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缝隙

张单骑

“Mind the gap”,我正盯着脚下的这行字发呆,直到地铁呼啸着进站。

从龙溪街到北山桥站,人不多,我步入车厢。米蔚蓝就坐在我斜对面,靠边,她最喜欢靠边的位置,像在等谁,不管是地铁、公交车还是餐馆,从小就这样。

她刚下班,略显疲态,不过还是紧握手机,手指在计算器页面点来点去,加加减减,应该跟钱有关。最后得出的一个数字令她有点失望,端着的肩膀立马垂了下来。她身穿流行的宽松西装,白色帆布包抱在怀里,微卷的齐肩中发,身上有股淡淡花香味。

不知道是什么力量驱使我走过去,在她旁边的空位坐下。她没怎么在意,只收好手机轻轻倚靠栏杆。

“你好,你是掌海中学初三5班的米蔚蓝吗?”虽然突兀,但我不想再浪费时间。

她微微侧过头,有些错愕,“你是?”

“我是张单骑,你同学。”

她打量我了一番,有什么东西在她眼中慢慢晕开,“噢!这名字好像有点印象。你也坐这趟地铁?你是,怎么认出我的?这么多年,我们都变样了,没想到还能在这里遇上。”

她比从前开朗了。我好像错过了很多,真害怕她会忘记我。

“你没怎么变,还是那么好看,右眼角这颗痣,一眼就能认出来,”我指了指自己右眼,“只不过,你小时候不大爱讲话。唔,你还记得方老师不?他老没收我的漫画,然后让我罚站。有次你帮我藏书,结果被发现了,老师问书是不是你的,你一句话都不说,不管怎么逼问,你脸都红了,就是不说。”

她抿嘴努力回想,锚定那些记忆的真实性,“都十几岁了,哪还是小时候呀!”

短暂的沉默过后,我说:“感觉你过得挺好的,为你高兴。”

“也不全是……你呢?”她把一缕头发别在耳后。

“我,耳朵好多了。”

“嗯嗯,”她好像忘了,“张单骑,你还记得多少上学时候的事儿?”

地铁进站,玻璃上映出我俩的侧影。我,单眼皮、薄嘴唇,戴眼镜,一件灰蓝衬衣和一件黑帽衫,偏瘦,有点像漫画里那种闷闷的但遇到困难又会放大招的男生。也许吧。

“你哪站下?我,还记得不少呢。”

“还很多站,你说说呢。”

我从来没发觉自己记得那么多事,细碎得如南方雨季每天降落在身上的雨丝,你从来不知道它们原来躲在哪里。让我想想从哪里讲起—

我们生活的城市,在填海造陆前还是个小镇,叫集集镇,这个名字后来才改掉。脚下这片地方,说不定以前就是片荒地或树林。集集镇在南方的南方,靠海,常年炎热湿润,一到夏天,满眼都是绿色的风在穿行。我们的童年都差不多,被炽热的阳光催促着长大,被海里的美味填饱肚皮,我们最爱讨论新出的漫画书和电脑游戏,最喜欢光着脚丫子在路上疯跑。前方等着我们的是故事、无忧无虑的假日和每天变换不同颜色的大海,等太阳下山了就去捡贝壳,在沙滩上留下成排的脚印……我们踏着落日余晖回到家,桌上的饭菜冒着热气,一瓶冰镇可乐是这一天最完美的点缀,然后和爸妈一起看电视上的新闻,随口提起邻居同学的近况和镇上那个怪爷爷……

我第一次见到你,是2011年4月8号那天。方老师说我们班今天来了位新同学,他安排你暂时坐我左边的空位。你扎着马尾,脸很白净,右眼角有颗痣,身上有股淡淡花香,一看就是那种老师喜欢家长疼爱的好苗子。

你不爱说话,但我有不会做的题问你,你都给我讲。你成绩很好,但我那时对学习提不起兴趣,上课常常偷看漫画。有次在上学路上,你在我后面喊我,我没理你,你上课时专门给我递纸条,问,刚才叫你为什么不答应?我说,我右耳有点聋,但是不影响正常生活。你说,真假的,你没骗人吧?我说,骗你是小狗,以后叫我得从左边。你说,好,那老师同学都知道吗。我说,估计都知道,瞒不了,妈妈生我的时候难产,这毛病就是那时落下的。你收掉纸条,我继续看漫画。

