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维战争

文 /刘洋

第一章 纸页间

在我面前的书桌上,放着一本破旧的、泛着些许霉味的笔记本。

说起来,第一次见到这个笔记本,似乎是在遥远的小学时代了。那时候的我热衷于写日记,班上有点儿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兴致盎然地诉诸笔端,像谁考了第一名,受到了老师的表扬;谁穿了身新衣服,却被沾染上了污迹;等等。每天都要写一大堆文字,好像是在排出身体里的某种代谢物,无论如何也憋不住。

家里很穷,买不起那种精美的硬壳笔记本。大多数时候都是写在学校作为作业本发下来的横格软本里。虽然自己也想办法攒钱买了些硬壳本,可是七八十页的本子,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密密麻麻的文字填满。后来,我便只把那些很“重要”的事情写在硬壳本上,而且是用最细小的字号来写,这样才可以维持得久一点。

学校的垃圾场里,每天都会有别人扔掉的笔记本。有的只用了几页,上面用拙劣的画风涂描着一些人物和风景。我把这样的笔记本捡回来,小心地撕掉前面用过的几页,然后把它保存在自己的抽屉里。

眼前这本大概就是那时候捡回来的吧!封面画已经模糊得什么也看不清了,里面纸张的边缘也已泛黄了,而且因为一直压在抽屉底部而变得潮潮的。如果不是因为前一阵子搬家,这个笔记本不知道还要在这个老旧的抽屉里埋藏多久。

笔记本几乎是空白的,只在第一页上画着一群一寸大小的小人。大概是想着第二页还可以写点儿东西,我并没有撕掉这一张纸。我对着笔记本感慨了一番: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停止写日记的呢?大概是在高中时期吧,从那个时候开始,我迷上了足球,业余时间总是和同学一起在操场上奔跑追逐,加上课业也繁重了起来,于是渐渐觉得日记这种东西,一天不写也没什么关系——到最后就完全不写了。

现在想想真是遗憾。翻开儿时的日记,那时发生的一幕幕竟然又重新闪现在脑子里,就像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虽然大部分事情很幼稚,但却是自己真实的足迹。反而是高中和大学时期,就算是竭力回忆,也想不起几件印象深刻的事情来,最多有一些模糊的影子,却平面得很,一点儿都不鲜活——简直像是自己在时间轴上突然跳过了一大段似的。

我叹息着把笔记本放回书桌。

书桌是新买的,房间里大部分东西都散发着一股新鲜的木香味。搬家有个好处,就是让你觉得应该振作一下。换个环境,让一切重新开始。

我翻开笔记本,拿出削好的铅笔,准备在上面写点儿什么。可头脑里却一片空白。笔尖颤动着,悬停在纸页上方一厘米的高度,迟迟不能画上去,仿佛有一层无形的薄膜阻隔在中间似的。

竟然完全想不到有什么可写的!自己的生活从何时起变得如此枯燥无味了呢?我苦笑一声,把铅笔放下,合上了笔记本。

搬家后,那个笔记本一度在书桌上静静地放置了很久。某一天,我终于有了写作的欲望,再次翻开它,拿起笔筒里的铅笔,准备往纸页上画去。可是,我持笔的右手不知为何突然停了下来。有什么不对劲吗?刚开始,我只是隐隐地有这种感觉。我对着笔记本仔细地端详起来,大概过了一分钟,我终于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了——那几个小人不见了!

铅笔的痕迹,随着时间的流逝,确实会慢慢地变淡,但是眼前却绝非那样的情形。那几个小人所在的地方什么也没有,和其他空白的位置一样,只有微微发皱的纸张和点点霉迹。

就好像那些铅笔画出的小人从来不存在一样!

我疑惑着回忆了一下,确实是在这个地方看到过几个涂鸦小人啊!难道是我记错了?我随手往后翻了几页,突然睁大了眼睛,在第五页上,我看到了那几个小人!

怎么会跑到第五页去了?我茫然地看着它们,感觉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难道它们还会自己移动不成?我呆呆地对着它们看了半晌,可是它们却一动不动,完全不像是活物。本来就是嘛!几幅铅笔画而已,怎么可能自己动起来呢?

