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极爆炸2

在随后的半年中,世界上的主要国家进行了最后的排列组合,分成了两个阵营。一个阵营是“老海豹”,包括美国、日本、英国、澳大利亚等;另一个阵营是“新海豹”,包括中国、印度、韩国、巴西等。不用说,这种分组取决于各国在旧的世界资源分配体系中所占的地位。

2028年5月28日,后人所称的“2.5次世界大战”终于打响了第一枪。战争的进程一如那位以色列军事专家卡斯皮的预期,是典型的远程绞杀战和精确点穴战。“老海豹”们宣布了对“新海豹”阵营绝对的石油禁运,所有通往这些国家的油船都被拦截。中国“郑和号”五十万吨油轮没能回国,被“暂时”扣押在伊拉克的巴士拉港。中俄石油管道和中哈石油管道“因技术原因”无限期关闭。中国西气东输管道以及伊朗—巴基斯坦—印度石油管道被空中投掷的动能武器炸毁了,而且从此没能得到有效修复,因为这种天基打击是不可抵御的。中国和美国开始了对敌方卫星的绞杀战,一夜之间双方都损失了二分之一的卫星,然后又突然同时中止,原因不明。各国的核力量(陆基和海基)都绷紧了弦,但却一直引而不发。直到战争结束,谁都不敢首先启用。所以,最危险的核力量反倒毫发无伤。

最激烈的战事发生在对各重要海峡的争夺上,这是没有悬念的战斗,因为美、日、英的远洋海空力量及天基力量都处于绝对优势。然后,战火蔓延到“新海豹”国家的海港、铁路枢纽、通信光缆会聚点等,但多是电磁脉冲轰炸或精确轰炸,是以破坏交通、电力、通信为目的,人员伤亡并不大。人们讥讽地说,看来社会确实进步了,连战争也变得“文明”了。

这种慢性扼杀战术的效果逐渐显现。司马完夫妇“透不过气”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北京城里,那曾经川流不息、似乎永不会中断的车流几乎消失了,普通人的汽车全部趴在车库里,因为有限的石油被集中起来,确保军队的需要。铁路交通处于半瘫痪状态。电信通信经常中断,社会不得不回过头来依靠邮政通信。北京的夜晚因为空防和经常断电变得漆黑一团。社会越来越难以正常运行了。

失败就像是黑夜中的冰山,缓慢地、无可逆转地向“新海豹”阵营逼来,伴随着砭人骨髓的寒意。

战争开始前两星期,史林到日本探亲(他一个叔爷定居在日本),随后两国断交,史林没有回国。其实两国断交后都遣返了滞留在自己国家的对方公民,但据说是史林自己坚决拒绝回国,他的叔爷便为他办了暂居证。

史林从以色列返回后,向国家安全部的洪先生汇报了在特拉维夫的见闻,主要说明了司马完(还有他妻子)脑中的异物是怎么回事,但对终极公式和终极能量的情况则完全保密,信守了他对一六○小组的承诺。他对洪先生说:

“我可以保证,他俩装上这个插头是为了科学探索,而不是其他的卑劣目的,也不存在受别人控制的情况。”

洪先生没想到一桩大案最终是这么一个结果,一下子轻松了。从他内心讲,他实在不愿意这个重量级的武器专家成为敌国间谍。同时他也非常不理解:一个人会仅仅为了强化智力而摧残自身,把自己变成“半机器人”?听完汇报后他摇摇头,没有多加评论,只是向史林表示了感谢。随后他和吕所长通了电话,气恼地说:

“太轻率了。司马完这种做法至少是太轻率了。要知道,他的脑袋不光是他个人的,还是国家的。”

吕所长感叹道:“是的,他的轻率做法使我非常为难。以后我该怎样对待他?我敢不敢信任一个大脑里装着神经外插头的人?尽管他不会是间谍——你知道,我对这一点一直敢肯定,从一开始就敢肯定——但有了这么一个大脑外插头,就存在着向外泄密的可能,尽管泄密并非他本人的意愿。”

这么一来,战争开始后司马完反倒非常清闲。北方研究所彬彬有礼地把他束之高阁,不再让他参与具体的研究工作。对此,他非常坦然地接受了,丝毫不加解释。他研制的电磁脉冲弹在战争中也没派上太大的用场。对日本倒是用上了。在几个城市、海港进行了饱和电磁轰炸,对其信息系统造成了很大破坏。但对远隔重洋的美、英、澳则有力使不上,毕竟中国的远程投掷能力有限。

司马完和妻子赋闲在家,散步、打太极拳,盼着儿子寄来的军邮。儿子来过几封信,信中情绪很不好,一再说这场战争打得太窝囊,与其这样熬下去,不如驾一只装满炸药的小船去撞美国军舰,毕竟在几十年前,在南也门的亚丁港就有人这么成功地实施过。卓君慧很担心儿子的情绪,回了一封很长的信,尽量劝慰他,但她知道这些空洞的安慰不会起多大作用。

这是战争开始一年半后的事。儿子没能见到妈妈的信——几乎在发走这封信的同时,家里就接到了军队送来的阵亡通知书。仍是一次天基力量的精确打击,美国的武装卫星向儿子所在的长波雷达站投掷了一枚钨棒,以每秒六公里的极高速度打击地面,其威力相当于一枚小型核弹。雷达站被完全抹去了,里面的人尸骨无存,甚至连一件遗物都找不到。

办完儿子的丧事后,司马完便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并不仅仅是因为儿子的死,不是的,这个计划他早就筹划好了,自从确认中国在这场准备不足的战争中必然失利后,甚至早在卡斯皮那次谈话半年之前,他就开始了秘密筹划。但儿子的牺牲无疑也是一种推动力,在道义上为他解去了最后的束缚。他办妥了去中立国瑞士的护照,借口是一次工作访问,然后准备从那儿到美国,寻找一个合适的地点,把自己五十六公斤质量的身体变为一个绚丽的巨大火球。

妻子因爱子的死而悲痛欲绝,终日以泪洗面。他在出发前一直尽量抽时间安慰妻子。在这样的时刻,语言的力量太过苍白。他只是默默地陪着她,搂着她的腰,看着她的眼睛,或者轻柔地抚着她的手背。其实他的悲痛并不比妻子轻。妻子睡熟后,他睡不着,一个人来到阳台,躺到摇椅上,望着深邃的夜空,思念着儿子,心疼着妻子,也梳理着自己的一生。他常说自己当一个武器科学家纯属角色反串,他的一生只是为了探索宇宙终极真理,享受思维的快乐。他们(一六○小组的伙伴)的探索完全是非功利的,是属于全人类的。他也曾真诚地发誓,不会把终极能量用于战争。但他终究是尘世中人,当他的思维翱翔于宇宙深处时,思维的载体还得站在一个被称作中国的黄土地上。这儿有流淌了五千年的血脉之河、文化之河,这儿的人都是黄皮肤,眼角有褶皱,有相同的基因谱系。他必须为这儿、为这些人,尽一分力,做一些事情。虽然他要做的事可能有悖于一个终极科学家的道德观,有悖于他的本性。

