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一楼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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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后的小龙去了一家房产公司,做土木工程设计,那时,城市里到处都是盖到半截的烂尾楼,房产市场远没有现在热闹,甚至可以说是萧条,小龙的工作很轻松,每天上班就是在图纸上画一些永远不太有可能被实践的图纸,再就是跟着总裁下去转转,听他指着一片滩涂梦想这里将会一经他手就会琼楼玉阁。

在毕业前对生活的那些热望,很快就被平淡的生活淹没了,他终于明白了,其实,更多人的一生都是在做梦,一辈子都不曾醒过,就譬如伊河,他的梦想或许就是拥有一个女儿国,而且每一个窈窕女子都钟情于他,对其他男子连正眼都不肯给,她们的繁华似锦的人生都是属于他的。

可,做了一辈子繁花梦的伊河,最终还是被最令他瞧不上的李小兰收降了。

两年过去了,阁楼上的悠悠依旧幽会着她的情人陈年,不进有什么进展也不见有欲要结束的痕迹,她的头发还是那么长,还是橘色的,在他面前,她骄傲依然。

有些夜晚,小龙会坐在窗前,倾听从阁楼上跌落下来的笑声,它们甜蜜而诱人,还有悠悠的笑声,在深夜里,像水晶的风铃,被夜风摇曳了,他会听得热泪盈框,是的,在心底里,他从不否认自己是那样地爱着悠悠,也是因为爱她,他那么愿意保护她,所以,他在陈年的妻子面前冒充她的男友,他会在深夜的窗前倾听一切来自她的幸福的声音,绝对没有醋意,也没有爱而不得的愤怒,他只有默默的祝福与无声的呵护,这些,他都不需要说给她知道,因为他爱她,不需要她感动也不需要她感恩,只要她活得幸福而快乐,这就够了,她快乐就是他的幸福。

他觉得,只有这样,才配称地上是爱情,其实,爱一个人就是不停地给予给予,一直给予到自己再也没什么可以给了,亦不需回报。

甜蜜如意的婚姻并没有改变李小兰对别人隐私猎奇的秉性,她依旧喜欢在夏天时拖着一条长长的围巾在玉兰树下编织,她喜欢倾听着来自她的房客们的任何一种声音,哪怕人家夫妻只是窃窃的拌了两句嘴,她也一定要上去做和事老的,因为,她真的很想知道,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自打伊河收了心,家里,几乎没有战争再发生了,这风平浪静的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这平静,怎就那么地令人绝望呢?

还有,这个世界上,有多少秘密在别人的眼皮下堂而皇之的进行着呢,譬如说二楼那对在郊区做事的夫妻,有一天,他们夫妻刚进门不久,院子里就冲进了一群气势汹汹的人,为首的是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她威武的样子,简直就像个愤怒的大将军,在看见她的那一刻,李小兰就被她震慑住了,她指着二楼的一扇窗子对身后的人说:那对狗男女就在那扇窗子里。又对一个擎着相机的男子道:哥,进去后,不管怎样,不要怕难为情,进门就拍,能拍多少张就拍多少张,我就不信了,我不能便宜了这个白眼狼,没有老娘哪有他的今天?

李小兰惊诧地看着他们象一群扑向庄稼的蝗虫一样扑向楼梯,她干干地张着嘴巴,她想喊,又喊不出声,老半天,才大叫了一声:天爷呀,我这房子都一百多岁了,那些木头的门窗和楼梯经不起你们折腾了,你们给我弄坏了我跟你们没完!

没人搭理她的声音,很快,她就听见了门被踹开的声音,再然后是砸东西的声音里夹杂着棍子和巴掌落在皮肉上的劈啪声还有女人凄厉的尖叫声。

李小兰几乎是奋不顾身地冲到楼上,可是,她进不了门,胖女人率领的那些人堵住了门口,从人墙的缝隙里,她看到租房的那对男女赤身**地瘫痪在地板上,男人缩头乌龟一样抱着脑袋,**的女人歪在地板上,脸上已经被抓了好几道血痕,胖女人觉得不解恨,扑上去,张开她尖利的手指,在女人的脸上抠啊抠啊,仿佛在抠一条死鱼的眼睛,女人尖叫着拼命地往男人的身后躲闪,男人一个劲地往后缩,胖女人不依不绕,照相机的闪光灯还在不停地喀嚓,李小兰见女人满脸是泪无助的样子,忽然地心生悯意,她拿出以往吵架的嗓门,喝了一声:再打就出人命了,我已经打110了。

房间里马上就静了下来,胖女人举在半空的利爪愣在了那里,这时,就听一声怒吼:反正怎么都是死,我和你们拼了!就见那个**的男人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一扫满脸的愧疚之色,顺手抄过一根落在地上的棍子就舞了起来,那些尚在愣的人,轰然就做了鸟兽散,胖女人磕磕绊绊地追在后面喊:你们跑什么跑?难不成他偷女人还有理了,我们还要怕了他不成?

