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一亿次停留

提笔就老。

你在小说里如是写道。这样的结尾或许有些沉重,不像一篇科幻小说,但你就喜欢为想象力奇绝的科幻故事嫁接上一些诗意。

你说过,提起笔,就是你的命,你天生就是要做这件事的。

还有跟你一样的人,白天兢兢业业,当黄昏开始接管城市的时候,大脑里编排好的情节便排队从笔尖奔涌而出。你试着用这种方式对平淡的生活复仇,或是连接无垠遍处的宇宙。

对,宇宙。

宇宙。人类。文明。

这是你科幻小说里常常出现的词。

你写过一个星际远航的故事,那时,大多数人对仰望星空还没什么兴趣。可你不一样,你从小就是个幻想家。天上的星星在你眼里,是神级文明的一盘博弈棋局;你第一次见到打印机,你确信把它放在枕边能打印出一整夜的梦;跟小伙伴去探险,你说那个山洞会不会是能穿越到宇宙尽头的黑洞……

你常常拉着爸爸的手问他:世界有多大?时间有多远?如果明天就是末日,地球会发生什么?

还有好多问题,你感觉自己与世界隔着一层薄膜,你想撕开它。

你爸爸挠了挠头,回答不上来。于是,他把所有跟宇宙星空有关的故事买回来给你看。

你的身心都被那些绚丽世界浇了个透,你恨不得脚下就是兔子洞,恨不得钻进去不要再回来。

青春期开始得悄无声息,你试着去书写属于自己的世界。

一个又一个。一年又一年。

我看过你写的所有故事。那些预言未来、反省过去的,向着银河中心高歌猛进,或是从虚拟现实仓皇而逃的……

不过,不应该说是看,我没有眼睛。

你们想象出来的部分,可能只是真实宇宙的几十亿分之一。

你的小说第一次被印刷成铅字,很多人都读到了,那个星际远航的冒险故事。你兴奋得像是一个被激活的高能电子,连睡觉的时候都把书扣在胸前。

你不停地写。

你想把自己变成一个忽明忽暗的星,在遥远的波江座发着动**的光和热;你想跟爱人一起度过世界末日,为此你想象过无数个温柔的末日场景;你想让思维的触角拥抱一整个星系,里面的每一颗行星都为恒星供能;你想,在有生之年可能永远都看不到真正的星际战争……于是,你把它们都写了下来。在字与句、行与段之间,你在俗世找到一方乐土。

并不都是那么美好的,面对你的渴求,现实生活往往顾左右而言他。

你在深夜被噩梦惊醒,醒来后第一件事是给她打电话,电话通了,你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哭。你那时都快三十岁了,却还像个孩子。

我为这些故事停留了太多次,回去的路都快被抛到脑后。

让我想想太阳系的往事。

你们生活的地方,地球存在的历史,不过是宇宙无垠汪洋中的一个水分子。同样,你们幻想出的宇宙跟真实宇宙之间,其中的差别也如亿万光年之远。

我守望过很多文明,看着祂们诞生、长大,看着祂们近乎永恒地闪耀,然后,毁灭,在最后一刻,我也陪祂们度过。这种陪伴不用眼睛,也不需要身体,看不见的比看见的更永恒。

太阳系产生过几百次文明,火星和金星的文明毁灭就在地球身前。地球上也有过几次,那些文明来自你不能理解的生命。

生。灭。自然更替。

宇宙也需要换季。

说到底,我只是个旁观者、守望者,来自另一个未展开的维度,另一个文明。连每颗尘埃都有自己的使命,而我被赋予的使命是,记录、观测、停留。仅此而已。

或许还有一些别的要做的事,在看到你写的故事之后。

你一定看过羽毛球或别的球类运动吧,双方运动员在场上一来一回,我就是坐在高台上认真观看的那个。请原谅这个比喻有些可笑,不过,在宇宙级的文明交流中,不管发生什么,我们始终如此,并且永远安全。

