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蔚蓝

我提前在龙溪街站等张单骑。

他昨天跟我说了好多话,多到像是我们有几个世纪没见然后突然重逢一样,在他提起自己名字前,我对他的记忆非常模糊。当他讲完后,我没太多反应,他可能以为我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个处于量子态的我。但其实,昨天有好多回忆涌上来,我也有话要对他说,让我好好回想一下这条时间线里发生的一切。

他准时到了,还是昨天的打扮,但看上去又有些不一样。

我们还是跟昨天一样,到北山桥站吧,我说。

听你的,他嘴角扬起笑容。

我想说的是,我们可能需要重新理解一下时间呢,28岁的张单骑。我冲他眨了下眼。

让我想想从哪里讲起—

你肯定不知道,我不止一次听过你在地铁上跟我讲这个故事。怎么说,或许我比你更早发现山洞的秘密。

2011年5月13日,你第一次进入山洞,但那次事件不是起点,而是更早。我转学来之前,就进入过那里,因为,山洞里的时光机是我爸爸的一次发明实验。没错,我爸爸就是徐人杰。

关于我的过去,我从没对你提起过。在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带着我离开了他,并为我改了名字。爸爸的世界只有数字、公式,他曾说这是宇宙最可信的事物,没人理解他。从小学到初中的很多年,我都没见过他几次。后来,我有了继父,爸爸的名字再没被提起。我和妈妈保持着相同的默契,当他是个独自远行且不会再回来的人。

在我十三岁生日那天,一个陌生男人从筒子楼爬上来,轻轻敲响我的窗户。我当时惊呆了,他看上去还很年轻,穿着一件白衬衣,斯斯文文的,笑起来有两个深深的酒窝,完全不像妈妈说的那样冷漠。他对我说,他是我爸爸,最近一直在旅行,接着他拿出一个小小的金属球,说是给我的礼物,他本来还想送我更大的,但这次不能携带太多质量,还说等技术成熟了,会带我一起旅行。我看着掌心里像金色飞贼一样的圆球,傻笑着点头,虽然听不懂爸爸在说什么,但不知为何,我感觉他从未走远。

离开之前,我递给他一枚水果糖,他说,这个我不能带走,我的好姑娘,爸爸会再来看你,或者你来找我,好吗?

我说,好,爸爸。

大半年后,因为继父工作变动,我们搬家到集集镇。这里终年阳光和雨水充足,距离热闹的市区有几十公里远,我准备好在这里度过中学时代。不久后,我收到一条短信,是爸爸发来的,她让我在3月27日进入山洞,拧开那个“金色飞贼”,将里面的指针拨到他指定的一串数值。我毫无疑问地照做了。穿过山洞之后,爸爸就站在外面等我,不过这次他已经是个白发苍苍的爷爷,他拉着我说,实验快要成功了。

你猜,我到了哪里?1997年,我回到了自己刚出生的时候!爸爸带我去邻镇的医院,说是要给我更大的礼物。我在路上打量着周围的街道和房屋,感觉我们置身于一张旧照片里。我俩进入医院,远远站在新生儿的玻璃房外,爸爸说,喏,那是你。我顺着他手指望去,一个小婴儿躺在保温箱里,粉红的皮肤,皱皱的,眼睛微微张开像在窥探人间。一旁是年轻的爸爸妈妈,他们互相依偎着,看“我”的眼神似乎能融化掉这世上所有坚冰。时间慢了下来,我用尽全部力气记住那个画面。爸爸说,怎么样,喜欢这份礼物吗?我背过他抹了抹眼泪,说,很酷。他接着说,我们不能待太久,走吧。

在山洞口,他让我先进去,说,要分开了孩子,我们下次再见。

爸爸,你到底在哪儿,我原来的世界里,你在哪里?你还会变年轻吗?我带着哭腔问他。

不是在何地,是何时,他努力挤出笑容回答说。见我沉默,他继续说,回去后,你要等一个人。等谁,我问。他说,很快你就会见到了,他也会开始旅行,你要告诉那人一个词—最终熵方案。

