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我葬,必以魏子为殉

刚刚有所恢复的楚国再次遭到重创,再也没有了翻身的可能。而此时,魏国的国力又渐渐强大起来,嬴稷又将斗争的目标转向了魏国。从秦昭襄王三十一年(公元前276年)开始,嬴稷派白起、魏冉等多次出兵魏国。几年下来,魏国的土地大片沦陷,要么被秦军攻占,要么为了求和而不得不割地与秦。

秦昭襄王三十六年(公元前271年),一个特殊的人走进了嬴稷的生活。他的到来,将从此改变芈月、魏冉、芈戎、向寿、嬴悝、嬴市等人的命运,同时也将推动秦国更加快速地发展,让大秦帝国越来越强大。

这个人叫作范雎,字叔,魏人。范雎在魏国受到冤枉,被诬陷通齐卖国,差点被魏国宰相魏齐打死。后来范雎装死,才算逃过一劫。魏齐以为范雎已经死了,就命人将他用席子卷了扔到厕所,还故意让人轮番往范雎身上撒尿。但是,这一切范雎都知道,他发誓要报仇雪耻。他请求看守的人放他走:“只要您放了我,日后必有重谢。”

看守的人答应了他,便请求魏齐说,那个人已经死掉了,就把他扔掉吧。喝得酩酊大醉的魏齐想都没想,随口就答应了。

后来,范雎几经辗转,跟着秦王派到魏国的使臣王稽来到秦国。没想到刚到秦国的湖邑,范雎就遇上了魏冉带着一支队伍从西边而来。范雎早就知道魏冉在秦国权倾朝野,而且非常讨厌各国的说客。如果被魏冉发现自己在王稽车里,可能会有危险。所以,他不让王稽告诉魏冉他藏在车中。

魏冉走进时,双方互致问候。魏冉向王稽询问了关东的局势之后,忽然话锋一转,问道:“使臣先生该不会把说客带回来了吧?那种人一点好处也没有,只会扰乱国家。”

王稽赶紧否认。之后,魏冉带着人马离开了。范雎知道魏冉机智又多疑,刚刚没有搜车,可能只是一时忘了,过一会儿一定会回来搜车。所以,他赶紧辞别王稽,步行而去。果然,没过多大一会儿魏冉就派人回来搜车了,范雎再次逃过一劫。而他与魏冉之间的仇怨,也算就此结下。

到了咸阳,王稽向嬴稷汇报出使情况,并借机举荐范雎。尽管王稽把范雎说得非常好,但是嬴稷没有相信,只让范雎住在客舍,给一些粗陋的饭食。

转眼间又是一年。为了能扩大自己的封地,魏冉打算攻打齐国的纲、寿,这样一来,他在陶邑的封地便会骤然扩大。范雎看出了魏冉的野心,便给嬴稷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谏文:

臣闻明主立政,有功者不得不赏,有能者不得不官,劳大者其禄厚,功多者其爵尊,能治众者其官大。故无能者不敢当职焉,有能者亦不得蔽隐。使以臣之言为可,愿行而益利其道;以臣之言为不可,久留臣无为也。语曰:“庸主赏所爱而罚所恶;明主则不然,赏必加于有功,而刑必断于有罪。”今臣之胸不足以当椹质,而要不足以待斧钺,岂敢以疑事尝试于王哉!虽以臣为贱人而轻辱,独不重任臣者之无反复于王邪?

且臣闻周有砥砨,宋有结绿,梁有县藜,楚有和朴,此四宝者,土之所生,良工之所失也,而为天下名器。然则圣王之所弃者,独不足以厚国家乎?

臣闻善厚家者取之于国,善厚国者取之于诸侯。天下有明主则诸侯不得擅厚者,何也?为其割荣也。良医知病人之死生,而圣主明于成败之事,利则行之,害则舍之,疑则少尝之,虽舜禹复生,弗能改已。语之至者,臣不敢载之于书,其浅者又不足听也。意者臣愚而不概于王心邪?亡其言臣者贱而不可用乎?自非然者,臣愿得少赐游观之间,望见颜色。一语无效,请伏斧质。

这篇字字珠玑的谏文深深打动了嬴稷。在文中,范雎以周王室的砥砨、宋国的结缘、魏国的县藜、楚国的和氏璧来举证,这四件宝贝都是产于泥土中,工匠却误认为它们只是普通的石头,但是它们终究会有一天名扬天下,被有识之人器重。范雎请求见嬴稷一面,甚至发下毒誓:“如果您觉得和我谈一次话后没有效果,我甘愿服罪受死。”

嬴稷终于知道这个人是个难得的人才,所以赶紧派人用豪华的车驾将范雎接入宫中。

范雎苦等了一年,等的就是这一天。所以,该说的话、该做的事,他早已在心中打了几千遍草稿。一到宫门口,范雎假装不知道那是内宫的通道,径直向里面走。正好嬴稷出来了,宦官非常愤怒地阻拦范雎,警告他:“大王来了!”

范雎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立即大声嚷嚷道:“秦国哪里有王?只有太后和穰侯罢了!”