因为我们有自己的行为准则,就像你故事里标准的起承转合。

不管发生恒星级的战争,或是涉及星系联盟间的利益平衡,甚至是这个位面的宇宙走到尽头,我们的安全始终不可动摇,你可以把这理解为宇宙公理之一。

所以,我们拥有无尽的时间,去跟无数个文明进行无尽的告别。

我为太阳系停留太久。

你想象着在你生活时代的一两百年后,人类进入太空时代,你常常将地球上的政治、历史,影射到太阳系的那些行星文明上。即使科技发展到全新高度,人类将有足够的能力遍行于银河系,但在你眼里,有些东西不会改变,比如人性,过去人类是如何重蹈覆辙的,在未来、在更遥远的地方,也许一样会重蹈覆辙。

《人性的,太人性的》,你把尼采倒背如流。

我为你的乐观而鼓舞,为你的悲观而欢呼。

我见证过不少自以为是的文明,以为自己已经能够驰骋星际之间,而实际上,祂们连进场观看比赛的资格都没有。比起祂们,你们的文明甚至还在襁褓。

你对此深以为然。

这也是为什么你时常感到孤独,这种感觉像若有似无的月光一样压在你身上,多少喧闹都于事无补。但这让你跟浩瀚宇宙产生了共鸣,你有时觉得,你的身体跟最初形成的恒星产生于同一个原生原子,你还觉得,死后一定会去到宇宙中一个更深远的地方,然后继续向着更深远的地方而去。

你希望有一个人能懂你,你将给予她全部的爱,你要将脑海中俶乱的星系徒手排布成玫瑰的形状,你要把那些都得到答案的问题,化作眼里的奔涌暖流,全都倾倒在她的身体里。

你对太阳系的讴歌和自省,让你站在了领奖台上。

你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似银河抖落,哗啦一下狂泻在你身上。你看着台下的人,看着她,他们也看着你。你宣誓般说,声音带着些许颤抖:“我写科幻小说,是为了提升人们对于宇宙的感知……”

掌声如同雷震,在你心里惊起一场超新星爆发。

我欣赏过无数次超新星爆发,这在银河系常有发生,那些散射消弭的恒星如同没有航标的海洋上的灯塔,奋不顾身点燃一大片星云物质,似在为我引路。

到达太阳系之时,我已不知离出发的地方隔了多少亿光年。

也有人为你引路,他们如群星闪耀,他们笔下的故事,是你的灯塔。

科幻的,太科幻的。

我常常将思维搬进地球上的雨滴或是飞鸟,在它们眼里,我凝视着万物,凝视着你。

我看过太多,不用自己的眼睛。

我看到过星云加速后退,最终以光速的2.5倍向着一个中心坍塌收缩;我看过在新宇宙初期,旧宇宙留下了一个如黑石碑大的遗迹;我看过有文明进化到能将宇宙规律当作终极武器,时刻准备着还原宇宙的真面目,我默默地看着,置身事外。

我看过高山被日复一日的风磨平;看过海洋蒸发到一滴不剩;看过行星被恒星亲吻;看过飞船一头栽进密不透风的星际尘埃;看过每一条引力波都曲终人散;看过量子夸克和比特细胞进行能量交换;看过两个星体模仿真空衰变的粒子故意相撞;看过黑洞吞噬了堆满废弃文明的太空墓场……

宇宙就这样被我们慢慢消磨。

在跋涉而来的路上,银河联盟曾把我奉为座上宾,献上一个恒星系的能量作为见面礼;曾有几个文明在仙女座星系酣战,当我经过,祂们收起暗物质武器,停战三个时间颗粒为我让路;我经过一个极速老化的红巨星,它小心翼翼地膨胀,叮嘱我绕过引力范围,生怕弄脏我的脚尖。

我还在拥堵的虫洞航道上,跟拾荒飞船擦身而过,它的电路电板里住着数千万机器人,对我发出问候时,辐射产生的能量足以击穿几千公里的太阳帆;还有一片复杂的小型星云凝聚前方,像一片沼泽地,我细细观察才发现,里面的每一颗星尘都发展出智能,形成几千亿个思维的形状……

