了工作,她并无恶意。

对方却发来一个害羞的红脸,仿佛失礼的是他:“请你吃午饭?以致谢意!”

思梅抬头看看表。十一点半了。这算约会吗?她想回答“好”,可又似乎有些草率。而且常芳的办公室里还有一位神秘客人,她想看看那谈话如何收场。办公室的门却突然开了。屋里的对话霍然嘹亮。赵总说:“其实,我自己的事情都忙不过来呢!干吗操心别人的事儿?”

“姐!看您说的!您这么关心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唉!别的事儿我也就不管了。这人命关天的……”赵总佯作吃惊,抬手轻轻捂嘴,“哎呀,你看我,管不住嘴呢!真是,你能力那么强,什么事都一定能办好!是吧?妹?”

常芳脸上一阵发紧,瞬间又恢复了笑容:“嗨!强个啥?不过一定不能让姐姐操心啊!您不留下吃午饭了?黄总下午就到了!”

“不了!我也得赶飞机呢!替我向老黄问好……”

“那是必须的!姐,以后常来!哦,我去看你!哈哈!”

常芳陪那赵总从里屋走出来,又是一股暗香,不知哪个牌子的香水,想必价格不菲。常芳将那女人一直送出公司大门,一路笑声连连,却比刚才更别扭,脸色也更难看了些,惨白得像是抹了一层洋灰。察言观色,捕捉最细微的变化,这正是GRE高级调查师的基本功。人命关天?她们到底都聊了些什么,让常芳变得紧张?

思梅再把视线转回QQ对话框,里面却多了几句:

“对不起!午饭吃不成了!突然有些工作!”紧跟着一串哭脸。然后又是一句,“晚饭?”

思梅微微皱了皱眉。这她可定不了。晚上黄金龙就在上海了。

4

黄金龙乘坐的航班两点十分抵达虹桥机场。晚点20分钟,已经算幸运了。如果是进出北京的航班,这都不算晚点。

黄老板并不喜欢北京,可又不能不去。他虽是老大的“左膀”,可人家还有“右臂”。这世界上,没有谁真把谁当成亲兄弟。这个道理他原本想不通,但别人劝多了,事也见多了,多少通了些。常芳说得没错:自己不替自己说话,别人就更有机会在背后捅刀子。英雄难过美人关。老大的“右臂”偏偏就是个女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最近刚刚出了事,换了个地方避风声。老大不得不把真金白银交给黄金龙这只“左膀”。本来的,半老徐娘,最大的本事也只不过生个孩子再撒撒娇,真到了出生入死的时候,还得靠他黄金龙!可那个姓赵的女人虽不能冲锋陷阵,却懂得背地里咬人。枕头风多厉害?早把老大吹出了戒心!共用一块羽毛球场还斤斤计较,说什么两家公司必须划清界限。随便找个老员工一问,都知道金合以前是从中原集团分出来的,保个狗屁密?黄金龙赌一口气,非要跟中原共享这块羽毛球场。其实他对羽毛球一丁点儿兴趣都没有。可他得让姓赵的知道,他可不是好惹的。

因为一路想心事,黄老板并没想起自己的小助理。直到看见她那高挑的身形,站在机场闸口外面。这让黄老板的心情好了一些。也让上海显得可爱了一些。黄老板越来越不喜欢上海,特别是“右臂”来了之后。不得不佩服老大,懂得什么叫人民监督人民。两家公司相隔不过百来米,窗户对着窗户,望远镜都能看进对方办公室里。

小助理今天穿了牛仔裤和小皮夹克,完全不像上山下乡的中学生,不过黄老板并不失望。原来“纯天然”和小皮夹克也能相得益彰。黄老板照旧让小助理并排坐S500后座,享受着牛皮和洗发水混合的暗香。

黄老板照旧去香格里拉饭店,不去公司。他没时间。尽管香格里拉距离“金蛋”一共不到两百米。从机场到浦东陆家嘴,S500用了40分钟。老孙开得还是有点儿快,不过这回没往后视镜里偷看。

下午三点整,车到香格里拉门口。小助理像往常一样,拎着黄老板的皮包,把黄老板送进酒店大堂。黄金龙接过包,可没让小助理立刻走。想了想,又不觉得有理由能把她留下。叹了口气道:“唉!眼看过年了,还得来回跑!真他妈的倒霉,晚上还得陪他妈的狗屁领导们吃饭。小邢啊,今晚有安排吗?”