我合上笔记本,晃了晃脑袋。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瞬间失去了真实感,像是某种廉价的布景似的。也许自己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然而,第二天我再次翻开笔记本的时候小人已经跑到了第六页。哦,准确地说是第六至七页。有一个小人到了第七页,剩下的几个在第六页,还有一个最奇特:它的身子一部分已经到了第七页,而另一部分却留在了第六页。因为六、七页是在一张纸上,所以看上去那个小人的身体就像缺了一块似的。我仔细端详着它们的动作,果然保持着一种跑动中的形态。可是我盯着它们看了许久,仍然没有亲眼看到它们移动一下。

是不是移动得太轻微,肉眼无法分辨呢?我这样想着,然后拿起铅笔,在其中一个小人的脚尖画了个圈,作为标记。又等了一会儿,我拿起放大镜,仔细地看着画面:我确定它们并没有发生哪怕一丝一毫的移动。

奇怪了,它们是什么时候移动的呢?我合上笔记本,胡乱地想了片刻。几分钟后,我再次翻开笔记本,不禁大吃一惊。这会儿工夫,已经有三个小人到了第七页,留在第六页的只剩下两个了。

更奇妙的是,我画的那个标记用的小圈居然不见了。我仔细寻找了片刻,在第七页找到了它:那个小圈正被一个小人拿在手上!小人用疑惑地眼光看着它,那眼神似乎在说,咦,这个小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呢?

从那以后,我对笔记本上的小人简直着了迷。即使是上班,我也随身携带着笔记本,一有闲暇,便翻开它,看一眼其中的小人。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我逐渐有了一些发现和经验。我把这些发现整理在另一本笔记本里,用工整的字迹记录下来,那认真的态度简直像是回到了小学时期。

小人在笔记本打开的时候是不会动的,但在笔记本合上以后,它们可以像活物一样移动。

这一条是我在不断地开开合合中总结出来的。那些小人就仿佛在和我玩“123,不许动”的儿童游戏一样,每次一翻开笔记本,它们就一动不动了。

我对这古怪的发现感到非常讶异,这一切就像是发生在某个童话故事里的情节。而更奇怪的是,我用铅笔画上去的图案,竟然引起了这些小人的注意,并与其发生互动。也就是说,我随手画出的东西,以这种方式获得了某种真实性!在小人们看来,或许它们还会疑惑地问:这些东西何以凭空出现呢?

单纯从画工来说,那些小人画得着实粗糙,极似出自儿童之手。可是这不妨碍它们可以自如地在纸页间奔跑,时聚时散,有时候还可以看到它们停下来,盘腿坐下,在某一页休息片刻。一些小人不时把头凑在一起,从姿态、神情和口部的开合推测,它们应该在交谈着什么——虽然我什么都听不见。

从日上中天,到夕阳西下,不知不觉中,我已经花了半天的时间,持续地关注着这些小人的情状。看上去它们很慌乱,一直处于奔跑的状态,偶尔停下休息,也只停留很短的时间,就像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追赶似的。很快,它们已经跑到第十八页了。

它们为什么要跑个不停呢?

很快我就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不知什么时候,在笔记本的前面几页,出现了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它身形庞大(比起小人来说),几乎占满了笔记本的一页纸,长着尖利而凸出的牙齿,额头隆起,上面有一根独角,全身布满皱褶,四肢粗短,看上去像是一只变异的犀牛。这只怪兽不停地向前追赶着,它的速度似乎比小人更快,因为我发现它和小人之间间隔的页数正在逐渐变少。

不知为何,我突然变得紧张起来。看着纸上那些可怜的小不点,一种类似于责任感和正义感的东西开始出现在我的情绪之中。

我决定要救这些小人。

在怪兽前进的路上,我画了一堵墙。还特意将墙体画成了厚厚的方块状,一直顶到了笔记本页面的最上沿,中间用铅笔全部涂成黑色——看上去是一堵非常坚固的墙了。

很快,怪兽来到了墙的面前。它露出疑惑的眼神,用鼻子拱了拱这块拦路的大石头。似乎没有觉察出什么危险,它接着用角顶了顶墙体,墙体纹丝不动。

“哈哈,这下你过不去了吧!”我像是恶作剧得逞了似的,得意地笑了起来。我翻到后面几页,看着那些还维持奔跑状态的小人,心里想:“不用担心了,你们安全啦!”可是我该怎么告诉它们这个好消息呢?我想了片刻,毫无头绪,便又翻回怪兽的页面,一看之下,我不由得大吃一惊。

