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青史流芳·太后千古成绝唱 苍颜白发，老去红装

大自然的花开花落、木枯木荣，乃至生命的生老病死，一切皆是亘古永恒的规律，没有人可以改变。每个人都会有老去的一天，无论这一生多么辉煌，都终将在自然规律的注视下走向终结。

有人说，当一个人越来越怀念过去的岁月时，便说明他已经老了。春花秋月倏然过，人生如梦水流长，当一切辉煌岁月都成为过往云烟，芈月开始拼命地怀念故土。果然人生如戏，她本是楚国的公主，一场政治联姻，彻底改变了她这一生。午夜梦回时，她经常看到楚宫，熟悉的一景一物，一样样映入眼帘。多少次，她惊喜地以为自己真的回到了故乡，回到了儿时最温暖的家，然而猛然醒来时，才失望地发现那只是南柯一梦。

为了秦国，她不惜与自己的母国作对，甚至困死了自己的兄长楚怀王。成千上万的楚人，在她所掌控的秦军刀下成了无辜亡魂。她痛恨自己所做的这一切，然而又为秦国今天的辉煌稳固而高兴。虽然恨，但是她从来不后悔，如果这一切重来，她依然会毫不犹豫地重做一遍。毕竟，秦国才是她真正的家园，这里有她爱的人，也有爱她的人。

芈月很想回楚国看看，不过，她深知自己与楚国结下了深仇大恨，这一生恐怕再也回不到故乡了。

嬴稷得知母亲的心愿，立即安慰母亲说：“若是母后真想回去看看，我们把郢都打下来便是。”

芈月大惊，郢是楚国的都城，如果把郢都打下来，那么楚国与亡国还有什么区别？而且强攻，必然会伤及百姓，他们都是自己的家乡父老，为了自己的一个愿望，却将他们置于水火之中，无论如何她也不忍心。

嬴稷说：“现在楚国想联合韩国、齐国攻打秦国，就算我们不攻楚，楚国也即将前来攻秦，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如果攻下了郢都，也正好能实现母后的愿望。”

芈月不置可否。她知道，楚人已经对她憎恨至极，如果再去攻楚，一定会招致父老乡亲更加强烈的憎恨。但是想到楚军可能攻秦，她又不得不为秦国考虑。关于攻楚一事，她虽然没再表态，但是也没有不同意。或许，她在心里已经默许了，而且嬴稷再也不是当年那个需要她处处扶持的软弱少年了，现在的嬴稷，一切都可以自己做主，就算自己不同意，嬴稷还是会去做。

秦昭襄王二十七年（公元前280年），嬴稷派司马错统领三军，赶在楚国之前发了兵，直逼黔中（今湖南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吉首市）。这里距离蜀地很近，多年前，司马错攻灭了蜀国，后来又曾因蜀侯辉一事两次入蜀，对这里的地形、环境都非常熟悉。此时的司马错已经满头银发，这一生，他为大秦帝国立下了赫赫战功，多少次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无论是兵书，还是战争经验，都已经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中，所以在战场上，他能将自己的军队指挥得出神入化，令敌军闻风丧胆。

楚顷襄王熊横虽然一心想要复仇，但毕竟国力有限，他所派出的楚军在强大的秦军面前几乎微不足道，很快就被司马错打败，黔中地区皆被秦军占领。战事失利的消息传到楚宫，熊横大惊失色。他还以为，自己这些年的准备已经足够强大，战胜秦军不会有问题，却没有想到楚军在进步的同时，秦军更在进步，甚至远比楚军进步得多。

本来，熊横还野心勃勃地想要向秦复仇的同时顺路灭掉周王室，将九鼎据为己有，从此号令诸侯国，兴复楚国。万万没想到，这才刚一开战，就被秦军打了个落花流水。熊横胆战心惊，再也不敢与强秦抗衡，主动提出向秦国割地求和的请求。

秦国对送上门的土地当然来者不拒，经过协商，熊横把汉水以北及上庸（今湖北十堰竹山）割给了秦国。

嬴稷的胜利，既让芈月感到欣慰，又对楚国的遭遇感到痛心。她希望嬴稷能攻下楚国的郢都，不仅仅是为自己故地重游的心愿，更是为秦国的江山永固。但是同时，她又害怕这一天的到来，毕竟那是她的母国，她不希望看到曾经美好的故乡被鲜血染红。

如果要用亲人的血来铺成她的回乡路，那么她宁愿永远不再回去，让故乡只留在自己的记忆与梦乡里。她更不知道，如果真的有一天踏上故土，那里的父老乡亲将会如何看待自己。

熊横以为割地求和就能息事宁人，却不知道自己的野心已经得罪了秦王。嬴稷发誓要狠狠地教训楚国一番，让他们永远没有翻身的可能。母亲的日渐老去也让他心中难过。在他心中，母亲的形象一直那么高大，那么令人敬畏。从来都是母亲在保护他，但是现在，母亲的头发已经花白，脸上也被岁月刻下了纵横的痕迹。她已经老了，不再是曾经那样叱咤风云、令人胆寒的太后，只是一个苍老的母亲。他知道自己一定要好好地保护母亲，对他来说，母亲的愿望就是他的愿望，他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攻下郢都，带母亲一起到郢都看一看。