思梅眨眨眼睛:“需要我陪吃饭?”

饭局是思梅订的。邀请的是几位上海当地的“土地爷”,想必对东北的事情并不了解,不过听听他们的谈话也无妨。

“那倒不必!一群狗屁领导!我是说,吃完饭……”

思梅心中莫名地一阵紧张,可理智很快占了上风——其实独处才更有机会。今晚她豁出去了。黄金龙正眯眼看着她。Jack的嘱咐突然钻进她脑子里:欲擒故纵。思梅原本对此有些怀疑,但就在这一刻,看着黄金龙的眼睛,她却突然感觉到,Jack是对的。

思梅面露难色:“黄总,今晚我有点儿事……”

“哦?”黄总眉头一皱。

“也不知道,您吃完饭都几点了……”思梅迅速把目光从黄金龙脸上移开。这招她已试过好几次,好像挺管用。

黄老板撇一撇嘴,手一挥,扭头往酒店里走,像个保龄球,滚向电梯门。思梅心里一凉:难道自己又冒进了,要错失良机?可现在总不能改口,只能站在原地。她突然想起佟远,他约了她吃晚饭,刚才竟被她完全忘记了,她竟莫名地感到了一丝的安慰。

在电梯门将要关闭的一刻,黄金龙借着电梯里的镜子,往大厅里瞥了一眼,发现小助理还站在原地,微笑着目送他的背影。电梯门关闭了,他小声骂了一句:“妈的!小**!老子还搞不定你?”

*

此时此刻,香格里拉大门外,一辆宝马轿车正疾速启动,着急忙慌的,好像要从马路上助跑起飞。眼看就三点了,赵安妮的航班是四点半的。高峰时段马上就要开始,半个小时从陆家嘴难以赶到虹桥机场。赵安妮虽是华夏房地产的副总,东航客机却不会为了等她而拖延起飞。即便是集团公司的老总,民航客机也一样不会等。不过要是动用她那位可敬的舅舅,飞机有可能会等。赵安妮有位在山东很有影响力的舅舅,绝对算是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只不过现已离休多年。这是不少“圈里人”都听说过的。

赵安妮爱迟到,赵安妮的司机早就习以为常;赵安妮的司机常飞车,赵安妮也早就习以为常。不习惯的只有佟远,腹中隐隐的不舒服。不光是因为晕车,也因为在金融大厦的大堂等了一中午。11点40分接到赵安妮司机的电话,让他20分钟之内赶到大厦,可一直等到快三点赵安妮才终于出现。他早已习惯等待,更明白量变到质变的原理:看似无聊的事情往往在为有意义的结果做重要铺垫。只不过没见到邢珊,多少有些失望。佟远微微感到不安,仿佛某种病毒正在蔓延,引他分心,不像以前那么专业。在他这一行,分心的结果有可能是致命的。

赵安妮慢条斯理地讲着方案,佟远用手提电脑认真做笔记。宝马忽快忽慢,佟远腹中隐约的不适迅速发展成明确的恶心。赵安妮的香水味推波助澜。即便是高级香水,也会令晕车的人雪上加霜。宝马猛然一个急刹,佟远险些呕出来。好在车停稳了没再动。然后是一连串的喇叭声,司机小声咒骂。

三四辆车开外,有两辆轿车,并排挤在高架路中间,挡住所有车的去路。

“这是怎么了?”赵安妮尖声问。

司机答:“一定是剐蹭了!”

赵安妮尖声道:“干吗不把车挪开?这多碍事儿?”

司机说:“怕挪开了弄不清责任吧!现在谁在乎碍别人的事?”

“哎呀,这怎么办?要误机了,老冯又要骂人了!”赵安妮的高跟鞋几乎要把宝马车底跺穿了。

“赵总别急!我想办法!”佟远拉开车门,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最外侧的一辆车旁,抬手咚咚地敲车窗玻璃。车窗摇下了,没见说两句,佟远一把拽开后车门坐了进去。没几秒钟,只见那辆车缓缓启动,绕到另一辆车前面停下,让出的路面足以使后车通过。

佟远回到宝马车上。司机问:“你在那车里都做了什么?”佟远呵呵一笑:“我薅住那小子的脖领子跟他说,你不挪车,我就削你!”司机笑道:“上海人,都怕真动手的。”

宝马车又启动了。佟远肚子里那股东西又往上顶,再也说不出话,刚才的勇猛瞬间瓦解。可他一眼瞥见赵安妮,在后视镜里看着他微笑不语。

车到虹桥机场,佟远帮赵安妮拉开车门,脸已憋得煞白,额角上渗着冷汗。赵安妮只当没看见,细声细气道:“推广计划明天一定要做好了。记住了,发到我邮箱。辛苦啦!”