那个怪兽竟然已经攀爬到了墙的上面!因为墙的高度就是纸张的高度,所以现在怪兽的头部,在纸面上已经看不见了,只剩下后肢和一条短尾巴还悬在墙边。

现在我才发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因为是在笔记本上发现了这些小人和怪兽,我便想当然地以为这个笔记本的纸页就是它们活动的全部空间,或者说,笔记本的纸张的边缘,就是它们世界的边界。现在我才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这本笔记本上的画面,更像它们所在世界的某种投影。就像电影胶片,截取了真实世界的一部分,呈现在人们面前。

它们是某种真实的存在,而并非只是存在于我笔记本上的玩物。我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

而这也就意味着,我想把怪兽堵住的想法落空了。因为我只能控制投影在我笔记本上的这一部分空间,而怪兽可以绕过我的控制,就像现在,它从我画的墙体的上方爬过去了。

很快,我又想到了另一种办法。

我沿着笔记本页面的上下边缘和右边缘画了三条粗大的黑线,看上去就像一个缺了一条边的长方形。这是一个陷阱,我的打算是,等怪兽进入这个框架之后,我便迅速地把剩下的一边封好,这样不就可以把它关在里面了吗?

可惜,怪兽到了这里,只是探头朝方框里看了看,便果断地从方框上爬过去了,没有进去的意思。

这时,我突然想到,何必这么麻烦呢,直接画一个封闭的框把它关起来不就行了?想到这里,我立刻翻到怪兽出现的页面,在它的前后画出了粗黑的线条,然后在页面下方也涂上一道黑杠,把左右两边的黑条连接起来了——好,现在就差封上方的口子了。可是,问题来了。我突然发现,怪兽头顶的角高高耸立,一部分已经超出了页面的范围。我不管不顾地直接在上面画上了一条黑色的线条,这条线的一部分覆盖在了怪兽的角上。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覆盖在怪兽角上的那一部分线条很快就变得模糊起来,几秒钟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接着,连离怪兽很近的那些线条也渐渐消失了。

这个破破烂烂的牢笼当然是关不住怪兽的。

我又总结出一条规则来:在页面已有事物的附近空间,是无法作画的。

认真地思考这一条规则,它其实是非常合理的。在空间的某个地方,如果本身存在某种东西,你再想把别的东西塞在那里,当然是不可能办到的事。这让我想起了泡利不相容原理:在特定的原子轨道上,不能有两个相同自旋的电子同时存在。从某个角度来说,泡利不相容原理所带来的斥力,正是维持我们这个世界稳定存在的基石。

没办法啊!看着从不完整的牢笼中挣脱出来的怪兽,我只好画出一道又一道栅栏,来尽力减缓它前进的速度。

不知不觉我想起了几万年前,那些原始人类的生存境遇。他们是不是也像这些小人一样,被各种野兽追逐,无时无刻不在战战兢兢地生活呢?那是一段多么黑暗的岁月啊!他们是如何熬过来的呢?

对了,火!

火可以说是早期人类最重要的发现了,凭借它,人们驱逐野兽,而且也吃上了熟食,大大改善了自己的生存境遇。我能不能用火来驱逐这只怪兽呢?

我用铅笔在怪兽的前面画了一团火焰。或者说,是一团看上去像是火焰的东西——我对于画画,其实并不擅长。结果令我失望,那团“火”成了一块凝固的奇异石块,甚至丝毫没有引起怪兽的注意。

是不是颜色不对?我从儿子的文具盒里找来了彩色铅笔,用红色的铅笔又画了一团火,结果并没有什么不同——它只不过变成了一块红色的石头而已。

我突然有了一丝明悟:火不过是一种剧烈的氧化反应所产生的现象而已,它并不是某种实物!只有像栅栏、墙、牢笼这种具体的事物,我才可以画出来,将它们实体化!

想到这里,我顿时觉得有些沮丧。虽然我有女娲之手一般的创世之笔,可面对这区区一只怪兽,我竟束手无策。趴在桌子上,看着夕阳一寸寸地落下,绯红的阳光从窗户缝隙里渐渐褪去,一种黑夜所独有的静匿便慢慢氲开在卧室之中。

“爸爸,我回来了!”

“老公,你在干什么呢?怎么不开灯啊?”

妻子和儿子的声音出现在门廊里。这是一个周末,妻子带着孩子去了乡下她的哥哥家玩,我借口要加班,没有和他们一块去。大舅子是一个有点儿刻薄的人,我和他也没有什么共同语言。

我叹了口气,合上了笔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