他在无尽的思考中逐渐淬硬自己的决心。他并非没有迟疑和反复,不过他最终确认只能这样做。

他一直没把自己的决定告诉妻子,但妻子也许早已洞察到了。娶了这么一位高智商的妻子也有这点不便——他一般无法在妻子面前隐藏自己的内心活动。不过,这些天来,儿子之死对她的打击太大了,妻子一直心神恍惚,似乎没有觉察到他的离愁,甚至没为他准备出门的衣物。

晚饭后,两人面对面地坐在沙发上。司马完发现妻子的眼神像秋水一样清明。妻子冷静地、开门见山地说:

“老马,后天你就要走了,去做那件事了吧?”

“对。我要走了。”

“你打算在哪儿引爆自身?”

司马完不由得看看妻子,妻子沉默着,不加解释,等着他的回答。他也不再隐瞒,直言道:“还没定,到美国后我会选一个合适的地点。我之意在于威慑,不愿造成过多的人员伤亡。”

妻子叹息道:“即使这样,恐怕死者也是数万之众了。”

司马完沉重地点点头:“可能吧。君慧,你了解我的,我真的不愿这样做……”

妻子叹息一声:“我没打算劝你。你已决定的事,别人没法改变的。其实我早知道你在筹划,大约半年前就开始了吧?而且是在卡斯皮那次谈话后最后定型的。你决定赴死后,开始推荐史林接替你的空缺。我对这些很清楚,因为……”她向丈夫第一次坦白,“在以色列那次智力联网中,我曾悄悄叩问过你的潜意识。”

司马完惊讶地看着妻子,认真回忆了一下,没能回忆到那次联网时妻子对他的思维入侵。他素来佩服妻子的智商,这会儿更佩服了。虽然那时他尽量做得不动声色,但还是没能瞒过明察秋毫的妻子,反倒是自己被蒙在鼓里。卓君慧接着说:

“那次我还同时叩问了其他五个人。他们大都会恪守一六○小组制定的道德红线,即在任何情况下,绝不把终极能量用于战争。”

司马完诚心诚意地说:“我敬重他们,也羡慕他们——如果我也能坚持那样的决定就太幸福了。他们的心地比我纯净。”

卓君慧仍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除了一个人。我是说,有可能背离这条红线的,除你之外还有一个人。当然他现在不会这样干,但一旦你用终极能量改变了战争的均势,他也会背离自己的本意,仿效你的做法。我想,不用说名字,你大概也能猜出他是谁吧?”

司马完迟疑了一会儿,不大肯定地说:“松本清智?”

“对,是他。你——想想吧!”

卓君慧没有深谈,但司马完明白她的意思。一个可怕的前景。敌我双方都握着这种撒旦的力量,战争最终会变成终极能量的对决,双方将同归于尽,没有胜利者——如果不说地球毁灭的话。

不过,在这一瞬间,司马完马上想到了史林。从以色列回来后,妻子曾经同那个年轻人有过一次秘密谈话,然后史林就去了日本,而且在战争爆发后拒绝回国。司马完对此一直怀疑,他了解那个青年,他和儿子一样,血是热的,在战争来临时拒绝回国不符合他的为人。这么说,他是妻子事先安排好的棋子?他看着妻子的眼睛,轻声问:

“但你事先已经做了必要的安排?”

妻子点点头:“对,史林。昨天我已经通知他开始行动。咱们等一等,看看那边的结果再说吧。”

此时,史林正待在日本千叶县一家拉面馆里。战争爆发后他拒绝回国,求他的叔爷为他办了暂居证,但此后他坚决拒绝了叔爷的挽留,离开叔爷在东京的家,在千叶县这家“和爱屋”拉面馆找到了工作,并住在这里。其实离开北京前他已经提前做了准备,用一千元的学费,花费一天时间,在一家兰州拉面馆中学会了拉面手艺。他那高达一百六十的智商可不是虚的,在体力活上也表现得游刃有余。到“和爱屋”半个月后,他的拉面技术已经炉火纯青,可以把手中的面拉得比头发丝还细,是这里挂头牌的拉面师了。

千叶县在日本的东面,离东京不远。这儿受战争影响不大,拉面馆生意相当红火,每天晚上到十一点后才能休息。忙完一天,累得两条胳膊都抬不起来了,但他在睡觉前总要抽点儿时间看看专业书。战争终归是要结束的,而自己也终归会卸掉戏装(他目前就像是票友在舞台上扮演角色),回归自我。他不能让自己的脑子在这段时间锈死,至少要让它保持怠速运转吧。

他所看的专业书就包括松本清智的一些著作,日文原版,如《宇宙暗能量的计算》《杨-米尔斯理论中的非规范对称》《物质前夸克层级的自发破缺》《奇点内的高熵和有序》等。这些著作写得极为出色,浅中见深,举重若轻,逻辑非常清晰,给人的感觉是数学博士到小学讲加减法。如果是过去,阅读之后史林只会空泛地称赞一番,但现在他知道这些著作之所以出色的内在原因——松本清智已经知道了宇宙终极定律,虽然他在自己的著作中只字未提,但以已经破解的终极定律来统摄这些前期的理论探讨,那就像登山者到达山顶后再回头看走过的路,当然是条分缕析、清清楚楚了。

史林很敬重松本清智教授,所以对自己将不得不做的事,心中十分歉疚。从以色列回来后,卓师母和他有过一次深谈。那时他才知道,自他们到达以色列之后的一切举动,包括让史林走进一六○小组的圈子内,包括卓师母主动向他透露有关终极武器的情报,实际上都属于一次周密的策划——不,更准确地说,是两个交织在一起的计划。司马老师是第一个计划的策划者,他决心背离一六○小组的道德红线,用终极武器来改变战争的结局,于是推荐史林来接替自己死后留下的空缺;卓师母敏锐地发现了丈夫的秘密计划,不动声色地做了补救,并巧妙地利用那次大脑联网查清了各人的潜意识。

在从以色列回国后的那次深谈中,她对史林坚决地说:“绝不能让终极能量用于战争!一定要避免这一点,对于准备背离那条道德红线的人,无论是谁,不管是我丈夫还是松本清智,都不得不对其采取断然措施!”