佟远提一口气,点了点头:“没问题!赵总您放心!”

赵安妮走进机场大厅,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见佟远正站在路边,冲着垃圾桶呕吐,瘦高的身体折成了180度。即便是个极其不雅的动作,也还是因为年轻而富有活力。赵安妮又想起高架桥上的一幕,不禁微微一笑。这小子倒是仗义,为了她要跟别人动手。赵安妮迈开大步,走进了机场。

佟远站直了身子,从书包里掏出纸巾擦嘴。宝马和赵总都没了踪影。可他知道赵总在机场门口停了停脚。吐归吐,眼睛可没完全闲着。他心里添了几分信心。这位赵总或许正在给他打开一扇门。

其实有关赵总的信息,佟远已经通过各种常规渠道掌握了一些:赵安妮,祖籍山东,1968年6月生于青岛,至今未婚,无子女。山东大学经济学硕士,曾先后在上海及北京的几家公司市场部工作,于2000年进入中原集团北京分公司,担任总经理助理,于2005年调任中原集团子公司华夏房地产,任职副总经理,负责市场开发和公共关系。2010年底,华夏房地产在上海开设分公司,赵安妮调任上海,担任该分公司首任总经理。然而就在她调任前一个月,华夏房地产有个叫徐涛的财务处长因贪污畏罪自杀了,留下妻子和一个女儿。

除了这些,佟远还听说,赵安妮的舅舅是高干,具体姓名和职位就不得而知了。这是两周前佟远在大湖公关面试的时候,听公司的项目经理小蔡说的。

小蔡说:“知道你没公关方面的经验。不过没经验没关系。你的工作其实很简单,就是让客户高兴。客户就是华夏房地产,华夏房地产就是赵总。不过,她可不是一个很好应付的女人。”

“怎么不好应付?”佟远问。

“这么说吧,”小蔡压低了声音,尽管当时屋里就只有他俩,“她手下的财务处长都跳楼了。你说她好不好应付?”

“为什么跳楼?”佟远问。小蔡却微微一笑:“这个职位,你差不多了解了。感兴趣呢,明天给我电话。”

第二天一大早,佟远打电话给小蔡,坚定地接受了大湖公关的工作。他相信他有本事让大湖公关公司的客户——华夏房地产满意,也就是让赵总满意。

“计划明天一定要做好了!”赵安妮的声音又在佟远耳边回**。虹桥机场的大门正在不停开关,进出的旅客川流不息。没有问题,为了做好这计划,他完全可以通宵不睡。这对他来说,只是最简单的部分。

但晚餐还是不能省略的。邢珊,这两个字再度闯入佟远的脑海。这名字很美,但很浅,她却很深,像是一束包裹严密的鲜花,散发着神秘的气息,使她比那计划书更具吸引力。佟远掏出手机,并没收到任何信息。至少到现在为止,她还没发来毁约的通知。佟远迈开大步,向地铁入口走去。

5

思梅走进正大广场的侧门,选择了一部偏僻的电梯。最近两周以来,她早已对陆家嘴周边的商厦了如指掌。卧底期间,一切都需尽量低调,更何况这一顿晚餐之约,多少有些违背卧底原则。

思梅遥遥地看见佟远,在必胜客门口站着,默默注视着另一个方向,表情严肃而认真,像个满怀期待的接机者。人群正接连不断从另一部电梯上来。那的确该是她来的方向。只不过,她选择了一条僻静的远路。

思梅放慢脚步,看那高挑的侧影。黑框眼镜,深蓝色牛仔裤,白色运动鞋。双肩背反挂在胸前,好像直立行走的袋鼠。他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年轻人,血管里流着北方人的血液。可他又像一块磁石,外表看不出任何奇特之处,却散发着无形的引力。到底是什么让她感觉到了吸引?“袋鼠”突然转过头来,眼镜片一闪,他的笑容很憨厚,和炫目的购物中心不够匹配,对她却恰到好处。

“今天本来该穿正式些的,可惜我没有。呵呵。”他耸耸肩。

“今天为什么该穿正式的?”