说实话,遇见你之前,我没想过有一天我会挥起拳头反抗。

我有个外号叫“一只耳”,是刘成明取的,他坐最后一排,不是他个子大挡人,因为他是个坏学生,老师不想管就给发配到角落。每个班都有这种人吧,平白无故就爱欺负人,在你椅子上放图钉,往你书包里倒辣椒油,等你进了厕所门然后从外面锁住,整蛊的伎俩常常推陈出新。他喜欢抢同学的东西,有时还跟同学要钱,看不惯谁就在放学路上等着那人,然后突然冲上来一顿拳打脚踢,谁敢告老师,他下次就会用上更狠的新花招。他有几个跟班,都是隔壁班跟他一样的人。

一只耳,被叫来叫去,我告过老师,被揍过,后来我学着不去在意。我不爱学习可跟他不一样,也许是缺少一个目标,也许是更相信漫画里的世界,那里面比现实世界精彩百倍,在我们还没真正认识世界的年纪,漫画里就什么都有了。我常把自己想象成主人公,在黑白的油墨框框里生活,说的话也在框框里,喜欢一个人、讨厌一个人,去冒险远行、去打打杀杀都可以,那么夸张,那么不可一世。

你来了之后,我的黑白漫画变成了彩色。

你来了之后,刘成明越来越频繁地找我茬。对啊,我这种人怎么配做你的同桌。

有次我从厕所出来,他大声叫我一只耳,我听见了,但没理他。然后他一脚踹我后背,我摔在地上,生疼。周围的笑声像被拍烂的西瓜一下迸裂开,我听得清楚,怕这笑声被你听见。我支撑着站起来,脱掉校服,握紧拳头,冲上去狠狠地砸向他的肉脸。

想到你,我就变得勇敢,跟漫画里的人一样勇敢。

我和刘成明都请了家长。他道歉是假的,我知道,在初中毕业之前,我的日子不会好过。让我想想,我是哪一次有了让他消失的念头呢?

是他开始欺负你那次。

厕所门口互殴事件发生后,你肯定也注意到了,我的椅子冒出图钉,书包里灌了辣椒油,眼镜碎掉,作业被撕,身上隔几天就青一次肿一次,他不打脸,警告我不许告家长。你问我,我不吭一声,你帮我去告老师。于是,他对你下手了。最开始也是小打小闹,在背后扯扯你头发,让别的女生不和你玩,给你取外号“小白鼠”,说一只耳和小白鼠天生是一对,就该一起被收拾。为了这,我跟他打过几次,来来回回愈演愈烈,我们都进过几次医院,领过几次警告。你劝我,我听了。我妈让我转班,我坚决不,她怪我成绩不好,成绩好了,没人敢欺负你。我仔细想过这句话,有点道理。

于是,我不看漫画了,试着去喜欢黑板上那些方程组和公式,方老师每次解完题都要后退几步,把密密麻麻的等式全部框进眼中,沉醉几秒,然后说,和谐啊,美啊。我看了看你,嗯,美。期中考试结果出来,我进步了,特别是数学和物理,都是你的功劳。

可那天放学路上,刘成明堵住我们,说我考试肯定抄了你的卷子,说我们老鼠一窝,说我们关系不正常,说我们烂成一堆。我想冲过去一脚踹他脸上,你拉住了我,两根手指触到我的皮肤,被驯化般的,我忍住了。你作势要打电话,想吓走他们,可他不怕,还找我们要钱,我掏出几十块扔他脸上,护着你想冲过去。刘成明又扯住你头发,你疼得叫了一声,手机掉地上,眼泪在眼眶打转,你冲他大声喊,刘成明你到底要怎样才不这么混蛋。他笑了笑,说,你俩决裂,张单骑你当我们面儿骂她一句,让她滚远点,而且,以后你也不能跟她说话,我就放过你俩。

决裂这个词,用得挺狠。

你滚,我背对着你说。听不见,大声点,他说。我把你护在身后,他的肉脸占据我的视线。米蔚蓝,你滚,我大声说,你滚啊,快滚回家,不要再跟我说话了以后。

你好像哭了,我没回头。你滚吧,别缠着我了,我讨厌你,我再次说。空气湿热得黏人,汗水啊泪水啊什么的,都咸。你忍住眼泪,可啜泣声我左耳听得很清楚,你向我身后的方向,离开了,然后,跑远了。