什么意思,我问。

他解释道,全然不顾当时的我能否听懂,如果把时间和空间合称为四维时空,那么粒子在四维时空中的运动轨迹就是时间线。一切物体都由粒子构成,如果我们能够描述粒子在任何时刻的位置,我们就描述了物体的全部“历史”。想象一个由空间的三维加上时间的一维共同构成的四维时空,由于一个粒子在任何时刻只能处于一个特定的位置,那它的全部“历史”在这个四维空间中就是一条连续的曲线,这就是“时间线”。

他说我以后会明白,在物理学上,时间线是物体穿越四维时空唯一的路径,因为加入了时间维度而有别于力学上的“轨道”,更像是一条琴弦,拨动任意一根弦,其余的弦都会产生同频波动,但这首时空的音乐终将完成,传到宇宙的耳朵里。

音乐会停止,时间线最终要收束合一,最终熵方案就是最后的解答,但前提是需要两个精准运动的粒子,它们会填满时间的缝隙,让这支音乐往前往前再往前,直到时间尽头,直到一切重新开始。爸爸说话时,布满老年斑的双手止不住颤抖,黯淡的眼里却像是有浪潮翻涌。

我当时听完这番天方夜谭般的言论,还是云里雾里,只记得那两个粒子。

你的表情有点诧异。没关系,那让我从我们的开头接着说吧。

所以,张单骑,你还记得我转学来掌海中学那天吗?也许是我经历过太多奇遇,看什么都像镀了层光彩。当我在你旁边坐下来,就在猜爸爸说的那个人是不是你。我没想到的是,你会为了我一次次跟那些坏小子对抗,我不曾害怕,也许,这个世界的恶意就是让我们继续往前走的动力。那次期中考试成绩出来后,我们被刘成明拦住。你背对着我,喊我“滚”,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难过吗?不过我明白,那是假话。那天要是不分出个胜负,他们这么久以来的霸凌不会轻易收场,可你根本不是对手。所以我当时只能想到那里,我在你左边轻轻说了声“去树林”。

从那时起,我们都没有了退路。

你扭身跑走了,树林的山洞是藏身的好地方。可是之后,刘成明失踪了,你也失踪了一个星期。老师家长们来问过我关于你的事,能说的我都说了,只笃定地说你很快会回来。后来,当你跟我说起你进入山洞的奇遇时,我没有过多惊讶,你遭遇的情景不过是时间线的跳动而已。还好,你及时回来了。

那时的你好像不能理解,我也一样。我们都是还没拿到地图就被赶着上路的人,时间像个旧行囊,不知被谁背走了。

期中考试前,你跟我说你要重新做人、要好好学习,还要跟我考一个高中。我说好啊,我帮你复习,数学刚开始讲函数二次方程,物理化学除了基本概念,最重要的就是公式,英语、语文得靠自己背。物理,对了,物理,那个词,我要告诉你的词—最终熵方案。

我想起那两个粒子,下午放学后,我提议去操场走两圈,你陪我。我走到红色跑道的边缘,指着对面说,假设我们是两个带电粒子,我被不断加速,我边说边拉着你向前奔跑,风往身后迅速撤去,穿过操场,我们继续跑向学校的教学楼、小径、花园、大门口,路过的同学投来异样的目光,我们不顾周围的一切,只是跑。

我大声说,整个加速器有几百个掌海中学那么大,我们在里面被不断加速,当速度达到一定的阈值,一个粒子立马会撞向另一个粒子,两者相撞会释放巨大的能量,而此时,在两者即将相撞又未相撞的时刻,停止向粒子加速,被加速的粒子总是处于即将到达既定速度的状态,但是又永远不会到达。那么,两个粒子极有可能会相撞,但仅仅是可能性。这个粒子如果同时具有叠加态和内时性,那么它会向未来去寻找速度,我们会一步步朝着未来前进,直到时间尽头。