“因为……因为我跳槽了,不当记者了,现在在公关公司上班,今天要见个客户。呵呵!”他尴尬地笑,好像又犯了什么错误。

“噢?昨晚还给我张假名片糊弄我!”思梅故意逗他。难怪胡子和长发都不见了。

佟远慌忙摆手:“没有没有!是旧名片。上个礼拜刚到新公司上班,新名片还没来得及印。再说……电话和QQ又不是假的……”

佟远似乎还想继续解释,思梅笑着打断他:“好啦好啦!跟你开玩笑的!谁管你在哪里上班呢?”佟远也跟着笑,脸却涨红了。

必胜客的生意不错,还不到六点,前面就排了五六桌。佟远和思梅在前台登记了名字,耐心坐等。过了20分钟,前面一桌没少,后面竟又多出十几个人。排在最后的是一个推着轮椅的中年妇女,轮椅上坐着瘫痪的女儿。女儿很期待,妈妈很焦虑,长长的一条队,排到时不知要几点了。

思梅其实并不喜欢必胜客。但请客的不是她,所以她没有别的建议。其实她宁可掏钱请佟远吃更好的餐厅。安静舒适,光线适宜,就像那些Jack经常挑选的地方。可她见到插在牛仔裤兜里的旧钱包,那钱包上**的线头,好像主人头顶的标语:我不需要施舍。她完全能理解。这句话也曾深入她的骨髓。记忆中的舅妈是吝啬的南方小女人,从不曾把她当成亲人。舅舅有时会偷偷往她书包里放一只苹果。她知道受人施舍的滋味。后来舅舅也消失了,只有每月寄来的微薄的生活费。她是班上最穷的,但她并不需要施舍。就和眼前这个穿着朴素的男生一样,她理解他,所以她并不做出大方的样子,卧底的工作也不容许。她现在只是月薪四千的小助理,并非年薪二十万的高级调查师。她借着排队的工夫去买饮料,佟远也想同去,可又担心被人加了塞。其实名字和手机都已登记在带位小姐的本子上。

思梅买了两杯汽水,一杯自己喝,一杯递给佟远:“这样就扯平了!”其实他们都知道这样扯不平,也不想这么快就扯平。佟远憨厚地笑,他拔掉吸管,揭开饮料盖子大口地喝,文静而粗糙的男人。少量的汽水从他口角溢出,他抓过背包,从里面摸出纸巾。他的背包更旧,有几处破口,令人想到长途跋涉的背包客。思梅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也流浪了很多年。

又过了半小时,队伍推进仍然很慢。佟远也急躁起来,屡屡站起身,伸直脖子往餐厅里看。他本来个子就高,鹤立鸡群。思梅很想笑,勉强忍住了,手机就在这时响了,此刻正是它每天必响的时间。是Jack的短信:“在哪里?情况如何?”

“他们早就来过的。名字也登记过的。人家有急事,又出去了。讲好的,你不晓得而已。有什么好吵的啦?”带位小姐毫不示弱。

“我在这里等了一个小时了。我就没见他们来过!再说我也有急事,晚上还要通宵加班呢!后面还有这么多人在排队,说不定他们都有急事呢,你问过大家了?”佟远提高音量,义正词严的。

小姐稍稍收敛了气势,阴阳怪气地低声说:“如果让你先进去,你一定不会说这么多……”

餐厅经理小跑出来解围,赔着笑请佟远和思梅就座用餐。佟远却没下台阶,铁青着脸站着。思梅在他耳边小声说:“我们换一家,不吃了。”佟远感激地看了一眼思梅,回头向着等位的长队瞭望,看见推轮椅的母亲,转身对经理说:“我们不吃了!我的位置,让给她们!”

三分钟之后,佟远和思梅并肩走出大厦。空中飘着毛毛细雨,偶尔落到脸上,清清爽爽的。佟远低头小声说:“对不起!我害得你没饭吃!”

思梅忍俊道:“看你,把我说得像个饭桶。”

佟远反倒愈发严肃认真起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脾气不好,一生气,就忘了是在请人家吃饭,不是只有我自己。”

思梅强忍住笑,故意嗔怪道:“看你!又把我说得那么小气!”

佟远憋红了脸,还要继续解释,思梅连忙抢过话头:“今晚真的要通宵加班?”