史林开始并不同意她的做法,作为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从感情上说,他更多的是站在司马老师这一边。但卓师母用一个深刻的比喻把他说服了。卓师母说:

“假如一群二十世纪的文明人在海岛上发现了一个野蛮人部落,他们还盛行部族仇杀,甚至吃掉俘虏。这当然是很丑恶的行为,文明人会怜悯他们、劝阻他们,但并不会仇视他们,因为他们的社会心智还没进化到必要的高度。如果一时劝阻不住,文明人会寄希望于时间,期待他们的心智逐渐开化。不过,如果因为痛恨他们的丑恶而大开杀戒,用原子弹或艾滋病毒把他们灭族,那这样的文明人就比野蛮人更丑恶!

“相对于一六○小组的成员来说,二十一世纪的人类也处于蒙昧阶段。想想吧,他们仍然那么迷恋危险的武器玩具,热衷于用战争来解决人类内部的争端。但这是现实,没办法,无法让他们在一夕之间来个道德跃升,也只能寄希望于时间。可是,如果我们也头脑发热,甚至把‘五百年后的技术’用于今天的战争,帮助一部分人去屠杀另一部分人,那我们就比他们更丑恶了!”

史林被她的哲人情怀完全征服了,心悦诚服地执行师母给他布置的任务。他在日本住下来,老老实实地做他的拉面师傅,每星期按时到警察厅报告自己的行踪(这是日本警方对敌国侨民的要求),其余时间就窝在“和爱屋”拉面馆里。日本本来就有浓厚的军国主义思想,战争更强化了它。在拉面馆里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刺耳的言论,甚至有狂热的右翼分子知道这位拉面师傅是中国人后,常常来挑衅。但史林对这些挑衅安之若素。

转眼一年半过去了。

这天,他正在操作间拉面,服务员惠子小姐过来喊他,说一位客人要见中国的拉面师傅。顺着惠子的手指,他看到一个相貌普通的中年人,坐在角落里,安静地吃着酱油拉面。史林走过去,那人抬起头,微笑着问:

“你是史林君?从中国来的?”

“对。”

“听说你曾是物理学硕士?”

“对。”

“你认识卓君慧女士吗?”

“认识的,她是我的师母。先生你是……”

那人改用汉语说:“卓女士托我捎来一样东西。”他把一个很小的纸包递过来,里面硬硬的像是一把钥匙,然后他唤服务员结账,就走了。

当天晚上,史林向拉面馆老板告别,说他的叔爷让他立即回东京,家里有要事。老板舍不得这个干活卖力、技术又好的拉面师傅,诚心诚意地进行挽留,留不住,便为他结清了工资。

第二天上午,史林已经到了东京大学物理系办公室。在此之前,他先到东京车站,用那位信使交给他的钥匙,打开车站寄存处第二十三号寄存箱,从里面取出一个皮包。包内是一支电击枪,美国XADS公司研制的,有效射程五十米,它是用强大的紫外线激光脉冲将空气离子化,产生长长的、闪闪发光的等离子体丝,电流再通过这一通路击向目标。为了将人击晕而又不造成致命伤害,所用的电脉冲必须极强,但持续时间又极短,每次只有零点四皮秒(一皮秒等于一万亿分之一秒),这相当于瞬间作用能量达到一万兆千瓦。

这是一种非杀伤性武器,一般用于警察行动。但史林手中这种型号的震击枪强度可调,在最强挡使用,可以使目标的大脑受到不可逆的损伤,变成植物人,无论是催苏醒药物还是高压氧舱都无能为力。这种武器的致残效果非常可靠,美国XADS公司对其做过缜密的研究并用动物做过实验,史林阅读过有关的实验数据。现在,装有武器的皮包就放在他的腿上。

秘书去喊松本先生,在这段时间里史林打量着松本的办公室。原来松本是很有性格特点的,大学物理系主任的办公室应该很严肃,但这儿贴满了漫画,似乎都是从科普著作或科幻读物中摘录并由他重新绘制的,而且全都和宇宙终极定律暗暗相合。这张画上是一个麻衣跣足、长发遮面的上帝,他在向宇宙挥手下令:我要空间有褶皱,于是就有了褶皱。那儿仍是这位上帝,右手托着下巴在苦苦思索:我该不该用另外的办法来造出下一个宇宙?后墙上的画更让他感到亲切,那是一群小人,推着小车,排成长队,向地球之外的一个桶里倾倒垃圾,而这个桶则连着绳索和种种可笑的滑轮,控制其速度后坠向下面的黑洞。这正是他向卓师母提及的那个“释放物质的终极能量”的设想。

他欣赏着这些漫画,从中感受到松本清智未泯的童心。然后他用手捏了捏皮包,里面硬硬的,是那件杀人武器。他不由得叹息一声。

松本先生进来了,一眼就认出了史林:“是史林君?我们曾在以色列见过一面。你怎么这会儿来日本了?”史林起身,恭谨地说:“我已经在日本停留了一年多时间,战前我来日本探亲,战争爆发后我没有回去。”

松本看看他,没有说话。松本不赞成战争,但也不赞成一个年轻人逃避对国家的责任。这两种观点是相悖的,用物理学家的直觉或形式逻辑都无法厘清它。但不管怎么说,这种不明不白的感觉让他对史林心存芥蒂。不过他没有把心中的芥蒂表达出来,而是亲切地问: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有难处尽管说,我同你的老师、师母都是很好的朋友。”“谢谢松本先生。我没有什么难处。我来找你,是受卓君慧女士之托,想请你回答一个问题。”松本扬扬眉毛:“是吗,受卓女士所托?请问吧!”“请问松本先生,你会把终极能量用于这场战事吗?”松本愣了一下,没想到史林会直率地问这个问题。一般来说,一六○小组的组员们都不在那间地下室之外谈论与终极定律有关的话题。他简单地说:“不会。这是所有组员的共识。”“但如果某个人,比如我的老师司马完,首先使用了它,从而改变了战争的均势,那时你会使用它吗?”松本感受到了这个问题的分量,认真地思考着史林的这个问题不会是随便提出的,其中必然涉及司马完的某个重要决定。在他思考时,史林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松本坦率地说:“如果是在那样的情势下,我会考虑的。”

史林从皮包中拿出那支电击枪,苦涩地说:“松本先生,我非常抱歉。卓师母说,绝不能让终极能量变成杀人武器,那对人类太危险了。为了百分之百的安全,必须事先对你和司马完先生采取行动。我真的很抱歉,我是为你尚未犯下的罪行伤害你。但我不得不这样做。”