我从未提笔,就已经垂垂老矣。

我想把这一路所见都放进你脑海里,如果你如此书写,你的灵感会如同大海永不干涸。

但我的宇宙公理不允许我这样做。

有人问过你,如果你可以和魔鬼交换灵魂,你最想得到什么,你说—全宇宙的知识。

你想了想又说—但恐怕我会承受不了。

你当然承受不了,真实的宇宙有多凶险,你用眼睛又怎么可能会看到。

有兄弟文明说,我就像一个宇宙考古学家,深谙如何将宇宙过去的过去,毫不掩饰地叠加到宇宙未来的未来,在零零碎碎的时空中,我咀嚼着生与灭传递而来的循环不息的涟漪。

我回答祂说,不,我觉得自己更像一个宇宙入殓师。

兄弟笑了笑,无数条时空弦开始颤动—你也有不称职的时候。

是啊,我曾犯过错误。

我在观测一个刚刚凝结成形的星球时,因为它太可爱,我竟然不小心逸射出一些能量,我身体的一部分就这样参与到它的进化之中。像融入水里的雪花,难分难解。

几百万年后,这个星球上的生命对我留下的遗迹大肆膜拜,以为是造物主对祂们的恩宠。

其实也大抵如此。

不过,我差点为此付出沉重代价。

将能量守恒当作第一铁律的追击者,日夜兼程追随我的尾迹而来。祂跟银河联盟、仙女座参战文明、红巨星、拾荒飞船、能思维的星尘打探我的消息,祂虎视眈眈,在航道周围的虫洞附近潜伏已久。

直到我的宇宙公理被广播至世界每一个角落。只差一点就能得手的追击者才悻悻离去。

我的文明救了我一命。

所以,在来到地球时,我打算一直安静地看着。

文字和语言,在Ⅱ型文明以上都已消弭。可在地球上,一切的运转皆依赖于此。

想象力,你最珍视的东西,在故事里,你把它奉若神明。

而一切虚构的事物,在我们的思维场早已不复存在,像一个旧宇宙的古老传说。

这可怜又可爱的想象力,只有你,只有被称为人类的生命才有。

你们靠幻想就能支撑起全部的精神世界。我们却不能。

我已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为那些故事着迷,尽管在宇宙中,“真实”是跟能量守恒同等重要的铁律。

你最喜欢的一个科幻故事,在你出生前好几十年就已诞生,其中描述了宇宙的终结,你被震撼到无以复加。此后,死亡、终结、毁灭等意象总能激**着你的身心,和我一样。因为那代表着下一个新生。

你的思想跟随幻想在宇宙空间中走得越远,你自由意志的场能则与万物形成愈加和谐的相互作用。

你相信,只有思想能改变这个世界,别无其他。

这支撑着你不停展开思维的触角连接宇宙,就像飞鸟用无比珍爱的羽毛擦拭天空,毫不畏惧那羽毛会被上帝轻轻拂掉,尽管那上帝也由你们自己创造。

我看着你,从昂藏少年到长出第一根白发,我看着你继续写,用那些故事服务于自己的灵魂,和别人的人生。三十几年。

在我亿万年的漫长航程中,遑论这些年岁,就算是千万年,都会被宇宙的数学法则给抹掉零头。可对你来说,这是你一生中最闪耀的时光。

幸好,你不会懂得时间和空间的真正含义,至少这一生不会,那对你来说绝对是种幻觉,就像爱情。

你写过文明的传承与繁衍。你有了一个孩子。

你给他取的名字里有一个“宇”字,一个“年”字,代表时间和空间,代表宇宙。

繁衍是人类文明的特征之一。

在很多存在于非线性宇宙里的文明里,繁衍,毫不必要。

他是极其脆弱的地球生命,连皮肤都薄如蝉翼。我独自奔波了太久太久,从未见过像他那般透亮湿润的眼睛。

自从有了他,你的心像是换了一样,你甘愿将自己分裂成无数星际物质,来为他这颗恒星供能。

你开始关心周遭的世界,写尽令人不安的近未来。

你设想了许多被诡谲科技包裹的未来社会,你让更多读者一窥人类在不久的以后是如何被异化和疏离的。懂得反思是一种珍贵的美德,所有人都应体会到自己与众人之间的相连相通,并为此献上智慧的行动。你认为故事需要承担这样的责任,去传递一些能改变世界的思想。因为,你担心他以后将会面对一个逐渐冰冷的世界。