佟远点点头:“有个计划明早要交。”

“那还吃什么必胜客!都已经快八点了!你公司在哪里?”

佟远转身,指指不远处一座六层高的办公楼,八九十年代的建筑,躲在陆家嘴林立的高楼大厦之中,难免显得局促而忐忑。一共三名员工的公关公司,客户也只有一家,金碧辉煌的摩登大厦恐怕是负担不起的。

“走!我们去买外卖!今晚不要浪费时间,好好工作!”思梅拉起佟远的胳膊,迈开大步往前走,两人肩并着肩,兴致高昂,好像他们将要打包的,是天下最可口的美味。

思梅的手机却突然响了。响个不停。这次不是短信。

思梅想起Jack的短信还没回,心中一沉,拿出手机,却看到黄老板的号码。黄金龙在电话里气哼哼道:“小邢!妈的快来把我送回酒店!”

五分钟前。就在思梅和佟远走出大厦的一刻,一个身着黑色风衣,身材娇小的摩登女郎,匆匆来到必胜客门前,对带位小姐说:“我刚才登过记的,现在轮到我了吗?”

小姐茫然地翻着登记簿:“有吗?我怎么不记得?”

“怎么没有?我就排在刚才那个男的后面。”风衣女郎一把夺过登记簿,“他的名字在哪儿呢?刚走的那个男的,带着一个女的?我的应该就在他们下面!”

小姐半信半疑地指指登记簿:“他的名字在这里……您的名字在哪里?”

“不对的!你肯定吗?不是这个吧!下面怎么找不到我的名字?”

“不会错的,就是这个,姓佟的,我不会记错……”吵架了自然不会记错。

“哎呀烦死了,算了不吃了!”风衣女郎不容带位小姐说完,转身快步走出大厦去。留下茫然的带位小姐:今天的顾客怎么都这么大的火气?带位小姐却不知道,只需一眼,登记簿上的名字和手机号码就都印在那摩登女郎脑子里了。

6

同一个夜晚,北京虽然比上海更冷,却并没下雪。北风刮得很凶,像是一群囚兽突然从笼子里跑出来了。

在六环之外,平谷城区往东约20公里处,有个半山腰的小村子,不过二三十户人家,被果林环抱,只有一条窄窄的土路进出,分外僻静。土路穿过小村,沿山势上行大约百十米,路边有一户院子,红砖砌成的院墙与村子里的农宅区别不大,只是地势更高,因此显得院墙也高,隐约的一片,比村子里的院子大。不像住家,倒像是村办的小企业。院墙内的房子倒是不多,被树木的枝冠遮掩,从外面只能隐约看到房顶,普普通通的。

院子里却有一座环形大宅,下沉式设计,一连三层。宅子建成U形,中间是个露天花园,好像一口巨大的天井。大宅亮着一大片灯,都被收在“天井”里面,院子外是见不到的。柔暖的光线穿过深色窗帘的缝隙,抹了一绺在花园的假山石上。

那亮着灯的正是巨大的主卧套房。正中是超大的欧式双人床,床侧竖着一面画着中国山水画的屏风,屏风前是豪华的欧式贵妃椅。床的另一侧是烤漆的梳妆台和高背椅子。厚重的深蓝色天鹅绒窗帘拉开了一条缝,露出落地的玻璃窗,好像一条狭长的镜子。

赵安妮走进卧室时,中原集团的总经理兼党委书记冯军正斜靠在贵妃椅上,拿着一份报纸阅读。

赵安妮轻轻关上卧室门,把包扔在**,开始脱她的呢子大衣。冯军继续读报,仿佛并未察觉有人走进房间。赵安妮还是故意放慢了脱衣的速度,从容地把身体舒展开来,仿佛一株含苞的花朵,正缓缓地绽放。

赵安妮欣赏玻璃窗上自己的身影,仍像十年前一样婀娜。她也在玻璃窗上看到冯军的目光,眯着眼,有一团烟雾,正缓缓在他眼前扩散。赵安妮无声地走过去,把手搭在冯军肩头。冯军转过身来,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顺势握住赵安妮的手:“累吗?”

“好啊,那就去待两天!”

“不嘛,我想去待上几年,陪妞妞上小学。唉!那么小,爹妈就不在身边,多可怜!”

“妇人之见!那么多人陪着她呢!”

“再多,也比不上自己的爹妈!我不要我的女儿从小没人疼!反正你现在也用不着我了。我也整天闲着。上海就是个空壳,找公关公司做什么宣传计划,可正经连业务是什么还不知道呢!”