在松本先生吃惊的盯视中,他扣动了扳机。松本身体猛然抽搐,脸朝后跌了下去。史林抢先一步抱住他,把他慢慢放在地上。坐在外间的女秘书透过玻璃看见屋里发生的事,尖叫一声,向外面跑去。史林没有跑,他把松本先生抱到沙发上,仔细放好,用沉重的目光端详着他。松本脸上冻结着惊讶的表情,不再对外界的刺激发生反应,他已经成为植物人了。史林向他深深鞠了一躬。

他用办公室的电话机拨了两个外线,一个给那位送钥匙的信使,另一个给东京警视厅。然后他就端坐在松本先生身边,等着警察的到来。

在妻子扣动XADS电击枪扳机的那一瞬间,司马完没有恐惧只有轻松。妻子把他身上这副担子卸下来了,他相信妻子随后会把这副担子背起来,肯定会背起来的。她比自己更睿智。

一道闪闪发光的细线从枪口射向他的头部,然后,强劲的电脉冲顺着这个离子通道射过来。司马完仰面倒下去,妻子抢先一步抱住他,把他小心地放在沙发上,苦涩地看着丈夫。她没有哭,只是长长地叹息着。

战争没有改变贝利茨闲逸的退休生活。他住在特拉华半岛上的奥南科克城郊,每天早上,他与妻子带着爱犬巴比步行到海滨,驾着私人游艇在海上徜徉一上午。这天他们照旧去了,他扶着妻子上了游艇,巴比也跳上来了,他开始解缆绳。忽然,海滨路上一辆警车风驰电掣般驶来,很远就听见有人在喊:

“是贝利茨先生吗?请等一等,请等一等!”

贝利茨站直了,手搭凉棚,狐疑地看着来人。一个警官下来,向他行礼:“你是斯坦福大学的终身教授肯尼思·贝利茨先生吗?”

“对,我是。”“请即刻跟我们走,总统派来的直升机在等你。”他十分纳闷,想不通总统突然请他干什么。但他没有犹豫,立即跳到岸上,向妻子简单地道别。他说:“琳达,你不要出海了,你自己驾游艇我不放心。”琳达说:“你快去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他同妻子扬手告别,坐上警车。那时他不知道,这是他同妻子最后一次见面了。两个小时后,他来到白宫的总统办公室。会议室中坐着一群人,有总统、副总统、国务卿、国防部长和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单从阵势看,总统一会儿要谈的问题必定非同小可。屋里,椭圆形办公桌上插着国旗、总统旗及陆、海、空、海军陆战队四个军种的军旗,天花板上印着总统印记,灰绿色的地毯上则嵌有美国鹰徽。他进去时,总统起身迎接,握手,没有寒暄,简洁地说:

“谢谢你能及时赶来。贝利茨先生,有一位中国人——卓君慧女士——要立即同你通话。她是通过元首热线打来的。你去吧!”

白宫办公室主任领他来到热线电话的保密间,总统和国务卿跟着他进来。贝利茨拿起话机,对方马上说:“是老贝吗(卓君慧常这样称呼他),我是卓君慧。”

“对,是我。”

“我有极紧要的情况向你通报。请把我的话传达给贵国决策者,并请充分运用你的影响力,务必使他们了解情况的严重性。因为……”她冷峻地说,“据我估计,他们的理解力不一定够用的。”

“我会尽力的。请讲。”

卓君慧言简意赅地讲了事情的整个经过:卡斯皮的谈话,她丈夫司马完的打算,她对一六○小组其他六个成员意识的秘密探查……

“我很歉疚,我的秘密探问是越权的。我……”

“你的道歉以后再说,说主要的。”

“我确认,小组中有两个人,即我的丈夫和松本清智先生,会把终极能量用于当前的战争。我随后又用其他方法,对两人的态度做了直接验证。验证后我采取了断然行动,使用美国XADS电击枪将他们变成了植物人。关于松本先生的情况,你们可以通过日本政府得到验证;关于我丈夫的情况,你是否需要亲自来验证一下?这一点很重要,你可以带上一个官方代表。”

贝利茨已经猜到了卓君慧以下要谈的事。他略微犹豫一会儿后,说:“不需要了,我信得过你。你继续说吧。”

她加重语气说道:“我们已经做出了足够的自我克制,希望这种克制能得到善意的回应。”她重复道,“希望你能把这些话传达给贵国决策者,挪亚方舟的存亡在他们的一念之间。我希望在三天内听到回音,可以吗?”

“可以的,三天时间够了。再见。”

“再见。”她说了一句美国人爱说的话,“愿上帝保佑美利坚,也保佑整个挪亚方舟。”

贝利茨挂上电话,陷入沉思。总统一行人一声不响地等着他说话。等了一会儿,国务卿忍不住问:“贝利茨先生,那位中国女人所说的终极能量是怎么回事?”

贝利茨笑着说:“我是个机能主义者,我认为电子元件同样能承载一个人的智慧,说不定,那样的智慧会更纯净呢,因为人性中很多的‘恶’与我们的肉体欲望有关。”

在场的几个人都不明白这番没头没脑的话,心想也许贝利茨先生是老糊涂了,不过他们都礼貌地保持着安静。但贝利茨显然没有糊涂,他目光灼灼地扫视着众位首脑,有条不紊地吩咐着:

“请立即给我安排一架专机,我要尽快赶到特拉维夫,在那儿查证一样东西。明天晚上我会返回白宫,那时请今天在座的各位再次聚在这儿,我们再详谈吧。”

第三天上午,贝利茨和国防部副部长拉弗里来到新墨西哥州的阿拉莫戈多“三一”核试验场。这是美国进行第一次核试验的地方,后来的核试验改在内华达地下核试验场。不过,这次贝利茨要求在这儿做地上实验,他说:

“在地上做这件事更直观一些,我知道有些人的IQ有限,直观教具对他们更适用。”

前天他赶到特拉维夫,在亚伯拉罕电脑的资料库中仔细查阅了上次智力联网的记录。他十分相信卓君慧,相信她说的事实都是可靠的,但对于如此重大的事情,他当然还要再亲自落实一下。结果正如卓君慧所说,她确实在做智力联网巡回时悄悄叩问了几个人的潜意识,包括贝利茨的。她的叩问很小心,被问的六个人当时正致力于向“终极堡垒”进攻,都没有觉察,但都以潜意识的反应做出了不加粉饰的回答。有四个人坚决拒绝把终极能量用于战争,贝利茨是其中一个,他的回答是:

“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会把终极技术用于战争。”

但司马完的回答是:“除非我的国家和民族处于危亡时刻。”

松本清智的回答模糊一些:“只要别人不首先使用。”