我拉着你停下来,我俩都累得气喘吁吁,你撑起腰擦了把汗,把包里的矿泉水递我。你扑哧一声笑了,笑我傻,说老师都不会这么教,全世界只有我想得出来,最终熵方案不就是走到尽头、又重新开始的意思嘛,搞这么复杂。

我说,嘿,你要是真懂就好了,也许等你考上了大学就会学到,这个词你记住了,以后有用,有人会问到你。

谁啊,你问。

我说,我也不知道。

后来,我用“金色飞贼”又进出过几次。有一次,我出来后第一次看到了地铁,再往外面是被开发成商业用地的楼盘、居民区、大街,高楼替代了树林、草地,新能源汽车和共享交通系统载着人们穿梭于城市之间,我像个旧时的人从平常世界闯入了未来。出来后我完全迷路了,但很快,我遇见了三十五岁的我,她留着中发,穿米色风衣,有种落落大方的骨相美,笑起来眉眼弯成一道桥。她让我想起妈妈,比起妈妈的恬淡柔和,她身上更多了几分利落与果敢。她对我说了很多,聊那些爸爸告诉我们的理论,聊童年和青春,最后还特地嘱咐我,中考那天不要和张单骑见面。我说怎么可能呢,我俩可是一个考场。

她侧过脸不看我,轻轻说了声,好吧。

那次见面也是时间线上预测到会发生的,之后,我坐上地铁再次回到参加中考的时间。那天早上我特意避开你,接着遭遇车祸。你应该是看着我死去的吧,那种感觉如何,会难过吗?我的脸看起来是不是特别像僵尸?啊,那可真是丑。

我们俩的时间线,从那以后便彻底分开为两条。

但两条线最终还是会合一,你说。

在变动率低于1%的时间线里,我会一次次死在你面前吧。

那天,病**的我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对你说:“不要伤心,继续走进那个时光机。”那一刻到来时,死亡的恐惧依旧侵袭着我,很快,我感觉自己失去了五感,仿佛掉入了时间缝隙里,以为一切终将归于宁静。但其他所有感官立马变得清晰无比,我能触摸到细胞分裂、针尖落地、星云后退的色彩和声音,微观与宏观、生与死的维度在相互叠加,一个正在步入死亡却一直不会抵达死亡的我,就是如此。

我的葬礼上,你哭得泣不成声。我是怎么看到的?二十五岁的我选择回到了那时候。小镇办丧事都是那几样,灵堂里放着悲伤的哀乐,大人坐在一起嗑瓜子打麻将,凡是来吊唁的人都管几顿饭,互相聊起自己跟照片上这个死去的孩子有过什么接触,比往常的家庭聚会还要热闹。妈妈脸上的泪痕还没干,眼睛肿得跟灯泡一样,和继父一起拖着疲累的身体弯腰招呼他们,面对一句句节哀顺变,他们点头说好好好。二十五岁的我绾起头发,身穿黑衣,坐在角落,想上前安抚妈妈,但却不能。你也来了,原来我死了会有人那么伤心。

那个“我”悄悄回家拿走了“金色飞贼”,接着,回到那个变动率超过1%的未来,再通过爸爸的手把它的升级版—“时间仪”交给你。于是,你拥有了在时间中来回穿行的能力,你可以把在时间中前进想象成电影胶片里连续播放的画面,我们只是在不同帧游走。对,是我把接力棒传给了你。只有我死了,你才会继续往前走,只有继续,我们的未来才会有更多可能。你明白吗?