但是,没人听她的,纷乱而沉重的脚步仆仆地跑过院子,消失在街上。

男人忽然扔了棍子,抱住女人,两人抱头痛哭,李小兰沉默地看了看,替他们把门掩上,走前,说:即便是我不赶你们,你们在这里也住不下去了,你们还上另找地方搬家吧,我还想过几天太平日子。说完,转身下楼去了,想这对男女,三年来,她竟真的将他们当了一对恩爱夫妻,却不曾想竟是一对野鸳鸯。

李小兰站在院子里,才见,地上落了许多衣服,都是二楼那对男女的,想必是那些人攒足了力气要羞辱他们,一进门就将他们的衣服从窗子扔了出去,让他们找不到衣服遮羞。

李小兰一件件地捡起来,放在二楼门口说:衣服在门口。

里面传出一声谢谢。李小兰淡然说:别谢我,我最讨厌**男女,不巧的是今天这胖女人下手也忒狠毒点了,怎么能动手毁女人的脸呢,女人的脸要是毁了,还不如死了算了。

李小兰悄悄下楼去了,接下来的两天,她有些沉默寡言,伊河和她说话,她就一愣一愣的,常常要将同一句话重复两遍她才能听明白,伊河说:你怎么了?

李小兰就说了二楼的事,伊河听了,就禁了声,大抵是想到了自己的曾经,荒唐不羁,可李小兰在人前给他留足了面子。

他只是淡淡说:别人的事情,尽量少管。

李小兰黯然说:我不想管任何人的事情,我只是在想,人怎么会这么恶毒呢?

伊河把她的手拉过来,握在手里,说:别想这些没意思的事了,你看,小龙也上班了,咱也没什么心事了,我们出去旅游怎么样?

李小兰茫然问:去哪里呢?

伊河拍了拍脑袋说:九寨沟。

晚饭桌上,李小兰满面春风地说:小龙,你爸要带我出去旅游。

小龙正在用蟹甲挖蟹壳里肥硕的蟹黄,听了这话,就抬头看看伊河,伊河抿了一扣西凤酒,将眯着的眼睛喀吧了几下,做贤夫状说:这些年你妈一心扑在这个家上,我还总是让她伤心,我要补偿她。

小龙说好啊,父母感情步入良性发展渠道这让他心下微感欣慰,下班后他很少出门,常常跑到三楼晒台上看书,也不具体什么内容,只是打发无聊的时光,有时,当他很投入地读某本书,他觉得就像钻进了一条深邃的隧道,看不见外界的光亮,幽深纵长,他很喜欢那中感觉,像传说中的入境。

他在晒台的四角放了四只巨大的水缸,里面载上了葡萄,夏天一到,茂盛攀缘的葡萄就将晒台遮蔽正了一个若大的天然凉棚,他又在葡萄架下摆了几把椅子小几,拉上了一盏灯,这个夏天的夜晚,大多就是在晒台上度过的,悠悠对此深为不满,她觉得小龙做的这一切很有窥视的味道,就象将她置于一盏巨大的探照灯下,她的每一举一动,都被他尽收眼底。

为此,她和小龙吵过一架,小龙讷讷着辩解说你想多了,我没其他意思,你还没搬进老楼的时候,我就喜欢晒台了。

这时的小龙,已经少了些青涩,他已经23岁了,唇上的胡茬已呈现出茁壮的青苍色。

悠悠拿白眼球刺探着他:什么我没搬来之前你就喜欢晒台了,我又看不见,我只知道我搬来后你才在晒台上栽了葡萄放了椅子挂了灯!你怎么解释?