卓君慧的思维潜入这件事本身是不光彩的,但此刻贝利茨反而很感激她。作为一六○小组的组长,他是大大失职了。他太相信六个人的誓言、相信他们的高尚,却没考虑到在事关国家和民族生死存亡的时刻,这样的誓言是不可靠的。这是因为准备违背誓言的两个人都不是为了私利,而是为了大义,他们自认为动机是完全纯洁的,因而就具备了违背誓言的必要勇气。这样看来,自己太书生气了,也许——他很不愿意这样想,但此刻他无法否定这个想法——他当时提议创建这个超智力网络,发展出“五百年后”的科技,本身就欠斟酌。潘多拉魔盒不该被提前造好,因为只要它造好就有被提前打开的可能,再严密的防范也不行。

坐实了卓君慧说的事实之后,他又在这儿停了一夜,在亚伯拉罕的帮助下,他把自己的思维全部输到电脑中去。严格来说不是全部,在输入时他设了一个严格的过滤程序,把藏在自己思维深处的肮脏东西,那些披着圣洁外衣的肮脏——对暴力的迷恋、嫉妒、自私、沙文主义、种族优越感等,全都仔细剔除。这种输入很费时,直到第二天上午九点才完成。他同亚伯拉罕匆匆告别,坐专机返回了美国。

回到白宫之后,他向椭圆形办公桌后边的那些首脑讲了他所知道的全部情况,客观而坦率。他讲了终极能量的可怕威力,尤其是人体自我引爆的便于实现。他说,卓女士说得很对,她和她的国家已经做出了足够的克制。现在,那两个打算把终极能量用于战争的人都被封了口,其中一个甚至是卓的丈夫,是她亲自对丈夫下的手。但世界上还有五个人会使用它,包括中国的卓,她在做出“足够的克制”后,正在等着我们的“善意回应”呢。她只给了我们三天时间。万一终极能量被使用,万一有十个八个因绝望而愤怒的人(说不定他们还有美国公民身份呢)来到华盛顿、纽约或东京引爆自身,那将是何等可怕。

他说:也许你们都不相信终极能量可以轻易释放,也想象不到它的威力,所以我准备做一个公开的试验。咱们到阿拉莫戈多试验场,我削下一截六克重的指尖并把它引爆——这大约就相当于1945年在广岛扔下的那颗“小男孩”的爆炸当量,一点三万吨TNT。你们睁大眼睛看看吧!

现在,具体操办此事的国防部副部长拉弗里带贝利茨来到试验场中心。送他们来的黑鹰直升机没有熄火,时刻准备着接他俩返回。这儿非常荒凉,渺无人迹。当年第一次核试验的“大男孩”钚装药六点一千克,TNT当量二点二万吨,核爆时产生了上千万摄氏度的高温和数百亿个大气压。三十米高的铁塔被瞬间气化,尸骨无存。地面上有一个巨大的弹坑,沙石被熔化成黄绿色的玻璃状物质。现在,弹坑旁新搭了一个帐篷,这是应贝利茨的要求搭建的,目的是防止卫星拍照,因为——那老家伙说,他会绝对小心,绝不让人体引爆的操作方法被人窃去。他对总统斩钉截铁地说:

“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会把可怕的终极能量用于战争。关于这一点,请不要抱任何幻想。”

他还说,只需使用能装在上衣口袋里的某种器具,就能引爆自己“削下的指尖”。现在,在他的上衣口袋里确实装着一个硬硬的家伙,但扣子扣得严严实实,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拉弗里真想把那东西抢过来,然后变成美国军队的制式武器——这个前景该是何等诱人啊!当然,只能想想而已,这会儿他绝不敢得罪这个老家伙。

贝利茨把周围查看了一番,表示满意,用手中的手术刀指指直升机,对拉弗里说:“行了,以下的操作只能我一个人在场,你先乘直升机离开吧,把军用对讲机给我留下就行。等我该离开时,我再召唤直升机。”

拉弗里不情愿地离开了,直升机来到十七公里外的地下观察所。这是当年第一次核试验时的老观察所,已经破败不堪,只是被草草地打扫了一遍。十几个情报人员正在里面忙碌着,布置和操作各种仪器——昨天他们已经抓紧时间在那座帐篷里布下了针孔摄像头和窃听装置。拉弗里一下直升机立即赶到屏幕前,屏幕前的情报官看见拉弗里来了,回过头懊恼地说:

“副部长先生,情况非常糟糕,贝利茨肯定正在找咱们的秘密摄像头。”

他没说错。从屏幕上看,贝利茨正在帐篷内仔细地检查,而且很快找到了目标。现在屏幕中现出他的笑脸,因为太近而严重变形,几乎把镜头完全遮盖了。贝利茨微笑着,在对讲机里说:“拉弗里,我想这会儿你已经赶到监视屏幕前了吧。这个摄像头的效果如何?”

拉弗里只有摁下对讲机的通话键,硬着头皮回答:“不错,我看你看得很清楚。”

“那就对不起了,我往下操作之前,首先要把这个镜头盖上。请通知总统,我不能回去了。我曾说,我会引爆自己削下的一个指尖,实际上指尖削下后就不是我自己的了,而是变成了普通物质。普通物质终极能量的释放要相对困难一些,需要若干比较复杂的设备,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所以我不得不留在这儿引爆自身——目前我无法控制只让一个指尖起爆——它大致相当于一亿吨TNT。你目前所处的观察所还太近,请立即后撤,至少到八十公里以外。另外,爆炸将造成强大的电磁脉冲,请通知五百公里以内的飞机停飞,以免造成意外事故。我给你三个小时做准备,请按我的吩咐做吧!”

拉弗里十分吃惊,他在心里狠狠骂着这个自行其是的老家伙。这些变化超出了上头事先拟好的应急计划,他不敢擅自做主。这时总统及时插话了,他和有关首脑一直在白宫监控着这儿的局面。他说:

“贝利茨先生,既然这样,请你改变计划,不必引爆自身了。你的生命比什么都贵重。请立即停止,我们再从长计议。”

贝利茨讥讽道:“我的生命比战争胜利更重要吗?或者说,美国人的生命比敌国已经死去的二十万条生命的价值高一些?谢谢你的关心,但我不打算停下来。我知道某些人,比如此时在屏幕前的拉弗里先生,不见到棺材是不会落泪的。我必须把终极能量变成他能看见的现实。另外,我还有点儿私人的打算,”他微微一笑,“我想同中国的老朋友,司马完先生,来场小小的赌赛,那家伙为了信仰不惜把自身变成一个巨大火球,我想让他知道,美国人也不缺少这样的勇气。不要多说了,请开始准备吧。三个小时后,即十二点十五分,我将准时起爆,不再另行通知。现在,请设法接通我家的电话,我要和妻子告别。”

贝利茨夫人刚刚从总统办公厅主任那儿知道了真情,顿时惊呆了。丈夫三天前被总统召见时,她绝对想不到会出现这种结局!更想不到那天的匆匆告别会是他们的永别!她哽咽着说:

“亲爱的……”

贝利茨笑着说:“不必伤心,琳达,我爱你,正因为爱你我才这样做。如果我的死能让人类从此远离战争,那我的六十四公斤体重可就是宇宙中价值最高的物质啦!再说,世界上有哪个人能像我死得这样壮丽?在一瞬间抹平肉体的褶皱,回归平坦空间,同时放出终极能量,变成绚丽的火球。琳达,不要哭了,当命运不可逆转时就要笑着迎接它。”

琳达忍住眼泪,不哭了,两人平静地(表面平静地)闲聊着。这边州政府宣布全州进入紧急状态,警察、军队和准军事力量全部被动员起来,进行着紧张的撤离。这对老夫妻一直聊到中午十二点,贝利茨温和地说:

“再见,琳达。替我同孩子们说声再见,同巴比说声再见。我该去做准备了。”

琳达强忍住泪水说:“你去吧,我爱你。我为你感到自豪。”

那边的对讲机关上了。一片寂静。安全线外,几百台摄像机从四面八方对准了爆心,记者们屏住气息等待着。这些镜头向全世界做直播,所以,此刻至少有十亿双眼睛盯着屏幕。十五分钟后,一团耀眼而恐怖的巨大光球突然蹿上了天空,火球迅速扩大,把整个沙漠和丛林映照得雪亮,天空中原来那个正午的太阳被强光熔化了。那景象正如印度经典《摩诃婆罗多》中所说:“漫天奇光异彩,有如圣灵呈威,只有一千个太阳,才能与之争辉。”

爆炸点上空那汹涌翻腾、色彩混沌的烟云慢慢散开,在爆心处留下一个巨大的岩浆坑。岩浆在凝结过程中因表面张力而把表面抹平了,变成了一个近乎抛物体的光滑镜面。

安全线外的观察者们通过护目镜看到了这一切,而通过实况转播观看的十亿人只能看到电视屏幕上剧烈扭动的曲线,因为在那一瞬间,看不见的巨量电磁脉冲狂暴地冲击着这片空间,造成了电磁场的畸变。不过,电磁脉冲是不能久留的,它很快就越过这儿,消失在了太空深处。屏幕上的图像逐渐还原。这次非核物质的爆炸景象和当年的第一次核爆一样,只是威力大了八千倍。这不奇怪,按照终极公式,在更深的物质层级中并没有铀、钚和碳水化合物的区别,没有所谓“核物质”和“非核物质”的区别。它们全都是因畸变而富集着能量的空间,也都能在一瞬间抹平空间的褶皱,释放出相等的终极能量。

但不管怎样争吵、怎样谩骂,妥协还是达成了。因为有一件东西明明白白地摆在那儿,谁也别想忽视它:那种可怕的终极武器。如果它被普遍使用,即使不会毁灭地球,至少也能毁灭人类文明。没人敢和它较劲。另外,人们还普遍存在着隐秘的,但又是非常强烈的希望:既然终极能量已经可以掌握,那能源之争就没有必要了。

于是,这场蓄势已久的战争,在尚未爬到峰值时就出人意料地戛然而止了。后世历史学家把它命名为“2.5次世界大战”。以色列的卡斯皮先生在两年前就造出了这个名称,因而在媒体上大出风头。当然,他当时所持的观点并不正确(他认为双方力量的悬殊将造成一场非对称战,而不是说大战将因终极武器而半途结束),但这并不影响他拥有“2.5次世界大战”的命名权。人类的历史往往就是由这样的阴差阳错构成的。

世界在狂欢。各交战国,各非交战国,华盛顿、东京、伦敦、新德里、首尔、北京……北京是用爆竹来庆贺的。爆竹声传到了司马完的私寓。卓君慧正在为丈夫喂饭,是用鼻饲的办法,把丈夫爱吃的食物打成糊糊,通过导管送到胃里。每天她还要不停地给丈夫翻身,防止因局部受压而形成褥疮;要把他扶起来拍打胸部,防止肺部积水造成肺炎;等等。这些工作又吃力又琐碎,研究所为他聘请了专职护士。但只要有可能,卓君慧还是喜欢亲自去做,她想通过亲身的操劳来弥补对丈夫的歉意。

近一个月的劳累让她显得有点儿憔悴。狂欢声传进屋里时,她微微笑了。这个结局是她早就预料到的,或者说是她努力促成的,为此她不得不做了一些违心的事,也付出了巨大的牺牲,把她丈夫还有松本先生变成了植物人。还有一个重大牺牲是在她的意料之外:她的朋友“老贝”也为此献出了生命。

她附在丈夫耳边轻声地说:“老马,战争停止了,没有战败国。你的心愿达成了,你该高兴啊!”

丈夫面无表情,他现在连饥饱都不知道,更不用说为战事停止而喜悦了。墙上是儿子的遗照,穿着戎装,英姿飒爽,从黑镜框中平静地看着她,似乎对这个结局并不吃惊。卓君慧看着儿子的眼睛,说了同样一番话。忽然,电话铃急骤地响了,她拿起话筒,液晶屏上显示的是日本的区号。电话那边史林兴奋地说:

“小史你辛苦了,快点儿回来吧,我和司马老师都盼着你早点儿回来呢。”

“我是否带着松本先生一块儿回来?你说过的,他,还有司马老师,你都能治好的,是不是?”

卓君慧笑了:“当然。普通医学手段对这种植物人状态无能为力,但你不要忘了,这两个病人的大脑都有神经插头啊!通过思维联网,由其他小组成员‘走进去’唤醒他们,一定能成功的。小史,我已经通过外交途径和日本政府联系过,你直接去找他们,请求派一架专机将松本先生送到北京,再带上司马老师,飞到特拉维夫。我已经通知一六○小组其他成员在那里集合,我们将合力对他俩进行治疗,另外还有亚伯拉罕的帮助呢!”

“太好了,师母,只有把他们两人治好,我才多少能减少一点儿自己的负罪感。我这就去联系。”

第二天上午,一架波音787停在北京首都机场,一架舷梯车迅速开来,与机门对接。机门打开,满脸放光的史林在门口向下面招手。早就在机场等候的卓君慧让两个助手抬着丈夫,沿舷梯上了飞机。飞机内部进行过改装,几十张椅子被拆掉,腾出很大一片空场,在空场中摆了三张床,其中一张**睡着松本。护士们把司马完小心地放在另一张**,与松本先生并肩。卓君慧走过去,端详着松本的面容,轻声问候着:

“松本,你好!不要急,你马上就会醒来的。”

飞机没有耽搁,立即起飞。机舱内还有第三张床,是手术床,周围已经装好相应的照明设备、手术器械架等,这是按卓君慧的吩咐安装的。她拍拍史林的肩膀,微笑着说:

“小史,我已经口头征求了一六○小组其他组员的意见,他们同意你加入小组,到特拉维夫后会履行正式手续。所以,你是否愿意让我现在给你做手术?这种激光手术的刀口复原很快,明天你就能加入思维共同体中,和大家一起唤醒这两位沉睡者。手术的安全性你不用担心,飞机在平流层时飞行平稳,完全可以实施手术。你愿意做吗?”