秦昭襄王二十八年（公元前279年），嬴稷派战神白起领兵，经由蓝田出武关，大举进攻楚国，直逼鄢城（今湖北襄樊宜城）。为了尽早实现母亲的心愿，嬴稷要求白起务必攻下郢都。他知道，或许这是母亲最后一个心愿了，他一定要为母亲实现。白起胸有成竹地向嬴稷保证，如果不能攻下郢都，绝不回来见他。

正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为了壮大军威，白起带领着军队每走过一座桥，就命人将河上的桥拆掉。他们沿着汉水一路南下，上岸后，白起下令将所有的船只全部烧掉，彻底断了自己的后路。这一场战役，他们必须胜，才能活下去。秦军士气大振，就像一把磨得非常锋利的宝剑，直插入楚国的心脏。

很多楚军已经多年未曾参与战事，有经验的战士已经老的老，死的死，在这支训练有素、久经战事的秦军面前不堪一击，节节败退。白起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杀到了鄢城之下。

过了鄢城，就该到郢都了。鄢城相当于郢都的一道大门，所以戒备森严，相比于其他地方比较难攻。白起在城下带兵攻打了很多天，都没什么进展，还折损了不少军士。

如果硬攻，只怕损伤会更大，白起开始考虑其他办法。他仔仔细细地看了地势图，终于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办法。夷水从山谷流出，直向东南方向，如果把水引入鄢城，楚军将不战而败。

经过一番勘查与测量，白起开始命人挖渠道，筑堤堰。这些工程准备了很多天，楚人还奇怪，秦军怎么忽然这么安静了呢？直到一个多月后，他们看到已经挖通的渠道和筑起的堤堰才恍然大悟，但是为时已晚。白起一声令下，军士立刻挖开夷水河坝，滔滔洪水直灌鄢城。

没多久，鄢城的城墙就轰隆一声在洪水中化成了一滩淤泥。可怜鄢城中的无辜百姓，也与楚军一起浮尸水面，成了这场战役的牺牲品。鄢城中的人无论男女老少，无一幸免，这座城顷刻间成了死亡之城。

郢都已经势在必得，但是白起并不急着马上攻取。他让战士们在鄢城好好休整，然后派人从秦国运来粮草进行补给。为了保证郢都一战的顺利，他先攻占了西陵和夷陵（今湖北宜昌）。在攻占夷陵时，白起用起了火攻。楚国的宗庙陵墓恰好在这个地方，也被这一场大火烧了个干净，这对于楚国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那时候，宗庙对一个人或一个家族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毁掉了他的宗庙简直比直接要了他的命更加痛苦。但是，他们虽然愤怒，但更多的是害怕，楚军中人人自危，很多人都做了逃兵。熊横吓得体如筛糠，赶紧带着一些亲信，收拾东西逃离了郢都，跑到城阳（今信阳），两年之后才正式定都于陈丘（今河南周口淮阳）。

当白起率兵来到郢都时，这里已经成了一座空城，兵不血刃，郢都就成了秦国的囊中物。与此同时，有一位伟大的诗人，在听到这个消息后痛心疾首，举身投入了汨罗江。他便是屈原，那个曾被楚王流放的忠贞臣子。

从此，楚国再无翻身之力，而这一切，都与芈月有着密切的关系。当白起攻克郢都的消息传到咸阳城时，所有人都欢呼雀跃，唯有芈月陷入了深深的沉默。她的眼角泪光闪动，那泪水里有对秦国的欣慰，也有对楚国的歉意。尤其是夷陵一战，白起用火攻，将楚王室的宗庙付之一炬。对她来说，那也是她的宗庙，如果先祖泉下有知，不知该怎样恨她入骨。

她开始害怕死亡，害怕在死后见到那些自己所愧对的人，见到那些死在自己手下的无辜亡魂。嬴稷得知了母亲的担忧，开始安慰母亲：“如果母后实在担心，儿臣会为母后用陶土烧制一个军队，让千军万马永远保护您，即便见到了那些昔日的宿敌，母后也无须害怕。”

芈月淡然一笑，儿子的这句话似乎起了作用，让她的担忧减轻了许多。郢都已然攻下，芈月终于可以重返故土，看一看楚宫中熟悉的一景一物了。

宣太后与秦王的仪仗队排出了很远，那样壮观的场面，多么像芈月刚刚出嫁时的送亲队伍！向寿、魏冉、芈戎三人骑马走在最前面，芈戎感触倒是不大，毕竟他没有随着当年的送亲队伍入秦。那时向寿还只是一个小孩子，一路上虽然难过，但是从不哭闹，总是好奇地打开车窗上的小帘向外看。那时候的魏冉也不过十几岁，一路踏着春风，踩着黄沙行向秦国。

