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寒风飞雪

“亚细亚”星舰,满载而归的狩猎飞艇在厚厚的云层上方飞行,头顶是浩瀚的星空。从1号大陆到南极金属大陆,它需要飞行好几天。空中打猎是最安全的狩猎方式,哪怕把方圆几公里的猎物狩猎一空,激起莉莉丝的反弹,骨矛的攻击也仅限于地面,伤不到位于空中的猎人们。

这是韩丹授予南极基地食物采集队的特权。得益于莉莉丝的生态圈重建能力,南极基地的粮食始终很充足。

“听说‘欧罗巴’星舰上,过得比我们苦多了。”采集队首领裹着厚厚的兽皮衣,看着夜空中那轮昏暗的“欧罗巴”星舰,对同伴们说,“他们的生态圈还没建起来,空气中满是剧毒的硫化物气体,只能把太空城的食物制造工厂搬到地面,用电力、水和碳合成黏稠乏味的人造食物,还得限量分配,一个个饿得面黄肌瘦。”

飞艇下方,滚滚浓云透着亮光,意味着云层下的海面是海上光源站营造的人造白天;飞艇之上,黑夜中的星光和太空城的亮光交相辉映。大规模的流星雨在大气层中留下无数明亮的尾迹,一些激光束穿过云层,把体积过大的流星炸成威胁更小的碎块。

流星雨是很常见的。在太空城里,这样的流星雨向来会造成严重的伤亡,但是星舰的大气层号称“永不损坏的外壳”,不但拦截了绝大部分的危险,还不用像太空城外壳那样不断修补。

几艘飞船夹在流星雨当中,闯进大气层。星舰建设局的正规飞船都是尽可能地避开流星雨,避免发生事故,只有偷渡者飞船才会躲在流星雨中,关闭一切通信设施,伪装成陨石,躲避警方飞船的拦截和追捕。

一艘飞船被防陨石激光炮击中,炸成一团火球,另外两艘飞船趁着这个当口,紧急加速,脱离防陨石系统预测的坠落轨迹,这是偷渡者飞船常用的伎俩。激光束擦着飞船表面划过,险些把第二艘飞船炸毁。但是死神并没有放过它,在它避开激光束的同时,一块陨石把它砸了个大窟窿,飞船爆炸,坠入厚厚的云层中。

第三艘偷渡飞船,算是运气好,毫发无伤地冲进云层,朝着南极基地的方向飞去。

狩猎队员们对这样的事已经麻木了。狩猎队首领喃喃地说:“每个人都有追求更好的生活的自由。但是,施工重地,极度危险,闲人免进。”

在星空尽头的地平线上,一道道巨大的光柱穿透白里透亮的浓云,直指夜空。那是行星引擎阵在工作,努力把星舰推离危险的原行星盘,避免再遭受小行星撞击。

光柱越来越近,该下降高度了。飞艇每次完成狩猎,返回南极基地,都是一场和死神搏斗的挑战。当飞艇慢慢下降到透亮的云海时,翻滚的云海都会让飞艇发生剧烈地颠簸。厚厚的云层中,寒风把水蒸气冷凝成冰霜,一层又一层地覆盖在飞艇上,冻结成厚厚的冰壳,让飞艇近乎失控,像狂风中翻腾的一片树叶。

驾驶员沉稳地控制飞艇,让它慢慢恢复正常,他的驾驶技术非常高超。因为凡是技术不够高超的飞艇驾驶员,遗像都已经挂在南极基地的追悼馆里了。飞艇下降到云层下,一道道闪电在飞艇附近交织成网,伴随着撕破天空的雷鸣。冻雨夹着冰雹,从近在咫尺的云层底端洒落,冰雹又被狂风裹挟着,肆意乱舞,打得飞船外壳发出阵阵颤抖。

海的尽头,就是矗立着光柱的南极基地。行星引擎射出的等离子束,搅动了气流,让天气变得更为恶劣。狂风卷着惊涛,奋力拍打着南极金属大陆陡峭的边缘,南极基地的气温第一次低于零摄氏度,冻雨在金属大地上凝结成冰,哪怕是行星引擎全力运行的热浪也只把覆盖着冰雪的大陆融化出一个个以引擎为中心的大湖,无力融化整个南极大陆的冰雪。