史林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那是他事先已经签字的加入小组的申请:“我当然愿意,这是我的书面申请。谢谢师母。”

“好的,那就开始吧。”

史林躺在手术**,卓君慧的助手先为他剃光了头发,然后进行麻醉。在他还未进入深度麻醉时,手术就已经开始了,由卓君慧亲自操刀。史林的头骨被钻开,一束细细的“无厚度激光”向颅腔内深入,轻轻地割开了他左右脑之间的胼胝体。不过史林没有感觉到疼痛,更感觉不到激光的亮度。说来很奇怪,大脑是人体感觉中枢,所有感觉信号都在这里被最终感知,但它本身却没有痛觉和其他任何感觉。胼胝体被切开后,一个极精巧的神经接头板被准确地插入,它是双面的,左右两面互相绝缘,分别与被切开的胼胝体两个断面紧密贴合,断面上原有的两亿条神经通路各自对应着一个触点。这些神经触点的材质是有机材料,与人脑神经原有很好的生物相容性,所以,当触点与某一条神经通路相接触时,会形成永久性联结。由于切口极光滑,这种联结是在分子范围内进行的,所以速度非常快,二十四小时内就可以完成。手术后,左右脑半球彼此独立,分别通过胼胝体的两亿条神经通路,再经相应电路传到脑腔外的左右接口。左右接口可以彼此对接(此时就恢复了大脑的原始状态),也可以与电脑或其他大脑相连。

手术顺利完成了,而此时史林才逐渐进入深度麻醉。他的意识沉入非常舒适的甜梦中,听见卓师母轻声说:

“好了,让他安静地休息吧。明天他就能正常活动了。”

史林睡了一个很长的甜觉。等他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了,睁开眼,他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地下室,听见卓师母欣喜地说:“好了,醒过来了。小史,你感觉怎么样?”

史林坐起身,晃动一下脑袋,说:“一切正常,就像没做手术一样。”

“那就好。这儿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你醒来。现在开机吧。”

一六○小组的其他成员走过来,依次同他握手。松本和司马睡在他身边的两张**,仍然没有知觉。随着低微的嗡嗡声,电脑屏幕亮了,亚伯拉罕的面孔像往常一样闪出来。不过今天屏幕上又出现了另一副面孔,是贝利茨先生的。电脑的相貌生成程序非常逼真。屏幕上,老人慢慢睁开眼,迷茫的目光逐渐聚焦,定到卓君慧的脸上,他高兴地说:

“哈,既然你们唤我醒来,估计战事已经结束了吧?”

卓君慧素来以安详的微笑应对一切事变,即使丈夫倒下她也没有流泪,但这时她却忍不住哽咽了:“老贝,你好,你说得对,各国已经达成妥协,战争结束了。”

贝利茨大笑:“那么我的演技如何?我想我能赢得国会大剧院的表演奖。亲爱的卓,那会儿我决定配合你演一场逼真的戏,不过我知道,不,我确信,即使我最终未能说服我国的当权者停战,你也不会把终极能量用于战争和杀人。我说得对吗?”

卓君慧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猛烈地啜泣着,断断续续地说:“是的,是的……我绝不会使用……谢谢你的信任……谢谢你所做的一切……”说到最后她的感情失控了,失声痛哭着,“可是我没有料到你会那样啊,你完全不必那样啊……”

贝利茨安慰她道:“傻女人,干吗哭啊,你应该高兴呀。我不过是失去了肉体,对,还失去了我头脑中肮脏的东西,现在,一个良心清白的我,在智力网络中得到了永生,有什么不好吗?喂,”他把目光转到其他成员身上,“你们这些反应迟钝的男人,快点过来,安慰安慰那个小女人呀!”

格拉祖诺夫笑着,首先过来,把卓君慧搂到怀里,在他两米高的身体旁,卓君慧真成了一个小女人。然后西尔曼和史林也过来拥抱她,吉斯特那莫提不大习惯这样的拥抱,走过来,向卓合手致意。她的泪水还在淌着,不过脸上已经绽放出笑容。贝利茨说:

“好了,进入正题吧,今天是什么日程?”

卓君慧说:“请你首先主持投票,决定是否接纳史林加入小组。然后大家联网,合力唤醒松本和司马完。我想唤醒是没问题的,我对此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

大家同意,于是首先对一六○小组章程的修正案进行表决,五票赞成,两票弃权,刚好超过三分之二票数,修正案通过;再对接纳史林的动议进行表决,仍是相同的票数通过。贝利茨说:

“史林先生,祝贺你。你已经成为一六○小组的正式成员了。”

史林激动地说:“谢谢大家的信任。我会努力去做。”

他随即在小组成员保密誓约上签了字。贝利茨提出第三项动议:重新选举一六○小组的组长。“我将永远是一六○小组的成员,但仍由我担任小组长就不合适了。显然,我以后出门不大方便。”他开着玩笑,“因此我建议大家新选一个组长。作为原组长,我推荐卓君慧继任,因为,经过这场惊天大事变,她的睿智、果断、处事周详,更不用说品行的高尚,都是有目共睹的。请大家发表意见。”

四个成员都表示同意。卓君慧没有客气:“那我也投自己一票吧。谢谢大家,我会努力去做,不让老贝落个‘荐人不当’的罪名。”

“我相信自己绝不会走眼。那么,我现在正式交棒,请新组长主持以下的议程吧。”

卓君慧为其他四人连接了神经插头。当史林头上对接的插头被打开,又和大家联网后,他感受到了此生最奇特的经历。首先,他的自我被突然劈开,变成史林A和史林B。两个独立的意识在空中飘浮着,像是由等离子体组成的两团球形闪电。然后,两“人”同时进入一个大的智力网,或者说他的大脑突然扩容,这两种说法是等效的。现在这儿包含了史林A和史林B、西尔曼A和西尔曼B、格拉祖诺夫A和格拉祖诺夫B、吉斯特那莫提A和吉斯特那莫提B、老贝利茨(他是以整体存在的),以及一个非常大的团聚体——那是从电脑亚伯拉罕的电子元件中抽出来的意识,它向集体智力主要提供后勤支持(巨量信息)。这些智力场相对独立,各自有自己的边界,但同时它们又是互相“透明”的,每个个体都能在瞬间了解其他个体的思维。这些思维互相叠加,每一点神经火花的闪亮都以指数速率加强、扩展,形成强大的思维波。