范雎是想用这句话激怒秦王,事实上,这的确起到了效果。嬴稷最忌讳的就是别人说他事事都要听母亲的话,说他只是母亲的一个傀儡。心中刺痛的嬴稷,更加渴望能驱逐外戚势力。听到范雎如此说,他就知道,这个人一定有办法帮助他。

嬴稷赶紧迎上前去,然后带范雎到了内宫,屏退左右后,嬴稷诚恳地跪下来向范雎请教。但是范雎支支吾吾,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嬴稷再次下跪,更加诚恳地向他请教,但范雎还是顾虑重重的样子,什么都不肯说。接着,嬴稷第三次跪下,非常恭敬诚恳地说:“难道先生不愿意教寡人吗?”

这一次,范雎终于被感动了。他从周王文与姜子牙的故事说起,谈了很多关于君王重用人才的问题。接着,他又说起秦国当下的局势:“如今太后当道,外戚专权,天下人只知道有太后和穰侯,却不知道有秦王。而王上身居深宫,离不开左右近臣的把持,以至于自己迷惑不清,忠奸不辨,如果长此以往,秦国则危矣。我不怕因为说了这些而得罪了王上,如果我的死能换来秦国的大治,我觉得这比我活着更有意义。”

嬴稷听后大受感动,第四次跪下继续向范雎请教:“先生不要这么说!秦国只是偏处一隅的小国,我何德何能,竟然能让先生屈尊至此,这是上天对我的眷顾。从今往后,无论事大事小,上至太后,下到大臣,这些问题还都希望先生能不吝赐教,请您不要再怀疑我了。”

这一次,范雎没有了任何顾虑,将安邦定国的大计一一讲与嬴稷:“秦国四面都有坚固的要塞,北有甘泉高山、谷口险隘,南环泾、渭二水,右为陇山、蜀道,左有函谷关、肴阪山,加上百万雄师与千辆战车,形势有利时可以进攻,不利时能够防御,这正是建立王业的大好之地。不过,王上在用计的时候,却有所失误。”

范雎担心嬴稷因此而发怒,所以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不过,嬴稷不仅没有生气,反而更加诚恳。他第五次跪下来,请求范雎指教。这一次,范雎觉得时机已经完全成熟了,终于答应从此以后辅佐秦王,为秦国的帝王大业献计献策。他提出了著名的“远交近攻”的策略,使得秦国在以后的兼并战争中循序渐进地拓展土地,秦国的版图越来越大。

在历史上,这段故事被称为“秦昭王五跪得范雎”,这也成了千百年来重视人才的典范。

范雎的到来,意味着嬴稷时代的开始,同时也意味着芈月时代的终结。

范雎是个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人。他与魏冉之间,不仅有私怨,同时也有公仇。他将魏冉打算扩大封地的消息告诉了嬴稷,并直陈魏冉擅权、太后专政,朝中“四贵”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应该把权力从他们手中夺回来,将这个外戚集团彻底瓦解。在范雎的建议下,嬴稷开始周密地部署一场关于废掉太后、驱逐“四贵”的策划。

秦昭襄王三十九年(公元前266年),这一年距离秦惠文王嬴驷去世已经有四十五年。按照惯例,太后会与秦王及嬴悝、嬴市前往秦惠文王陵墓进行祭奠。芈月习惯了走到哪儿都带着魏丑夫,但是这一次不比平时,带着个男宠去祭奠自己的正牌丈夫终究不妥。所以,芈月在两个儿子嬴悝和嬴市的搀扶下前去陵墓祭奠,身后,是魏冉、芈戎、向寿等人。然而,芈月万万没想到,当这一场祭奠结束时,她将不再是大秦的宣太后,而在背后操纵这一切的,正是她的亲生儿子嬴稷。

当祭礼进行到一半的时候,陵墓的四周忽然拥出一大片黑压压的军队,将整个陵区团团包围。与此同时,嬴稷跪倒在芈月面前,“请求”母亲交出大权,让她颐养天年,不要再过问政事。

芈戎、魏冉等人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愤恨不已,几个人大骂嬴稷忘恩负义,甚至想冲过去与嬴稷火拼,但是被芈月拦住了。

芈月这一生,大大小小的风浪见了无数,对于嬴稷这忽然的举动先是有些惊讶与愤怒,但旋即就归于平静。其实她完全可以让魏冉、芈戎等人挟持嬴稷,逼退四周的军队,但是她没有。毕竟都是血浓于水的至亲,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她的至爱,她不愿意看到任何人受到伤害。她也听说了魏冉打算扩大封地的传闻,也曾对魏冉的做法很不高兴。

魏冉在朝中的权力实在太大,她甚至担心自己死后魏冉会有不臣之心。她一直在想办法来阻止魏冉继续膨胀,但是苦无对策。现在嬴稷想要夺回自己的权力,当然也包括魏冉等人的权力,如果自己顺水推舟答应了嬴稷,以后她也就不必再担忧魏冉了,而且这样一来,这几个她所在乎的人都能保全性命,万一自己死后他们互相争斗,后果不堪设想,对秦国也必然会造成巨大的打击。