悠悠理直气壮,仿佛她是房东,小龙忽然不想辩解了,他很喜欢看悠悠发火的样子,因为她是美的,一发火就像一只优美而焦躁的小兽,让他很想将她捧在手心里轻轻的摩挲着她优美的皮毛,让她一点点安静下来。

很快,悠悠清脆的嗓门就将李小兰招了上来,她的头上顶着满头的塑料卷发管,相互的碰撞之下,发出细小而沉闷的声音,开始,她并没有完全上来,只是站在通往晒台的楼梯上露出半个身子虎视眈眈地望着悠悠:你凭什么用这样的语气和我儿子说话?

悠悠嘴巴里低低地切了一声,尔后轻蔑地说:因为他是你的儿子因为他是伊河的儿子,所以他只配我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

李小兰勃然大怒,几乎是一跃跳上了晒台:你这个白送人操连钱都收不上来的小婊子,我和伊河怎么惹你了,你要将气撒到我儿子头上?

李小兰的暴怒像一股壮大的气流,将悠悠顶得向后退了一步,她用继续用蔑视的眼神激怒李小兰:你不觉得自己是青岛第一号泼妇,你看你的丈夫,我靠,看女人时目光里张了无数双手狠不能当街扒光每一个路过他面前的女人的衣服!就凭你们两个的组合,能生出多么优秀的儿子来,他在晒台上捣腾这些,不就是为了偷窥我么,难道就因为我租了你家的房子就要忍受你儿子变态的偷窥吗?

李小兰气急败坏,嘴唇微微有点哆嗦,她指着悠悠的小鼻子,半天才说:就凭你?也配我儿子来偷窥你?你不是做梦吧?不是巴不得吧?你马上给我滚,永远不要让我看见你。

悠悠不屑的切了一声,说:别拿着鸡毛当令箭,你让我搬我就搬啊,你先回家问问你男人吧,我们是签了合同的。

说着,悠悠就一扭一扭地回阁楼去了,李小兰一个箭步追过去,却被悠悠咚地关在了门外,她恨恨地冲着门啊呸了一声,又冲到晒台上,三把两把把悠悠晒的衣服扯下来,放在脚下跺来跺去地碾,嘴里嘟哝着我踩死你这个千人骑万人压的小婊子。

小龙一把把她拉开,把地上的衣服捡起来,抖了抖,见上面已清楚地印着几个脚印已洗不掉了,就转身去了阁楼旁的洗刷间,在水池子里吭哧吭哧地洗了起来,李小兰见状,恨得咬牙切齿,站在小龙背后道:冤家,你妈老了,活蹦乱跳的日子没几天了,你爹刚刚收起犯混要让我过几天舒心日子,你怎么又跳出来了?

小龙一声不吭地洗,洗净了,把衣服抖开,冲着阳光看了看,微笑了一下,挂在晾衣绳上,李小兰哀哀地看着他做这一切,说:小龙,你长这么大,连你自己的袜子我都没让你洗过。

小龙搓着双手,说:妈,你下去吧,求你不要管我的事情。

这时,悠悠把冲晒台来的窗子打开了,她望着正往下滴答水的衣服,惬意地吹了一下呼哨,很响,像鸽子飞过了天空。

当天晚上,李小兰就以罢做晚饭罢吃为要挟,要求伊河让悠悠搬出阁楼,她坐在沙发上,编织着一条新围巾,摆出一副你不答应我就誓不罢休的架势,没成想,伊河听了,只是呵呵一笑,说:这还不好说,可,咱做人不能把人做绝了,今天晚上我去告诉她,限她在我们从九寨沟回来之后就搬走。

腾地,小龙就慌了,他瞪大了眼睛看看李小兰看看伊河,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将书,啪地合上,起身回房间去了。

李小兰不无担忧地说:让那个小妖精搬走不为别的,我看龙龙是迷上她了,在婚前就和别人的男人不清不楚的女人咱不能让她做咱儿媳妇。

伊河点了点头,说是啊,得让她搬走。

虽然伊河曾一度对悠悠心声艳意,但大多男人的心思都是这样的,巴不得全世界的女人都可以任他偷,但,自己的女人,是万万给人偷不得的,若站在旁人的立场上,随便悠悠怎样放浪不羁,他都会觉得无所谓,甚至他喜欢放浪不羁的女人,因为这样的女子的存在才会让他那颗蠢蠢欲动的心有机可乘,但,若让这样的女子做自己的儿媳妇,是万万行不通的。

所以,他一定要和李小兰一起,同声同气地将悠悠赶出老楼。

是夜,伊河站在通往阁楼的楼梯上,远远地冲着阁楼的门喊:悠悠小姐,我们家的房子太老了,需要大修了,所以,请你务必在半个月内找到新住所,除了剩余的房租之外我们还会多退一个月的房租个你,你看可好?