史林(史林A和史林B)在第一时刻就感受到了合力思维的快乐。那简直是一种“痛彻心脾”的快乐,其奇妙无法向外人描述。

现在这个共同体开始了它的第一项工作——唤醒沉睡者。在智力网络中还有四个黑暗的聚合体,只能隐约见到它们的边界。它们沉睡着,其内部没有任何思维的火花。其他团聚体向这儿集中,向它们发出柔和的电脉冲,那是在呼唤:

没有回应。于是唤醒的电脉冲越来越强,像漫天飞舞的焰火。但那四个黑暗的团聚体仍执拗地保持沉睡状态。这时,又有两个球形亮团加入进来,是卓君慧(A和B)。她镇静地对大家说:

“不要急。如果一时唤不醒,就撇下他们,开始你们对终极理论的进攻吧!也许这样更容易唤醒他们,因为,对终极理论的思考已经成了他俩最本能的冲动,比生存欲望还要强劲。”

于是所有球形亮团掉转头,开始合力对终极理论进行思考。史林(A和B)乍然参与进来,一时还不能适应。或者说,他还不能贡献出有效的思维,只能慢慢熟悉四周的环境。他很快消除了与其他智力团聚体进行交流的障碍,建立了关于共同思维的直观图像。那是宇宙的生死图像,是空间的褶皱和抹平。几百秒的人类思维重演了几百亿年的宇宙生命。

这个“褶皱与抹平”的过程,在宇宙公式中已经得到圆满的解释,所以思维共同体没在这儿多做停留。它们把注意力集中在奇点内部。奇点内部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处于绝对的高熵或者混沌状态,没有任何有序结构。但超级智力仔细探索着,在极度畸变的奇点之壁上发现了一种悖论式的潜结构——它们是不存在的,绝对不会有任何信息显露于奇点之外;但它们又是潜存在的,一旦奇点因量子涨落而爆炸,“下一个”宇宙仍将以同样的方式从空间中撕裂出同样的粒子。

也就是说,一个独立于宇宙之外的力量,仍将以同样的方式创造另一个宇宙。

关于这一点也许大家已经形成共识,所以合力思考的重点是:如何在“奇点之外”的宇宙中设法验证这种悖论式潜结构;或者说,如何在宇宙之内验证宇宙之外的潜结构。按照拓扑学理论,这两种说法也是完全等效的。

思考非常艰难,即使对这样的超级智力而言也是如此。一个想法在某个团聚体中产生,立即变成汹涌的光波漫向全域。随后,更多的光脉冲被激发,对原来的光波进行加强,产生正反馈,使它变得极度辉煌。但这时常常有异相的光脉冲开始闪现,随后慢慢加强,冲销了原来光团的亮度。于是一个灵感就被集体思维否决。然后是下一个灵感。

思维之大潮就这样轮番拍击着。在思考中,史林(A和B)感受到强烈的欢快感,比任何快感都强烈。他迷醉于其中,尽情享受着思维的幸福。不过,今天的智力合击注定得不到结果。因为,在周围辉煌光亮的**下,那四个黑暗的团聚体中,忽然迸出一个微弱的火花。火花一闪即逝,在漫长的中断后,在另一个团聚体中再次出现。火花慢慢变多了,变得有序,自我激励着,明明暗暗,不再彻底熄灭了。忽然,哗的一下,一个团聚体整体闪亮,并且保持下去。接着是另一个,又一个,再一个,四个团聚体全部变得辉煌。

她从智力共同体中退出,并且断开了其他人的神经联结,最后再断开那两个原植物人的。在未断开前,松本和司马完已经醒了,他们睁开一只眼,再睁开另一只眼,生命的灵光在半边脸上掠过,再在另外半边脸上掠过。等卓君慧把他们的左右神经接头各自对接,他们才完全恢复正常。他们艰难地仰起头,司马完微微笑着:“是不是……战争……已经结束了?”他的话音显得很滞涩,那是沉睡太久的缘故。松本也用滞涩的语调说:“肯定……结束了,我刚才……已经感受到……共同体内的……喜悦。”

卓君慧同松本拥抱,又同丈夫拥吻。“对,战争已经结束了,而且,没人使用终极能量。也没有战败国。”她喜悦地说,“我也没有打败仗啊,在唤醒手术中我总算成功了。松本、老马,我为当时的行为向你们道歉。”

两人都很喜悦,也有些赧然,司马完自嘲地说:“应该道歉的是我。很庆幸,我的激愤之念没有变成现实。”松本也说:“我和你彼此彼此吧!卓女士,谢谢你。”其他成员都过来同两人拥抱。贝利茨在屏幕内说:“别忘了还有我呢!你们向屏幕走过来吧,原谅我行动不便。”两人还不知道贝利茨的死亡,疑惑地看着卓君慧。卓难过地说:“非常不幸,老贝牺牲了,为了配合我……”

她没有往下说,因为两人已经完全理解了。他们立即向屏幕走过去。刚刚从一个月的沉睡中醒来,他们的步履显得僵硬和迟缓。两人同屏幕中的老人碰碰额头,心情既沉重又充满敬意。贝利茨很理解他们的心情,笑道:

“我在这儿非常舒适,你们不必为我难过。司马,”他坦率地说,“多学学你的妻子,她比你更睿智。”“我已经知道了。我会学她的。”卓君慧说:“我刚才和老贝交换了看法。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我们一六○小组是现存世界上最大的危险。我们创造了远远超过时代的科技,对于还未达到相应成熟度的人类来说,它其实是一个时刻想逃出魔瓶的撒旦。当然,我们也不能因噎废食,把小组解散。但要做更周密的防范。我想再次重申和强化小组的道德公约。第一条:一六○小组任何成果均属于全人类,小组各成员不得以任何借口为人类中某一特殊群体服务。第二条:鉴于我们工作的危险性,小组成员主动放弃隐私权,在大脑联网时每个人都有义务接受别人的探查,也可以对其他人进行探查。你们同意吗?如果同意,就请起誓。”

每一个人依次说:“我发誓。”司马完又加了一句:“我再也不会重复过去的错误。”他们在誓约上郑重签字。史林急急地说:“我能不能提一项动议?”大家说当然可以。“我想,我们的下一步工作是把终极能量用于全世界,当然是和平目的。能源这样紧张,把这么巨量的干净能源束之高阁,那我们就太狠心了!如果这个冰窟窿不扩大,战争早晚还会被催生出来的。当然,把终极能量投入使用前,要先对人性进行彻底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