此时,我脑子里的画面是这样的,我,像漫画里的主人公,面前是一堆坏蛋,我踹开他们,拉着你跑,你手里都是汗,我回头看你,你却在笑,周围的景物缓缓倒退,整个世界就我俩在跑。

幻想结束。我回头确认,你已经跑远了。我可以走了吗,我说。哈哈哈,他咧嘴大笑,说,我昨天看电视学会了一个新词儿,b、i、t、c、h,挺适合她的,你没看到,她哭的那样,哎哟太假了。

地上有块砖,我迅速捡起来,砸向他的头。然后,我撒腿跑走,不是家的方向。

“去树林。”这个声音像几秒前的回音,好像从身后传来,又好像从我心底。

从那时起,我多希望能清楚地听到你说的每一个字,像车窗外那一处处遥远又美丽的风景,不断从我耳畔掠过,从不间断。

树林离学校不远,我跑得气喘吁吁,刘成明的声音在身后越来越近。这片树林不算大,再跑一段就到公路边。我望向前面,是一处小山丘,心想躲在那背后。跑近一看,山丘下面竟然有个洞,洞口两臂宽,我迅速抓了些枝条挡在外面,钻进去躲起来。几分钟后,刘成明大喊着追到了附近,只有他一个人,我往里躲,心想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再被暴打一次。

他四下观望着,突然,他的右方传来一个声音,他往那儿看了看,狐疑地跑开了。我松了口气,以为暂告安全,可没想到,我稍微往后一退,不知踩到什么东西摔了一跤,洞里又黑又湿,还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痛感和恐惧感相继爬上我的身体。等我挣扎着站起身,他已经来到洞口,头上冒着血,一脸狰狞。完了,我当时想。此时,外面再次响起一声怪响,他没再理,一步步向我靠近。

我回头看,洞里好像还有路,但漆黑一片像是深渊,可那时分不清前面和后面哪个更恐怖。也许基于本能,我往里退,山洞深处清凉潮湿,看不见或许更安全。他气急败坏地吼了声“给我出来!”然后追进来。

周围岩壁湿湿的,我扶着洞体边缘一路小跑,乍有种触电的感觉。他循着声音追上我,我们很快扭打在一处,回声像涟漪漫开。没两下我嘴里就泛出血腥味,脸上身上都湿湿的,也不知到底哪儿疼,四周是浓稠的黑暗,只知道面前有一堵肉墙,我们拳打脚踢,不留后手。来来回回,痛且无聊。我找到我俩之间的一段缝隙,锚准距离,使劲给了他一脚,随着他一声叫喊,四下突然变宁静了。

我立马转身没命似的往外跑,天色已变成深蓝。

第二天,5月14日,刘成明没来上学。你不信,而且你一天都在生我气,不和我说话,我那时只想让你先走,所以骂了你。课堂上,我给你塞纸条,说,我本来打算在你离开后跟他们来场最后的决斗,必须赢,赢了后他们不会再找麻烦,所以对不起,我说的是假话,骗他的。你说,知道是假的,但也感觉难过。我说,怎样才能原谅我呢?你说,下次考试考前十。我说,试试看。接着你问我,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身上又有新伤。我没说,只自己在心里设想最坏的结果—他晕倒在山洞,没人发现,然后死在里面?不会的,我不敢再往下想。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他还是没来。第七天,警察来学校了。数学课上,方老师把我叫出去,说警察有事问我。我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紧张,警察问我,3班的赵涛看到上周二你在学校门口用砖块打了刘成明,然后他去追你,对吧?这是他最后一次出现在学校,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你知不知道他人在哪里?我说,他一直欺负我,班上同学都知道,他那天骂我,我是打了他,但是,我跑了很远,确认他没追上,最后故意绕了不常走的路回家。警察继续问,老师说你第二天脸上挂彩了。我说,是,树林里摔了一跤,对了叔叔,可以去树林找找看,我是在那儿把他甩远的。

希望警察可以找到他,如果他还在,他们应该能原谅我是因为害怕才说谎的吧。过了三天,听方老师提起,警察在树林里没找到他,我才开始慌了。

最近几天天气都不见好,阴沉沉的,那天放学后,我一个人跑到树林,进入山洞,里面漆黑一片,岩壁又湿又凉,我试探地喊了声他的名字,没有回应,往里走,能听见水滴声。正当我继续向前迈出一步时,身体突然失去重心跌入脚下的水潭。