里面传来悠悠懒散的声音:修房子是假,赶我走是真的吧?

伊河想了一下,说:悠悠小姐,我们都是聪明人,咱还是不要把话说破了,大家都尴尬吧。

悠悠哼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伊河顿了一会,刚要转身往下走,就觉得腰上被人用拳头狠狠地捅了一下,是李小兰,她正怒目圆睁地看着他:去,再说一遍,必须搬,耍赖是没用的。

伊河无奈,只好转了身,又冲阁楼的门喊:后天,我和太太去九寨沟旅游,我们希望等我们回来时你已经找好新住所了。

说完,也不管李小兰怎么使眼色怎样拧他的胳膊,他径直就下楼去了,进了客厅才说:拜托你能不能有点教养,难道和人打交道一定要像你那样把人赶尽杀绝才叫痛快?

李小兰撅着嘴,嘟哝了谁也听不清的话就回卧室去了,好日子来之不易,她不想轻易地就将它败坏掉了。

那天夜里,李小兰突然惊醒了,她推了推身边的伊河:刚才是你在笑吗?

伊河翻了个身:你说什么鬼话,我睡得好好的笑什么笑?

李小兰疑惑着自语说:难道是我做梦了?

她又躺下了,辗转着,难以入睡,寂静的夜里,院子里的虫子们在啾啾地叫着,这些寂寥的,没有节奏的啾啾声,将夜,衬托得更是寂寥了,她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张望着四周,正安慰自己不过是组梦而已呢,就听,一些细碎的笑,从楼上传了下来,有些嘁嘁嚓嚓的声音在空气中轻轻地游**着,仿佛人语却又听不清楚,这些声音,缓缓地游弋到他们的床边,然后停住了。

李小兰惊恐地大叫了一声,就昏死过去,等李小兰醒来,就见伊河和小龙凑在面前,关切的看着她,李小兰一把抓住了小龙的手:昨天夜里,我听到一些嘁嘁嚓嚓的声音,像是说话,我又听不懂,它们围在床边,吓死我了。

伊河不屑地撇撇嘴说;是做梦吧,别自己吓唬自己。

李小兰象受了奇耻大辱样尖叫:我没做梦。

小龙也缓缓说:没事的,可能是房子太老了,地板下面有老鼠吧,我夜里常常听到这样的声音。

李小兰像抓到了救命稻草,看看儿子又看看伊河说:我说不是梦么,不过,我听着不像老鼠,因为老鼠是不会笑的,它们还在笑呢。

那天,李小兰嚷着这房子阴起太重,打算出门找人捉鬼,伊河急了,警告李小兰,她要是敢把那些江湖术士给招到家里来,他就敢把他们轰出去,到时候别怪他不给面子。

李小兰只好作罢。

只是,次日的夜里,她整整一夜没敢合眼,一大早就要去旅行社报到了,他们将去九寨沟,踏上幸福生活的开始。

2

早晨临出门前,李小兰特意跑上二楼,挨家敲门,告诉每一个人她将和丈夫出门旅行了,这些日子,请他们多多关照小龙,因为小龙这孩子除了学业其他方面太笨了,笨到连包方便面都煮得一塌糊涂,如果他们谁家晚上把小龙叫到家里饭桌上吃顿饭,她和伊河将不胜感激,大家都笑着应了,其实,每一个人心里都清楚,李小兰叮嘱大家帮她照顾一下生活自理能力太差的儿子是假,炫耀她将出门旅行才是真的,因为,尽管李小兰几乎没有社交活动,但,通过晚报和电视这些媒体,她也知道,只有家境优越的人才有资格动辄说出门旅行,也只有非常之恩爱的夫妻才会搭伴一起参团旅行,据说,旅行社中所谓成双成对的情侣,大多是情人之间借旅行的机会幽会,真正的夫妻并不多。