狩猎队员们想起了科学家描绘过的未来:将来某一天,更为先进的人造太阳将高悬空中,地面上无数的光源站将告别历史舞台,而南极大陆的行星引擎也将被厚厚的冰雪覆盖,化为皑皑冰山。飞艇在狂风暴雪中无法降落,因为地面的飞艇母港已经被偷渡者飞船的残骸砸毁,大块的残骸在地上燃起熊熊大火,形形色色的逃生舱散落在大地上。其中一艘还算完好的飞船更是在雪原上一路滑行,撞上了高山般的行星引擎。引擎爆炸,震撼了整个南极大陆。

南极基地的地下城乱成一团:“225号引擎爆炸,正沉入地下岩浆湖中!”“损管人员各就各位!全力阻止火势蔓延!”“偷渡者携带有枪支!”“审判庭保护技术人员!”

工人和学者迅速撤出受损的引擎室,各种金属构件纷纷坠落地下熔岩湖中,损管人员和审判庭的战士们在人潮中逆行,奔赴事发地点。一名满身是血的偷渡者持枪挟持了225号引擎的工程师,大喊:“你们给我一条生路行不行?”他脸上流下的,不知道是血还是泪。

战士们来不及开枪,他脚下的金属地板在烈火中坍塌。一名中尉冲过去,拉起工程师的手,他的金属义肢在灼热的引擎室墙壁上划出一路火花,机械手指抠出深深的印痕,两人吊在空中,眼睁睁地看着偷渡者消失在数百米深的地下岩浆湖中。

这一切,都发生在著名的甩手掌柜—阿史那雪不在基地的时候。当审判庭少将普布雷乌斯向小雪汇报时,小雪仍然是那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普布雷乌斯,你跟我多少年了?”

将军对着通信器说:“从我来到‘亚细亚’星舰时算起,二十年了。”

小雪说:“二十年了。哪一年、哪个月没偷渡者闯上门来?如果你连这点儿小事都处理不了,那干脆去食堂,点一份臭豆腐,一头撞死在上面得了。”通信器另一端的她,仍然在1号大陆上猎杀韩丹。

将军也知道自己事事请示,不敢自己拿主意的性格始终改不了。不管是谁坐上第七师师长这个位置,面对在自己小时候就已经是如雷贯耳、如同天神般存在的阿史那雪时,很少有人能鼓起勇气,自己拿主意的。更何况他前几次试着自己拿主意时,出过事。

“天气变冷了,请阿史那督多注意身体。”将军最后也只能拿这句没有意义的寒暄,作为汇报的结尾。

将军去视察受伤的工人,缺胳膊少腿在这里是常事,大家都习惯了机械义肢,何况将军自己也是残疾人。但是,有几个脑损伤的伤员给将军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医生说,连接他们大脑左右半球的胼胝体受损,导致两个半球无法沟通。伤者在病**痛苦地挣扎,自己和自己搏斗,医生们不得不用强制手段把他们固定起来,避免其自残。

“这是脑损伤最常见的病症之一,异手综合征。”医生说,“两个大脑半球好像分别诞生了自己的独立意识,挤在同一个身体里,抢夺着身体的控制权。”

将军问:“能治好吗?”

“能,但是……”医生犹豫着说,“治疗这种病人,让我觉得自己在杀人。修复大脑的过程,就好像杀害了其中一个独立的意识,让另外一个意识完全控制身体。”

将军想起了韩丹博士,他只见过韩丹寥寥几面。韩丹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离群索居,听说是莉莉丝的一些固有缺陷难以克服,她害怕和别人在一起,伤及无辜。

韩丹总是说,下一个版本的莉莉丝将会修复这个问题。莉莉丝就像个打了无数补丁的软件,功能非常强大,但是永远都有新的问题需要在“下一个版本”进行修复。

离开医院之后,将军在地下城的走道里,捡到了半张两指宽的照片,又把它镶嵌在水晶吊坠中。这是三百年前流放者兄弟会时代,被刺杀的兄弟会首领韩烈将军的照片。韩烈是备受争议的人物,他活着的时候,人人都说他该死;他死后,人们却追认他为英雄。