短暂几秒,我失去了意识,不是我掉进水里,而是水穿过我体内,静谧且安稳,像躺在夜晚的沙滩上,海水和着沙子,舔上我的脚趾、腿、后背和四肢。接着,我又像是在空间中下落,坠入一条无穷无尽的隧道,我飘浮在空中失去重心,在一片黑暗中乱抓,希望能抓住什么,这段时间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却又像只过了一瞬。

等我意识变得清醒,身体重新得以平衡,看到洞口的光照过来,比之前亮了些,我慢慢走出去才发现身上是干的,外面晴空万里。你绝对猜不到发生了什么,等我回到学校附近,竟看到相同的一幕,刘成明正拦在你和我面前!我确定没看错,如果不是做梦,那么我回到了十天前。

那个山洞是个时光机。听起来很俗对吧,但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明白,当时的自己肯定跟刘成明一样,掉进了另外的时间线,所以,我当时只想阻止我们进入那个山洞。我还看见你哭了,看见“我”赶你走,我在心里暗暗骂自己。接着,我跟在他俩后面,跑向树林。刘成明捂着流血的头骂骂咧咧追“我”,我猫着身子躲在树丛后跑,捡起两块石头敲出声响,当他准备进入山洞时,朝我的方向看过来,面前那个山洞似乎对他的**更大。我继续弄出声音,他也没注意,径直朝洞里走去。

他们在洞里打了起来,不久后,刘成明应该要消失了,尽管我无比想让他消失,但真的发生了,却令我感到惶恐。我愣在原地,拼命回想看过的所有时间旅行的电影、漫画,《回到未来》《神秘博士》《终结者》《哆啦A梦》……大多穿越者都遵循着几条原则,不能和自己见面,不能干扰历史,等等。来不及细想,我还是打算先回到咱们的时间线再说。

过了许久,我再次进入山洞。可诡异的事再次发生了,我来到了一个星期后,5月28日。我年轻了一个星期,准确地说是失踪了一星期,可离我进入山洞后只过了一个小时,所以,两边的时间流速完全不同,这是我发现的第一个规律。

回到家后,我爸妈都急疯了,而且学校连续有两个学生失踪,这在小镇上算是大案了,警方已经立案调查。当我出现在班上,你们都围过来问我。我只说,不知走到哪儿就迷路了,像睡了一觉,什么都记不起来。当你悄悄问我时,我告诉了你实情。当时的你,琢磨了半天才缓缓挤出一句话“让我想想”。你肯定以为我脑子烧糊涂了吧。

接下来,我配合警察调查,但没透露山洞的秘密,我害怕他们进去后会引起更大的混乱。关于我们的失踪没有定论,之后,刘成明再也没有回来,这件事被当作悬案搁置。可你知道吗,他一直生活在集集镇,只不过是另一个他。你还记得龙溪街废品站的怪爷爷吗?他老是自言自语些时间啊人生啊之类的怪话,只要有小孩子路过,就骂骂咧咧吓跑他们的那个?

他就是刘成明,老年的刘成明。

5月13日他进入山洞后,其实去到了未来,在那个时空,他被当作失踪七天再出现的刘成明,周围一切没有任何差别,于是他在那里过完一生,并不知晓山洞的秘密,直到自己68岁时意外再次进入,出来后发现,这里才过去一个星期。他重新见到了自己的父母,一对失去孩子、伤心欲绝的父母,于是,他决定留下来不走了,在家对面的废品站默默守着他们。关于原来那个时空发生过什么,他没多说,我从他浑浊的双眼、爬满皱纹的手上看见了“时间”的流逝,当时只觉得一个经历过一生的人,承受的远比我想象的更多。

我怎么知道的?是他在路边认出我后,把我拉过去悄悄告诉我的。他还跟我们道歉。我早在心里原谅他了,你也是。

第二天,我和他一起去树林,在山洞门口堆满石头和树枝草叶,把那些秘密封存起来。

还有好多事啊,米蔚蓝,你都要听吗?你点头。好像这些事你都不太记得,而我一说,你马上又全部想起似的。距离终点站还有很久,你让我继续。

集集镇一如往常,那些扰乱生活的涟漪渐渐平静下来,临近中考,我的成绩很快进入班级前十,我们约好考同一所高中,市重点腾华中学。那段时光是我人生中最开心的时光,像是我们一起在赛道往前跑,只要抵达终点,就能拥有整个世界一样。