李小兰敲完了二楼的7户人家的门,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到楼梯口,顺着楼梯间的窗子望下去,她看见了搂后平房的老太婆正在和傻儿子一起埋葬一只死去的老猫,她脸上并无悲情,相反,是一种超然的淡定,仿佛,那只猫终于受够了人世间的劫难,去了鲜花满径的天堂。

李小兰想了想,快步走下楼去,转到后院,她蹲在老太婆的面前,看她,挖坑,把猫装进去,填土,把泥土拍平,老太婆这才抬眼看了看她:来告辞啊。

这个早晨,李小兰觉得自己的心情分外平静,对眼前的这个世界,充满了温暖的悲悯之情,她微微地笑了一下:我们要出去旅行了。

老太婆站起来,她的腰已经弯了,呈钝角的姿势往房门那边走,站到房门前,才扶着门站住了,看着她叹了口气说:去吧,早晚都要去的。

李小兰觉得莫名其妙,又不想和她过分计较,她觉得有些不祥,但,在这个心情很好的早晨,她不想和任何人吵架,于是,她站起来,看了看那几棵臭椿,说,二十年了,也不见它们长高。

也不待人答,就兀自起身,回家收拾行李去了,伊河见她什么都带,很不悦,就把她装进行李箱的一些没用的衣服啊什么的又拽出来:我们是出门旅游,不是搬家,你带这么多衣服干什么?我们又不是出去开茶话会,你带那么多零食和香烟干什么?

李小兰气鼓鼓地看着他把拽出来的东西扔了一沙发,她觉得伊河有点反常,又说不上反常在哪,反正是他看什么都不顺眼,看一切都是多余的,看儿子看她的眼神都是厌厌的,她想,可能是即将出门的焦躁吧。

这一天,小龙请了假,没去上班,说是要去送他们,李小兰觉得有点可笑又有点温暖,就说:又不是出国,再过一星期我们就回来了,再说,你最多送我们到旅行社,送不送的都一样。

小龙温顺地笑了笑,坐在沙发里看着他们,满眼都是温柔,从这天早晨起,他的心里,忽然地充满了对父母的眷恋,没来由的心慌,只有看着他们时,心才会安宁下来。

他想,或许这是因为,他与父母几乎从没远距离分开过养成的惯性依赖。

中午,他拎着行李箱送他们出门,走出院子门口,李小兰和伊河都情不自禁地回头张望了一下,他们看见楼后的老夫妇牵着他们的傻儿子站在院墙里面,探出半个身子,望着他们的方向,祥和地笑着,冲他们摇摆着干枯的手掌。

李小兰忽然觉得眼睛一热,转身拉了伊河的手,说:我怎么感觉那么难受的,像生离死别。

伊河就呸了一声,小龙揽过李小兰的肩,让她往自己身上靠了靠。

3

在父母去了九寨沟的第四天的一个黄昏,下班后的小龙走在香港西路上,忽然,他觉得心头一震,好象整个大地抖了一下,他惊异地停下了脚步,四处张望,马路上依旧车流不息,身边的人依旧是擦肩磨踵,他仰起头来,看了看天,瓦蓝瓦蓝的天上,有被夕照镀上了浅浅橘红色的云彩,正慢慢地游**着着向西南方向飘去。

那天,蓝得让人睁不开眼。

他把手插在裤兜里,慢慢地往车站的方向晃悠,忽然,他听到了李小兰的声音,袅袅的,像一阵被风吹散的烟雾,在他的耳边飘来飘去。

李小兰在说:小龙,我的小龙……

小龙就再一次站住了,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张望着,嘴里喃喃说:妈,妈妈……

没有人为他的声音停留,只偶尔,有人路过他身边时回头看他一眼,象是想知道他为什么要像块石头一样,阻挡去往公交车站涌去的人流里。

小龙茫然若失地在人群中站了一会,他的心,渐次地疼了起来,生生的,像是有刀在往下切它,他捂着胸口,慢慢蹲在地上,埋着头,大颗大颗的泪,滴下来,很快,又被往来的脚们给践踏得无有踪迹了。

那个黄昏,小龙在熙来攘往的香港西路上蹲了好久,眼泪像渗漏的小溪,滴落下来,直到,下班高峰过过,人行道上的人,渐次地少了,零落着,像浅秋的落叶,小龙才慢慢站了起来,他没有乘公交车,而是,慢慢地走了回去,等他走到家时,已是晚上九点多了,那架古老的黑色电话机,响得象要跳起来,他坐在那里,话机旁边的沙发上还堆着伊河夫妻临行前被伊河从旅行箱中拽出来的衣服和零食。