“胡说!谁说我用不着你?你也知道,中原在跟林氏打官司,把我弄得焦头烂额呢!”

赵安妮知道冯军指的是中原集团和香港上市公司林氏集团因青岛郊区那两千亩地皮产生的纠纷。地皮本是中原集团的,承诺卖给香港林氏,收了十几亿的定金,但林氏集团的内部突然出了家族丑闻,林老板被儿子篡了权。中原集团借机以林氏集团的声誉问题为名,拒绝履行和林氏签署的地皮开发合同,同时又以林氏当前控制人不明为由,拒绝退还定金。林氏集团为了这批土地欠下银行巨额贷款,青岛合约被撕毁的新闻一出,公司股价立刻大跌。林氏面临破产的危机,自然要和中原集团打官司。赵安妮斜眼瞥着冯军,不屑道:

“不就是个香港上市公司吗?它在大陆跟你打官司还能占到便宜?法院难道会向着它,跟中原这样的大国企过不去?”

“话是这么说,可香港公司会利用媒体嘛!现在已经搞得满城风雨了。弄不好,咱们就成了骑虎难下了。”

“嘁,那也是你自己惹的!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

赵安妮用鼻子哼了一声。她心里很清楚,有家在英属维京群岛注册的公司正秘密接触林氏集团。那公司声称在大陆颇具人脉背景,能保证林氏顺利拿回那两千亩土地。当然忙也不是白帮的,条件是林氏按市价出售20%的股份。拿到这20%,英属维京群岛的那家公司将超越林氏家族,成为林氏集团最大的股东。其实说白了,公司就变成人家的了。而且目前林氏股价算是跌入谷底了,这20%的股份也就值两三千万美金。

“看你说的!我这还不是为了给咱们多赚点?”冯军立直身子,收起笑容。赵安妮却不以为然,继续撒娇道:“赚了也是你的,不是我的。我什么都不要,就要我的女儿。”

“蠢话!你当初不是跟我保证过,不会因为女儿感情用事?”冯军也瞪了眼睛。赵安妮噘着嘴不再说话,手也离开冯军的胳膊,从梳妆台上拿起梳子把玩。

冯军的语气又软下来:“乖!再坚持一阵子。钱现在都在黄砣子手里,你得给我把他看牢了!那可是咱提着脑袋赚来的。等林氏20%的股份到手,咱就把地皮给林氏,股票肯定翻几倍,到时候再把股票一抛,这辈子也就够了。然后咱们一起去英国。好不好?”

“能怎么样?不也是个壳子?又没啥正经业务,还弄了一屋子人!五六个上班的,都挺年轻,像是本地招的,除了常芳。”说到常芳,赵安妮把嘴噘得更高了。冯军柔声问:“怎么了?受气了?”

“不敢当呢!本来就是我自讨没趣送上门的!说什么要给人推荐个会计!常芳差点儿跟我翻脸了!我走路都得绕着那座大厦,省得让人打闷棍!”

冯军仰头笑道:“哈哈!我倒要看看,谁敢打你这个‘高干外甥女儿’的闷棍!”

赵安妮佯怒:“讨厌!说真的呢!我要给公司搬家。我不要每天离他们那么近!心烦!”

“乖,别生气!”冯军把嘴凑到赵安妮耳畔,“我亲自给黄砣子打电话,让你把会计派过去!”

赵安妮又“嘁”了一声,好像鼻子出了毛病:“嘁!他能听你的?你让他别用那块羽毛球场,他听了?”

“唉!你啊!”冯军叹了口气,又呵呵笑,却并没下文。赵安妮眉梢一扬,轻声问:“今晚,你还走吗?”

“唉,今儿晚上……”冯军低着头犹豫。

“怎么?开始怕老婆了?”

冯军眉头一皱,似要发作。赵安妮双手搂住冯军的脖子,声音立刻换了一个频率:“人家明天就要回上海了,人家要你陪嘛!”

“明天?干吗那么急?”

赵安妮小嘴一噘:“还不是得去灵隐寺给你还愿?”

冯军恍然大悟:“又到日子了?乖,你真好!去了多替我美言几句!”

“嘁,人家替你跑断了腿了,你都不答应多陪陪人家!”