中考那天,我早早上路,却在接近你家楼下时被刘成明的表哥拦住,他和几个小青年把我绑走,关在一间地下室,关了整整两天。我就这样错过了考试。他们放走我之后,我又困又饿,连恨他们的力气都没有,我站在路边望向海岸线,忍不住放声大哭,那种要让自己的声音穿过森林到城市一样的决绝哭声。接着,我回家看了父母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跑向那个山洞,我搬开石头,割掉树枝,不顾一切钻了进去。

这一次,我却来到高中开学的第一天。我想办法从集集镇坐车来到滕华中学,躲在校门口,本想看你一眼,可竟然发现了准备入学的自己。过去的事实会发生变化,这是第二个规律。我当时心里还有太多疑惑,等晚上放学,我悄悄叫住高中生“我”。他十分讶异,尽管如此,我却没时间解释,只问他你去了哪里。他说,你那天没参加考试。说着,他有些难过,我问,怎么了。他也许不想让我也难过,一路沉默着。突然,我开始流鼻血,也许因为时间旅行中不能和自己见面,我意识到必须马上远离他。于是,我再次回到集集镇,进入山洞。

而这次,我终于回到中考前一小时,我走小路来到你上学的必经之路,开考前二十分钟,你都没出现。我当时想,如果这里的“我”也被绑走了,那么我必须代替自己去参加考试。接下来的两天考试,你都没出现。最后一场考完,我恍恍惚惚走出考场,从老师口中得知,你的妈妈送你去考场时,路上一辆车子不偏不倚地撞向了你。

我疯狂地奔向医院,看见你躺在病**,你的身体被绷带、管子缠在,像睡着了一样,只是眼角还留着泪痕。我只觉一片混沌,怀疑自己坠入了某处梦境,眼泪不自主地滴落,好像两个人同时借着我的眼睛在哭一样,真想一切从头开始,一次都不离开你。我陪着你妈妈守了你三天,最后一晚,你嘴唇突然轻轻翻动,我左耳凑近听,你好像在说,“不要……走进……”那句没说完的话,随着心跳变成静止的直线而消散在空中。我参加完你的葬礼,决定再次穿越。

那不是我最后一次在时空里往返,等我再次进入山洞,时间来到了高考前夕。那时的“我”快要成年,高高帅帅的,斯文又聪明,他的未来一片光明,只是他几乎把你忘记了,但我没有。

我要找回你。这是我接下来活着唯一的目的。

我开始计划。首先,我必须得弄明白穿越的规律,我要学习数学、物理甚至哲学,只有大学里能学到这些。可我得去哪个时空才能用一个合适的身体进行这项计划呢,用一个没有忘记你的我。

我回想所有进入山洞的经历,去一次过去,去一次未来,再回来一次,因为两个时空的时间流速不一样,我每次都得回到起点,再出发。我就像在不同时间线上寻找工藤新一的柯南,遵循暂时总结的规律穿梭于不同的人生,对,我不相信随机,“上帝不掷骰子”这句话,是我在大学的一本书上读到的。

在我往后多次穿越的经历中,踩着这个规律,我到过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的时空,我根据线索寻找到他们,他们过得还不错,有些还记得你,有些忘了你,但这个我始终如一。在我离去的时空里,这个我会不会又要失踪很久?不会的,后来我发现,那两条规律都因为时间线并不单一这一点而作废。所有时间线里的我,都在出发、返回,若有缺失宇宙又立马会补齐,循环接力,平衡便不会被打破。

我在制造一条美妙的小悖论,有时我这么以为。也许是宇宙为我撕开了一条缝隙,让我有机会窥探有序与无序之间的那种微妙的平衡。

当然,这些时间线会有不同程度的误差,却不会超过一定的范围。可奇怪的是,如果把你也算在误差范围内的话,那么,在我去过的时空中,你从来都没存在过。你在中考那天去世,这成了往后所有时空的基本事实。我痛恨这条规律,直到……

等等,你打断我说。既然不能长时间和自己见面,那你们的记忆如何同步,现在的你如何知道这一切?你问我。

你直接忽略我刚说的重要事实,是的,你明明正鲜活地存在于此刻。

我继续回答你,身体和记忆的同步,来自一次穿越,出来后,我再次回到起点,你去世后的夏天。我不知道怎么度过那段时间的,爸妈好像也因此更加担心我,我暂时没舍得离开。那个暑假,我把自己关在家,把能找到的所有物理课本全都摞起来,一遍遍读、一遍遍解,似乎每多学会一个公式,就离你更近,这使我同时感到迷惘和明澈。高中开学后,我有了第一部手机,在收到那条短信后,我决定暂时不离开了。