小龙在那堆衣服上坐下来,他没有去接电话,只是看着它,随着响声微微地跳**着,他打开一袋离自己最近的美国大杏仁,咬开了,吃,他一颗一颗地吃,电话那么响,响亮得让人绝望。

小龙终于吃完那袋杏仁,他再一次地泪流满面,他觉得自己的身体空掉了,被一双不知从哪里飞来的手,给掏空了。

他接起了电话,他说:喂,我是伊河的儿子伊小龙。

那边就说:我是你父母参团的旅行社,有件事,我们需要你配合一下。

小龙说:好吧,你们看着安排。

那边就说,他们已给他订了明天一早飞成都的机票,他的父母在那边出了点事,具体是什么事,他们也不是太了解,等到了再说。

小龙哦了两声。

他放下电话,站在窗前,看着院子,黑魅魅的,仿佛灯光也穿不透,他听到了细高跟鞋敲击着甬道的声音越来越近了,他推开窗子,喊了声悠悠。

悠悠就站住了,她吊在陈年的臂上,仰着脸,看上去她心情很不错。

小龙说:明天,我要去成都,我的父母凶多吉少。因为哀伤,他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泓死水。

悠悠喔了一声,低声说:你去吧,有什么需要我帮你做的吗?

小龙摇了摇头,就关上了窗子。

细高根鞋踩到 木质的走廊里,咣咣地响着,在寂寥的夜里,很夸张,像悠悠的幸福,虚伪又夸张。

小龙趴在窗台上抽了几支烟,看着窗外的高大玉兰,今夜,它们娇媚得像两个相互依偎的新娘子,枝叶在晚风中摇**着着,宛如窃窃的私语,在轻唱。

4

次日,小龙就去了成都,与他一同前往成都的,简直是一个庞大的旅行团,他们,全是这次参团人员的亲属,他们大多表情要么肃穆要么悲伤,旅行社前去处理事故的人没有和他们乘同一班飞机,大约是对这些人充满了堤防吧,飞机飞到一半时,坐在前面的一个男人忽然站起来说:既然让我们去成都,肯定出的不是小事,我们不能这么轻易便宜了旅行社,他们毁了我们的生活。

群情很快激愤起来,有可能丧失亲人的痛苦让他们根本不需要谁去演说鼓动,犹如干草,需要的不过是一粒火星而已。

后来,有人捅了捅小龙,他一直低着头不说话。他不知道他们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即使再闹,若是亲人已死,也只能是死了而已,闹腾的最终目的,不过是多要点抚恤金而已。

可,这样的钱,花得该有多么的黯然,像是把亲人的命,一张一张地散了出去。

他们对亲人对有的贪恋最后都折现在金钱上,小龙的心里很难受,所以,当那个人问他对这件事有什么见解时,小龙只是轻轻地晃着头,什么也没说。

那人很愤怒,他说我们的生活被摧毁了,你还无动于衷!

小龙就别着脸看舷窗外的白云,一大朵一大朵的,蓬松而骄傲地站立在瓦蓝的天上。

到了成都后,他们很快被一辆中巴车直接从成都机场拉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县城,等到了县城后,他们这拨人又被拆散开来,安排在相互距离很远的一些宾馆里。

从旅行社的人露面开始,人群中就响起了不绝于耳的指责与咒骂,那个前去鼓动小龙的男子,几乎要跳起来打人了,眼泪横流在他的脸上,他边指责旅行社的人边哭诉说,他和老婆靠贩卖蛤蜊起家,每天凌晨2点去海边收蛤蜊,风风雨雨地骑自行车往家驮,驮回来后也不得闲啊,就是给蛤蜊分级和挑出里面的石子,夏天还好说,冬天一到,干冷的风吹在湿淋淋的手上,那滋味,就想被小刀一下一下地割啊,这几年,他们日子刚过好点了,雇得起人帮他们分捡蛤蜊了,他跟老婆说咱们也过过城里人的舒服日子,也学着城里人没事就出门旅游去,却不曾想,这一学城里人,他老婆连命都学没了……