你可以选择不死的那条时间线吗?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折?你眼里满是急切,像害怕失去什么似的。

如果遇见你,我会死在十五岁那年。但如果我不死去,你就不会开始穿越时间线,而如果你不穿越时间线,我就不会活过来,如果我不活过来,这条时间线的连续会产生前置的波动,导致你出生那天会因为妈妈难产而从未降临世界。

这才是倒果为因,我不存在,你便不会存在,你不存在,我也不会存在,我说。

所以,是你一直在守护我?你问。

是的吧,这是一张网,而我现在终于等到了你,正确的你,我冲你眨眨眼,说。

你扶了扶眼镜,看我的眼神像跋涉了数光年才抵达。我继续说,年迈的老徐让我告诉你最终熵方案,然后你再告诉年轻的老徐,他才能因此得到启发,将研究继续推进。我们才可能一次次穿越时间线,到达彼此的世界。

因果循环,这是一张网,你喃喃道,所以,我们互为因果,我们……就是那两个电子?等等,时间线收束?那我们要如何判断哪条才是最优解?万一未来变得很糟糕,那我们不是得为全人类的命运负责?所以最终熵方案到底是……你眉头未展。

我也是过了很久才明白,山洞或地铁背后的时间线穿越系统出现混沌,都是自变量叠代造成的,而自变量的每一次变化都会改变系统的回归周期,自从我爸爸、我、你第一次进入山洞后,系统就分成了三个不同周期,三条线各自有着自变量的变化率。每条时间线分岔后会有一定的稳定度范围,其中的细小支线就是那些主线之下无法改变命运的时间线,想要改变,就只能从一个主分岔转移到另一个主分岔上,如果模型合适,系统可以分出更多条主分岔来。

但如果有大过滤器在前方,我们要如何通过大过滤器呢?这是我爸爸一直担忧的问题,虽然常人看来是杞人忧天。

于是,我们如同两个被选定的电子,各自踏上一次次放逐,就像在掌海中学的操场上一起奔跑,不断加速,然后变成叠加态和稳时态,以无限大的速度进入未来,我们骗过了所有速度和引力定律,一直前行,直到再也无法向前。

就像不断借新的时间债,不用理旧的时间债?我们是活在比别人更接近未来一点的时间吗,在缝隙里?你问。

缝隙,就像在宇宙的一个念头里,我接过你的话,然后继续,但我爸爸更关心的是终点,时间的尽头是绝对熵、热寂、是变动率归零的混沌。一旦到达终点,这两个电子会和宇宙中其他所有分子一起均匀地分布在时间和空间内,然后一起投入熵的边缘,时间线便会由此收束。

最后的最后,我们会一起进入反时间。宇宙在那时只是一个体积无限小、密度无限大、温度无限高、时空曲率无限大的奇点。无限短暂的时间缝隙,也许只是万亿分之一秒过去后,那两个命定的电子像往常一样穿越过了奇点,它们将导致一次大爆炸,对,就是那场大爆炸!接着,宇宙的一切又重新开始。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想轻松地结束掉这场对话,说道,所以呢,不管是不是最优解,这都是“最终熵方案”自身选定的结果吧。我把头发别在耳后,起身,望着玻璃窗上的投影说,我们的影子曾在时间长河里彼此拥有,在一帧一帧的胶片里,我们正在制造一条美妙的小悖论。我向你吐了吐舌头。

我说完,沉默如针尖落地,车厢穿越至下一节隧道,这一刻,仿佛整个世界的时间都站在我们这边。不知过了多久,我看见你眼里有盈盈的光,你肩膀彻底放松了下来,像是放下一件旧行囊。

地铁到达终点站,有亮光从前方出口透进来,我们可知或未可知的人生仍在前方闪闪发亮似的。

他听完所有故事,好像在想,是不是宇宙只是想为自己的故事找个听众?街边有艺人在弹琴唱歌,兴许也是宇宙适时发出些响动,来填满我们之间沉默的缝隙。此时,灯熄了,车流止住,这是站在窗台望着旋转的星空才能听见的夜的絮语,不经空气、水流与风,像量子纠缠一样直接在脑袋里响起的感觉。

我陪他一步步往前走,他转过头只是看着我,不发一语,却又像是对我说过了全部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