什么短信,你急切地问。

“请一定留下,留在这里,只要你相信我,你就会再次遇见她。XRJ留。”我回答你。

你的表情有细微的变化,你问我,是否后来再也没有进入山洞。我说,是的。

XRJ是谁?我什么时候会再遇见你?这些问题苍白无解,集集镇成了一艘灯火通明的孤船,灿烂中透着伶仃。不得不承认,在这十几年中,关于你的记忆在慢慢褪色。生活的琐碎把我掷向别的目标,考学、工作、感情……后来,也碰到过十四岁的我自己,他悄悄跟我见面,时间很短,只待了十几分钟,讲述他经历过的不可思议的种种,于是,我又想起一部分,但这并不是记忆连续的主要原因。

就在两年前,你猜我遇见了谁?一次学术论坛上出现了一位退休的物理学博士,他叫徐人杰。XRJ,我兀地一惊。会后,我忐忑地接近他,他穿着格子衬衫,瘦削,头发花白,眼睛喜欢四处看,说话嘻嘻哈哈的,像个老顽童。我跟他说,我是张单骑,您给我发过信息,是吗?他只笑着,没否认。

您认识米蔚蓝吗,她在哪儿?您是怎么知道我的?您去过那个山洞?您来自未来?我有太多问题,他却摆摆手,说,三天后来找我。

三天后,我们约好一起去那个山洞。他对里面很熟悉似的,在那个“水潭”边蹲下来查看,他喃喃自语着,没想到,还在运行。他接着说了很多我听不太懂的理论,迷你黑洞、混沌理论、量子延时擦除、世界线收束、波函数坍塌,等等。最后说,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两个粒子加速向前,如果其中一个粒子具有内时性,它的分子被扭曲到了相邻的时间维度,那么它们会朝过去和未来延伸,假设其中一个粒子会提前到达未来,而另一个粒子紧跟其后,那最后需要一个方案,来统摄两者的不共时性……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说,“最终熵方案”?他眼神一下子放出光来,像猎人捕捉到等待已久的猎物,他细细咂摸着这几个字,神情急切,问我是这么知道的。这是我脑子一瞬间蹦出来的词,还是你曾经提起过的,就像藏在潜意识大海里最深处,阳光一照会自动浮上来,我随手捞出便是宝物。

我说,随口一讲而已,忘了在哪听到的。

他沉默许久,像把那个词深深刻在脑中,然后深吸一口气,继续说,是不是很多次时间旅行并未如你所愿去到想去的时间点,如果可以精准调整就能做到,但精准并不一定意味着你能任意改变过去。

我不敢再贸然提问。他说,单条时间线上的张单骑会记得所有过去的事,越靠近未来的那个张单骑,知道的也就越多。但其实,时间不是单线进行的,而是一张网,因陀罗网啊孩子。说完,他开始清点他带来的设备。

我陪他在山洞附近待了一个月,他在里面立起照明灯,每天都在里面忙活,仪器、机械、计算机、电子注入器、电磁波射频仪,我听他的指示能搭把手,尽管不懂其中原理。空闲时我们还一起逛了曾经的中学,对了,还断断续续聊起过你,他好像对你的过去很感兴趣。

那个山洞是个迷你黑洞,当他在“水潭”上架设起一台镜面仪器时说。这个迷你黑洞本质上是一个加速器,通过微波扰动物质粒子,让它们互相碰撞来产生热量,在这个过程中,粒子间的撞击可能产生克尔黑洞,这种黑洞和其他黑洞的不同之处在于它的奇点是环状的。奇点周围有一个范围,在这个范围内时间和空间的作用互换,这个范围和外界的分界线成为视界线,视界线是一个跨过了就无法返回的存在,所以正常情况下奇点是无法到达的,而如果向黑洞中注入电子就可以让奇点**,如果把这一套放到克尔黑洞上,向克尔黑洞注入电子就能让它的环状奇点**,然后穿过奇点就可以进行时间跳跃。

这是一张由时间线编织而成的网,明白了吗?他问。我沉默。

不过,我按照徐老说的,在其中跨越了两次,当时的时空没有改变(我以为),但出来之后,我仿佛拥有了全部的记忆,那些流逝的时间被压缩成薄薄的一片,那是种奇怪的感觉,像睡醒后依稀记得所有的梦。