“哈哈!好吧,今晚不回了。陪你!”冯军伸手点点赵安妮的鼻子尖。赵安妮咯咯笑着躲进冯军怀里,像个早熟的小姑娘。冯军抱着赵安妮轻声道:“饿不饿?叫田嫂弄点儿吃的?”

“好啊!随便什么都行!我去换衣服!下了飞机就忙着往这儿赶,身上臭死了!”

赵安妮边说边从冯军怀里钻出来,穿过主浴室,走进更衣室。那更衣室足有二三十米长,仿佛一条漆黑狭长的隧道,两侧排列着巨大的衣柜,隧道的两头各有一扇门,一扇和主浴室相连,另一扇直接通向楼道,两扇门都没有锁。其实还有第三扇门,藏在某个衣柜里,那却是长年紧锁的。修建人防工事,那可是冯军年轻时候的强项。

赵安妮轻轻关上门,把自己关在漆黑的更衣室里,掏出手机,飞速打好一条短信:

宝贝,今晚要陪老家伙,见不了了。你的菊

赵安妮一点发送键,短信化作电波,飘向北京城区灰雾笼罩的夜空。

“小邢啊,你总算来了!看把黄总急的!”

常芳原本坐在沙发上跟黄金龙窃窃私语,看见思梅则立刻起身相迎。黄金龙喉咙里咕噜了一声,满脸的不屑,却又忍不住瞥了思梅一眼,嘴角的半根烟卷险些掉下来。他正斜靠在皮沙发上,像是一只充气过度的大皮球。包厢不算小,可此刻正烟雾弥漫,加之酒精的腐臭,着实令人作呕。

“黄总今晚喝得有点高!你看看!这脸红的!你送黄总回香格里拉吧!”

“我没高!”黄金龙脾气突然大起来,摇摇晃晃往起站,脚下一趔趄。思梅赶忙上前扶住。常芳也跟着叫,脚可没动地方:“妈呀老黄你小心着点儿!还没高呢?舌头都硬得赶上砖头了!也不知今儿晚上要整个啥,咋喝这老多呢?”

“那不是得陪……陪领导吗?”

“得了吧!”常芳哼了一声,扭头对思梅说,“人领导早都走了,自己个儿还狠命灌呢!你说把自己身体喝坏了,多让人心疼!”

思梅问:“黄总怎么了?”

常芳叹了口气:“唉!别提了!心里不痛快呗!”

黄金龙却借着酒劲儿叫起来:“我没啥不痛快的!我又没干啥见不得人的事儿!谁他妈干了谁清楚!吃了狗屎来让老子擦屁股,完事还他妈给老子后背捅刀子,老子他妈的干死你!”黄金龙边叫边挥舞双手,身体立刻又失去平衡,思梅扶不住,只得任由那沉重的大肉球再滚回沙发里。思梅心中纳闷:黄金龙这番牢骚,莫非和今早见到的女人有关?

常芳忙打断黄金龙:“你瞎咧咧啥!我看你真是醉得不轻!赶快让小邢送你回香格里拉!小邢,账已经结过了,黄总的车送领导去了还没回来,你陪黄总打的吧!”常芳正说着,包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来,苹果手机特有的铃声。思梅知道常芳有一部苹果手机,不知是3G还是3GS,平时总放在她自己的办公桌上。常芳掏出手机接听,该是她的司机打来的——常芳也雇了带司机的私车,不过不是奔驰而是宝来,司机也不是全天候,只是一天用两三次而已。常芳忙穿上外衣往外走,出门了又返回来,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凑到黄金龙耳边:“老黄,你喝多了,注意点儿!早点儿歇着!”

思梅知道这句是什么意思。常芳虽然表面热情,内里却在小心提防着思梅。这也正常。不过,黄金龙的确是醉了。看来今晚机会难得。思梅招呼饭馆的服务生叫了车,把黄金龙扶出餐厅。黄老板晃晃悠悠的没有重心,半个身子都压在思梅胳膊上。多亏有服务生帮忙,不然黄老板到不了车子里。

思梅主动陪黄老板坐后座。黄老板上了车就像个死人,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倒是把思梅的手抓牢了,让她也动弹不得。手机突然在思梅的牛仔裤口袋里振了振。又是短信。应该不是Jack。她在来餐厅的路上已经跟Jack通过电话。除非有特殊情况,Jack绝不会在她和金合的人在一起的时候打电话或发短信,更不用说那人是黄老板。那又是谁的短信呢?思梅很想拿出手机看一看,手却被黄老板紧抓着。黄老板的胖手心儿好像沾了水的肥皂,又冷又硬又腻味。思梅看看黄老板,突然发现他不知何时把头扭过来冲着思梅,而且眼睛半睁着。思梅一惊,心脏跳到了嗓子眼,也彻底打消了拿手机的念头,轻声说:“很快就到酒店了,要不您先睡一会儿?”