那时候，芈月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回到故土，没想到现在终于能够回来，竟是以数以万计的父老乡亲的生命为代价。芈月心中沉痛，看到那些熟悉的景物，不禁泪眼婆娑。

经过一路的颠簸，他们终于抵达了郢都。那些街道一如她离开时的样子，只不过，她记得在离开郢都的时候，很多人将他们的仪仗队围得水泄不通，人们都想看看这位传说中的美丽公主。她还记得，有人为了能看到她，聚集在房屋顶上，把房屋都踩塌了。

然而今日归来，那些曾经驻足眺望的人已经不知去了何方，郢都中很多人都逃走了，因为他们听说秦人好杀戮。只有一些不愿离开故土的老人留了下来，他们早已看破了生死，繁华与荒凉，一切都只是过眼云烟。对于秦太后与秦王的到来，他们也没有兴趣欣赏，甚至避犹不及。

有一些房屋建筑，依稀还似当年模样，只是残破凋零，再没有了昔日的繁华盛景。当他们来到楚宫时，芈月已经泣不成声。那座熟悉的宫殿，昔日多么热闹，现在已是人去楼空，甚至房顶上已经长出了蓬蒿。宫墙的角落里，也有野草开始蔓延，或许过不了多久，这里就将变成一堆废墟吧。

在楚宫里，芈月想起了很多少年时代的往事。她还记得宫中老师的教诲，还记得曾经遭到的种种猜忌与算计。她记得与弟弟芈戎分别时，姐弟俩是如何依依不舍，记得走后对弟弟的种种担忧与不安。少年往事，在她的脑海中一一浮现，任凭苦辣酸甜，竟然都成了美好的回忆。甚至那些曾让她觉得度日如年的日日夜夜，也让她格外怀念。

凭着模糊的记忆，她居然找到了自己曾经住过的房间。那房间应该已经好久没有人住过了，里面灰尘满布，蜘蛛网挂满了墙角。雕花的窗棂，一如儿时模样，只是朱漆早已剥落，再不见当年的胜景辉煌。

她还记得，父亲病殁之后，母亲被楚威后逼死。那些日子里，仇恨装满了她的胸膛，她一直想着为母亲复仇，但总是没有机会。而现在，虽然没用自己动手，楚威后却已经死去多年。争争斗斗，到最后都免不了一死。

她向着夷陵的方向深深叩拜，因为那里曾有楚王室的宗庙与陵墓。她是楚公主，但同时也是秦太后，这两个本就彼此矛盾的身份，竟然加于她一身，在她心中曾有过无数场激烈的斗争，但斗争的最后，她总是理智地站在秦国这一方。

嬴稷劝慰母亲：“天下本一家，秦与楚，本来就是一家，何必还要分开呢？以后，六国土地也都将成为秦国的天下，只有完全统一，天下人才再也不会受战乱之苦。”

芈月点点头。她知道，嬴稷的所做与所说都是正确的，无论如何，她都会支持嬴稷。只是，这一次攻占郢都，有太多楚人为此牺牲，芈月难忍心痛。更令她心痛的是宗庙被毁，她有些责怪嬴稷，但是几经思量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现在的嬴稷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强势，已经丝毫不逊色于当年的嬴驷了。在朝中，她的两个弟弟魏冉、芈戎以及她的两个儿子嬴市、嬴悝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势力集团，他们被时人称为“秦国四贵”，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是太后的势力，所以没有人敢去招惹。而他们府上所养的一些仆人难免仗着自己后台硬而出去为非作歹，所以这“四贵”的口碑越来越差。

魏冉知道姐姐已经老了，越来越不喜欢过问政事，而且身体也大不如以前。他担心姐姐去世后自己会失势，所以开始注重为自己扩大封地，并收敛钱财。在五国联军合纵攻齐的时候，他曾假借秦国的武力夺取了陶邑，并纳入自己的封地范围。从那时起，嬴稷便感觉到了魏冉对自己的威胁。

人总是有私心的，无论是身居高位的人，还是身无分文的人，无论高低贵贱，每一个人都会有着或多或少的私心，即便是圣人也不例外。私心是一种本能，控制私心则是一种能力。圣人与普通人的区别就在于，圣人能够控制自己的私欲，将私心最小化，甚至化为无私。而普通人却常常为私心所左右，甚至会为了一点蝇头小利铤而走险，在物质的**面前低下头去。至于小人，则是将私心无限放大，为了自己的利益甚至不惜牺牲他人乃至国家民族的利益。

私心总是潜藏在人心的某一个角落，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忽然出现，左右着人们的判断，蒙蔽着人们的双眼。身份显赫的魏冉，也没能逃过私心的**。

嬴稷毕竟身为秦王，手中的权力也在日益扩大。他爱母亲，但是也爱权力。他一直想把母亲手中的权力夺过来，但是看着母亲一天天老下去，他又于心不忍。然而，魏冉的做法却越来越让他不满，当嬴稷时代到来时，芈月时代也终将走向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