记忆的连续性不是来自经历,而是时间线的折叠,徐老这样跟我解释,只要两条时间线之间的变动率不超1%,就能做到。

但这些记忆需要启动,就像用隐形墨水在纸上写字,用火烤一下才会显出字来,我说。

什么意思?你问。就是,我需要听到你的名字,28岁的张单骑,才会想起从前的以前,想起这么多时间线里我的每一次穿越,以及找到你的目标,你的名字是个开关,我有些激动。

你的意思是,你的记忆能够连续起来,是因为你想起了我,然后我才会存在在这个时空?你问。

从某种角度,是这样的,倒果为因,我说。

你的表情充满疑惑,疑惑转而又消散。我继续跟你说,离开前,徐老交给我一个金属圆球似的仪器,他说这叫时间仪,以后会有用。接下来该怎么办?我问他。

他说,等,还说他跟我的目标是一样的。

分开前,我最后问他,我在哪里才能找到您,还有,她呢?他笑嘻嘻地回答,不是何地,而是何时。

老徐在我眼中就像一位漫画里的疯狂科学家,他的出现是为了借助我完成一项实验,验证一个猜想,或者制造一个美妙的小悖论罢了,关于他率先对我提起的“她”,对他来说,也许只是一场实验里的必要元素吧。后来我再没见过他,可我保持足够耐心。而冥冥之中似乎有一条线在牵引我一样,时间快速从我身上流过,像树林里的一阵清风。两年后,我考上物理学博士。那片树林、那个山洞之上修建起了地铁站,交通线像细胞分裂般穿过城市的骨骼,集集镇被纳入市区。不断有新来的人口涌入这里,高楼接连耸立起来,花样繁多的广告填满视线,人们在越来越忙碌的生活中遍地寻找机会。

而我,只要乘坐这辆地铁,从龙溪街站坐到北山桥站,就能继续寻找你的旅行。

我捧着时间仪,里面的装置是一个微型加速器,能制造出希格斯场,铯得以大量增加,电磁脉冲使它内爆,只要设置好参数,便能与克尔黑洞发生反应。那个“水潭”依旧位于地铁站下方,“水潭”镜面仪其实是一个环状奇点发生器,电子继续不断涌入黑洞,而电磁波在空气中蔓延,在虚空中舞蹈,地铁快速驶过能加速空气流动,将奇点的边缘调整扩大,就像墨水在湿润的宣纸上晕开。接着,我手中的时间仪在虚空中捕捉四处游舞的电磁粒子,将其捕捉进黑洞,整辆地铁便能带着我一人穿越至前方看不见的奇点。

我就这样静静坐在车厢里,大脑思维的电磁波在不同时间线上跳跃,所有经历过、未经历过的记忆都同时回潮。于是,我看见了一条又一条的时间线,在变动率不超过1%的世界里,看见你无数次死在我面前,看见我们憧憬的未来被谁用手一扬,散在空中。我只有不断调整参数,捧着时间仪继续不停地、无休止地、永恒地走入这辆地铁。

Mind the gap。Mind the gap。Mind the gap。

我在一点点填补与你之间的缝隙。终于,某一颗正确的电子穿过黑洞,奇点暴露,变动率跳动至1.000 231%,你未死去的那条时间线展开,宇宙将这条线上的所有记忆交还给我。

米蔚蓝,你能明白其中的美妙吗?如同我们在四维弹琴,在某个音符尚未响起之时,就已经知道哪条弦会被拨响。就是这样。

你只看着我,没说话,那眼睛天真得像两条通往你心底的隧道。

我抑制住身体不自觉的颤抖,对你说,我才意识到,14岁遇见你那天是一场放逐的开始,而这场放逐,要等到再次遇见你才会停下。

就是这里,此时此地。

所以,你现在是工藤新一?你问我。

对。我说。

地铁到站,我以为这个故事快要走到终点。

Mind the gap。走出地铁,我再次看到这行字。我跟她对视一眼,然后我们一同默契地走上阶梯,她并没有刻意走在我左边,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

这时,她扭头,发尾跳了一圈华尔兹,脸上带着笑,那笑容像是交付给了你什么,你得好好珍藏似的。她故作神秘地对我说,明晚,龙溪街站见,我也给你讲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