盒饭很好吃!可惜你没吃到!

*

黄浦江的另一侧,在那藏在摩天楼缝子里的旧办公楼里,佟远正看着手机发呆。手机后面是电脑显示屏,屏幕上的计划只做了个开头。今晚效率低下,完全不像工作中的他。桌上有两个快餐饭盒。一个空着,另一个还没动过。邢珊没来得及吃。临走时,她说:“我来不及了,你替我吃了吧!”

邢珊到底去了哪里?那个让她刻不容缓的电话声音大得出奇。那是一句粗话。他没多问,她倒是解释了:老板喝多了,等着她去接。是上次那个打算骚扰她的老板吗?佟远放下手机,努力把心思放在电脑屏幕上:“2011年,提升华夏房地产的企业形象,利用企业优势,扩大在上海乃至华东区的影响力……”都是废话,空洞至极。邢珊到底去了哪儿?是谁在电话里冲她说粗话?她到底在哪儿上班?多半不是她曾经告诉过他的那栋楼,否则她就不该去那球场打球。她到底还有多少秘密?

佟远使劲儿搓了搓脸。好吧,扯平了。反正大家都有秘密。

8

思梅颇费了些气力,才使黄老板躺在**。

从出租车到香格里拉的客房,黄老板算是略有配合,但主要还是靠着思梅的胳膊。黄老板一进客房,就彻底成了一摊烂泥。思梅直起身子喘了口气,再看黄老板,正四仰八叉地躺在**,眯缝着眼打呼噜。现在该做些什么?

不知为何,几天来的兴奋一扫而光。此刻她只想逃离这飘着酒气和鼾声的酒店房间。这里让她脖颈发僵,后背微微冒冷汗。**躺着的男人,就像沉睡的怪兽,随时有可能醒过来,把她一口吃掉。

冷静。思梅深吸一口气,默默告诫自己。不能在这时候退缩。她是高级调查师,正在完成一项秘密调查的任务。这是梦想的起点,不能在此时做了逃兵。

思梅把思想集中在项目上,这是她思考过几百遍的:金合到底有没有在长山合资里捣鬼?当然,她不能指望今晚就得到答案。但她需要得到线索。线索,或许隐藏在一些更为容易回答的问题中:长山的运营状况如何?财务状况如何?资金是否真的被挪用了?工商档案里有的只是注册资本,并无年检审计报告。长山是千里之外的偏远小镇,合资公司的账本和资料都锁在公司办公室的抽屉里,黄金龙未必会带在身上。即便真的带了,也未必是真的——你不知他带来给谁看的。哪家民企没有好几本账?

一阵清脆的铃声在黄老板身上响起来。思梅一惊,冷汗终于冒了出来,头脑倒是更加冷静了。黄金龙的手机是一只诺基亚N97。思梅也有一只一模一样的,是她到金合上班后,GRE给她配置的。她还从没用那N97打电话或发短信,可她比黄金龙更了解那手机的功能。

手机铃声响过八遍,不响了。黄老板一动没动。思梅鼓足勇气,蹑手蹑脚来到床边,手轻轻伸向黄老板的外套。思梅暗暗告诉自己:黄金龙醉了,不会醒过来。可他的眼睛仍眯缝着,仿佛正注视着思梅的一举一动。思梅愈发心慌,很想立刻起身跑掉。她闭上眼,努力回忆Jack的话:沉着。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推推黄金龙的肥胳膊:

“黄总,这样睡舒服吗?把外套脱了再睡?”思梅边推边轻声说。黄金龙一动不动,没有反应。思梅稍稍放心,加大手上的力度,胆子也慢慢大起来,黄金龙却像在**生了根。思梅铆足了劲儿,黄金龙好歹翻了个身。思梅把外套揪下一半,另一半还压在黄金龙身子底下。思梅探手一摸,手机硬邦邦的就在衣兜里。她迟疑了片刻,并没立刻去拿手机,而是继续使劲掀动那个大肉球,一边轻声说着:“这怎么可以呢!会感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