这个被海风吹得面目粗糙可憎的男人几乎悲痛欲绝了。

大家都沉浸在悲痛中,谁的心里,也挤不出多余的温暖去抚慰他。

小龙从中巴车上下来时,将手,在他肩头重重地按了一下,以示大家相互保重。

旅行社的人将小龙安排着住下,快晚上8点时,旅行社的人打电话让他下去吃饭,有人在一楼的餐厅等他。

小龙这才想起,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他一直没吃东西,他说不饿,旅行社的人说不饿也下去把,会有人带他去一个地方。

从到旅行社到到飞机场到现在,小龙没问任何人一句关于父母怎样了的话。

他知道,问了也无谓,不会有人提前告诉他,反正是,该发生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了。

小龙下楼,看见有个中年男子站在餐厅门口等他,老远,就伸着手,很是热情的说:您是伊河先生的公子吧?

小龙轻飘飘地和他握了握手,说:伊小龙。

那人说:我是旅行社销售部助理,廪生。

小龙就说:你们把营销部改成销售部是对游客的极不尊重。

廪生愣了一下,不相信似地看着他,大约他不肯相信,就现在这种状态,小龙居然会想着给旅行社的部门提建议。

小龙看着他,淡淡地补充了一句:人又不是商品,怎么可以叫销售部?

廪生连连点头说回去就跟总裁反应一下这件事。说着,做了个请的姿势,就带着小龙往宾馆外走。

廪生将他带到了一家医院的太平间,天已有些微黑了,小城的天空挂满了星星,像眼睛,李小兰的眼睛,它们忧伤地看着他。

小龙愣愣地站了片刻,突然地转身就走。

廪生说:明天再来看?

小龙低着头疾走:不了,我不看了,你们帮我处理了吧。他忽然地就失去了看他们最后一眼的勇气,他觉得,那种生者对死者的眷恋,是残忍,是对死亡的亵渎,在这世上,有多少生要比死更需要勇气呢?

廪生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直至追到酒店让他在一纸协议上签了字,才信了是真的,他竟不曾刁难他半分,与其他长哭短嚎地提出种种要求的遇难旅客家属相比,他散淡得简直不可理喻,廪生按捺住内心的狂喜,假做惋惜之色慰籍几句,便一转身便换做欢天喜地出门去了,酒店走廊有面巨大的镜子,将他的表情变换尽情出卖了,小龙呆呆地望着镜子,渐渐的,似是有团雾气在镜子中温润开来,雾气里,李小兰的脸逐渐清晰,她一边把一片掉下的头皮奋力按回到头上一边哭泣着说:小龙,你看,妈妈丑死了,你快帮我把这快头皮按回去……

小龙坐在床沿上,看着窗外的秋天,碧幽幽的,比青岛的秋天安宁,在这个刹那,他的心,无比酸楚,泪水只是轻轻地湿了一下眼睛,没落。说:妈,你放心,我会让医生帮你做美容的。

第二天,小龙找到廪生,他说:麻烦你们请人给我妈妈做一下美容手术,把她掉下来的那片头皮逢上,虽然人已经死了,但我还是希望,能把她被车玻璃撕开的颈动脉缝合一下,她很爱美。

在廪生的瞠目结舌里,小龙笑了笑:拜托了,我去买只旅行箱装他们的骨灰盒。

这年秋天,尹河和李小兰终于到达了小龙的理想状态,他们和睦地偎依在一起,再也不会有背叛落泪和吵闹,所谓爱恨情仇,随着一缕青烟的升起而变得毫无意义。

李小兰和尹河在九寨勾旅行时,逢着雨后天晴,所有游客都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正当他们贪婪地呼吸着清冽迷人的空气时,有团不明飞行物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向着他们飞来,几乎是在刹那间,一阵喀嚓喀嚓的声音由远而近,所有人都张大了惶恐而莫名的眼睛,随着不明飞行物的逼近,喀嚓声震耳欲溃,惶恐的尖叫冲出了每一个人的喉咙,司机被尖叫声搞懵了,手下一哆嗦,车身就轻飘飘地飞进了山谷。

其实,飞行物是雨后聚成一团飞行的蜻蜓,在飞行中,它们的翅膀会发出不绝于耳的喀嚓声。

这些奇妙的场景,是司机陈述的,他是唯一的幸存者,车子下坠的过程中,他探出身体拽住了山谷壁上的一棵小树,讲述这些时,他满脸懊恼的灰暗,为自己的生而感到无耻,因为他将那么多对生活充满了热爱的人送去了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