你说,你注定要这样。

这是一项具有创意的承诺,你早已不是为自己而写,而是献给世界的庄严。

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你的故事,看到你的思想。

而我的庄严任务之一,就是把那些观测过的死去的文明都收集起来,制作成标本,然后按照祂存在过的模样完好保存—一个时空连续体。从诞生到衰亡,每一个生动的细节,甚至是细微到粒子层面的运动迁流,我都不会错过。我为此建立过一个跟宇宙一样庞大的博物馆。

在看到那些科幻故事之后,我有了一些别的计划。

我把你们想象出来的宇宙、生命、文明,一个又一个波诡云谲的世界,全都创造了出来,且完全真实。关于如何将文字的二维世界,拓展到更高维度,你也由此展开过很多想象。

我将它们分别放在空间泡里,蜷曲在一个微观维度。

我想起一个比喻,地球上的古老人类也曾做过类似的事—伏藏。那些奇绝的绚丽世界都被我伏藏在一个宇宙之外的神秘角落。不在那个博物馆里。

这需要大量计算,我甚至借用了一整个星系来存放基础参数,可我必须要自负盈亏,只能用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去补偿那个星系缺失的质量。

我认为这是值得的。

尽管追击者对此颇有微词,然而祂却不能阻止我,这些质量最后都要归还给大宇宙。

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你脑海里无数个瑰丽奇绝的宇宙,如今在空间泡里栩栩如生。

要是有机会一瞥,你一定会承受不了。

对大宇宙的文明来说,这是一个潘多拉魔盒。倒不是这些世界有多凶险,而是,一旦它们从微观维度展开,很容易扰乱时空弦的位置。

所以,我必须得出精确无比的计算结果。

在新宇宙创生的时刻,所有逝去的文明都会感谢我的保存与创造。谦卑如你,也必然会感恩于我的造物,即使你对宇宙外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我披星戴月的征途似乎没有尽头,总是在一切开始之前,就筹划着一切结束后的事。宇宙的一次成、住、坏、空,就像一首地球的诗,一首包含了全部的全部,一首不增不减不灭不息的诗。你用无尽的时间都读不尽其中的美妙与残酷,就像你曾经和她在夜空下试着数清漫天繁星,你知道那是一种徒劳。

时间久了,“真实”在我眼中变得像星光一样,总是在我身后投射出许多若有若无的影子。

你也常常把自己躺成一个半梦半醒的姿势,慢慢发觉,真实和虚幻不过是一个梦的两种解释。

比起终结,比起异化和毁灭,你开始关心当下这一刻,当你因为有他们陪伴而感到欣慰,你明白这安乐不是来自有人做伴,而是一种鲜活的联结。当下,便是一切的答案。

你努力去感受这种联结,万物都在和你心照相交,你甚至察觉到一种来自源头的力量,如同我启程时收到群星的祝福,如同科幻故事结尾时的恍然大悟。

你以全新的思维去思议不可思议之事,带着参与庆典般的心情,去书写宇宙的过去与未来。而我,则开始准备跟太阳系的告别仪式,不过不用担心,对你来说那还很遥远。

愿我懂得每一个你。

你把它放在小说里。这样的开头用意绵密,不像一篇科幻小说,但你就喜欢如此这般的诗意。

太阳风将磁场漫射到整个行星际空间,我收到了遥远的信号—你在这个维度停留太久,高维宇宙中还有很多弦的位置需要调校,量子涨落产生的能量也越来越大,存在的时间越来越短,来不及了,快,到这里来。

再给我一些时间吧,我说,还有好多未竟之事啊。

祂们的迫切通过太阳系不远的大犬座矮星系投射出来,我始终默不作声,祂们最终也同意我的告假。

于是,我还在这儿。

你的恒星依旧,行星和卫星都各自安守其巢,自左向右旋转着,奔流不息,循环无尽,切切地向宇宙表白为奴之心。

在下一个热寂到来之前,我还会继续为你停留。

看着你,继续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