此时退位,的确是个万全之策。这样的嬴稷,也正是她想要看到的,她不禁为他骄傲、为他自豪。在嬴驷的陵墓前,她终于将大秦国完完整整地交到了嬴稷手上,这一生,她也终于没有什么遗憾了。

芈月答应了嬴稷的请求,尽管身后的两个弟弟和两个儿子极力反对。

第二天,嬴稷昭告天下:宣太后已废,“四贵”将被驱逐到各自的封地去,此生永远不得回咸阳。

这一番夺权争斗,终于圆满落下帷幕。据说,魏冉离开咸阳的时候,载物坐人的车马达到了一千多辆,足可见其富有。不过,多少钱也换不来快乐,此后魏冉一直郁郁寡欢,当年就在封地郁郁而终。之后,嬴稷将他的封地陶邑收了回来,并设置了郡。

芈戎被赶回了自己的封地华阳,于秦昭襄王四十五年(公元前262年)病殁。至于向寿,便从此在史书上没有了踪影。曾经叱咤风云的外戚集团,顷刻间被一网打尽。不过,他们为秦国做出的贡献,在史书里千年流芳,万世永传。

当这些亲人一个个离开咸阳,而且这一生都不会回来,芈月不禁心如刀绞。在王权面前,亲情显得轻如鸿毛。对于两个舅舅与两个弟弟的离开,嬴稷似乎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难过,更多的是轻松。或许,这才是一个君王该有的表现吧。

芈月虽然被彻底隔离了政治,但是生活并没有多大变化,依然居于后宫,依然和男宠们厮混。然而,当她得知弟弟魏冉的死讯时,心中悲痛万分。想到多年前,十几岁的魏冉陪自己嫁到秦国,这么多年来为秦国呕心沥血,到最后竟然落得这样一个结局,实在令人叹惋。芈月开始恍惚,她仿佛看到了弟弟前来向自己告别,但是又好像看到了嬴驷前来责备她的不贞,接着是浑身是血的义渠王和那两个可怜的孩子……

芈月病了,宫中御医皆是束手无策,嬴稷急着要为她寻找名医,但是她却拒绝了。她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魏丑夫每天为她端药倒水,这让芈月更加迷恋这个漂亮的男人。这一生,她没有什么遗憾了,只不过想到黄泉路上,一个人难免孤单,如果能有魏丑夫陪着自己,那该多好。

想到此,芈月立下遗嘱:“在我死后,一定要让魏丑夫为我殉葬。”

这个消息传到了魏丑夫耳朵里,立刻把魏丑夫吓了个半死。他非常害怕芈月会死掉,更加害怕自己被当成殉葬品。为了能让芈月改变主意,他去找庸芮帮自己说情。

庸芮答应魏丑夫前去说服太后。见到病榻之上的芈月,庸芮问道:“您认为人死之后,还会感觉到人间的事情吗?”

芈月不知道庸芮话中有话,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人死了当然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怎么还会感觉到人间之事呢?”

庸芮等的就是这句话,见芈月已经说出来,立即提出了芈月要求魏丑夫殉葬一事:“太后您这么明智,既然明明知道死人不会有什么感觉,为什么还要杀死自己最心爱的人呢?”

芈月若有所思,没有说话。庸芮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立即继续说道:“如果死人会有知觉,那么先王早就对您恨之入骨了。您赎罪还来不及,怎么还敢带着魏丑夫去见他呢!”

芈月沉吟半晌,默然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那就不要魏丑夫为我陪葬了。”

庸芮的一番劝说,终于捡回了魏丑夫一条命。

越是濒临死亡,芈月越是感到恐慌。想到庸芮说的“如果死人会有知觉,那么先王早就对您恨之入骨了。”她总是担心不已,好像真的看到嬴驷来找自己算账,责怪自己的不贞。接着,她又看到义渠王来向自己索命,他浑身是血地指责她:“为了你,我可以放弃江山,而你竟然把我杀了,你好狠的心……”

很多次,芈月从噩梦中惊醒,满头大汗地战栗不已。嬴稷安慰她:“我已经派人烧制了兵马陶俑,它们会一直保护您,绝不会让母亲受到任何伤害。”

芈月安心了许多。几年前,她就已经选好了墓址——芷阳骊山,并开始了修墓工程。嬴稷为这座陵墓进行了详细的规划,每一个细节都格外仔细。那是一座庞大的地下宫殿,他希望母亲去世后依然能像活着时享受富贵荣华。

就像即将熄灭的烛火,芈月在自己最后的生命里记起了这一生许许多多的人和事。荣辱悲欢,一切都只是过眼云烟。在那些仓促的岁月里,所有的爱与恨都化作袅袅青烟,被时光的风悄然吹散。当她合上美丽的眼眸,这一生,也终于在漫长的历史中沉沉睡去。

秦昭襄王四十二年(公元前265年)十月,一代太后与世长辞。咸阳城的那个秋天似乎格外冷,灰蒙蒙的天空里有雨丝在肆虐,冰冷冷地落在屋檐上,汇成一条悲伤的小溪,流进苍茫岁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