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普布雷乌斯将军听过阿史那督这样评价韩烈。一些审判庭的士兵会把韩烈的照片珍藏在身上作为护身符,当自己犹豫不决时,就看看这照片,扪心自问:你敢为正确的事情牺牲自己的一切吗?包括牺牲自己的名声。

将军对副手说:“金上校,你安排1号大陆的工作人员撤离。”

金上校问:“那成千上万的偷渡者村庄,也撤吗?”

将军说:“告知他们实情,告诉他们逃难的方向。然后,各凭天命。”

金上校问:“将军,要通知韩丹博士一起撤离吗?”

将军沉默了好一小会儿,才喃喃自语说:“韩丹博士嘛……她即是莉莉丝,她即是大地,怎么撤啊……”

天气变得越来越冷,1号大陆上,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天气变了。

“这是什么?”隐居的山谷里,郑修远看着天地间飘飘****的冰冷白色絮状物,疑惑地问。

宋云颖推开小木屋的柴门,说:“是古书中提到过的雪,下雪了。”

“这天气真冷。室内暖和点儿,你多睡会儿吧。”郑修远紧了紧身上的兽皮衣,这几天,宋云颖的睡眠质量都不太好。如果是在太空城,零摄氏度以下的低温意味着制暖系统发生严重故障,紧随其后的就是大规模的伤亡。

宋云颖说:“睡不着。”

郑修远问:“又梦见‘紫雪松号’太空城了?”

宋云颖点头。

天上传来飞机的声音,郑修远抬头,只看见数以百计的运输机,像北飞的鸿鹄,无惧天上翻滚的乌云、倾泻的暴风雪,朝着远方飞去。宋云颖手里有一个粗糙的矿石收音机,用粗陶罐和硫酸做了简陋的电池给它供电。矿石收音机沙沙的噪音中,传出了飞行员们在公开波段,用粗犷的嗓音唱着五音不全的歌儿:“我们没有安全的避风港,我们无处可逃,我们向死而生。百年之后安全的新世界,会有孙辈们对我们的怀念……”

郑修远问宋云颖:“你说,他们这是要去哪儿?”

宋云颖看着庞大的运输机群,像雪地上的孤雏看着迁徙去别处的候鸟群,说:“他们应该是去1号大陆北端的基地,负责撤离工人和学者。星舰建设者的日子就是这样了,灾难来袭时撤走,灾难过去后又回来,来来回回的,一点点地把星舰建设起来。”

郑修远问:“我们……不,我是说你,不撤吗?”

宋云颖说:“这片大地,比我的生命还重要,我说什么也不会离开。”

郑修远整理着手边的狩猎工具,说:“我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比一个人的生命还重要。”

宋云颖说:“当然有。比一个人的生命更重要的,自然是无数人的生命。”

郑修远不作声,但是他突然的沉默,让她知道,他对这个答案并不以为然。

沉默了好一会儿,郑修远才说:“我不是那种会做英雄的人。拯救世界这种事,咱们就让别人去做吧。你为这个世界牺牲这么多,有谁对你说过一声谢谢吗?反倒个个都像避瘟神一样避着你。”

宋云颖不再说话,默默地拿起院子里一段硬木,用小刀仔细加工着。她想做一把二胡,珍贵的紫檀木她已经在不远处的山谷里找到了不少,马鬃可以找审判庭的养马场要,现在就缺蟒蛇皮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我知道你不想当什么拯救世界的大英雄,也不想为不认识的人付出。但是我们会有孩子,会有子孙后代,我们总要为他们的生存环境做考虑。”

孩子?该不会……郑修远直盯着宋云颖的小腹,大脑一阵空白。如果说,这世上有谁是让郑修远愿意豁出性命去保护的人,那第一个肯定是宋云颖,第二个毫无疑问就是自己将来的孩子了。

宋云颖羞涩地笑了:“现在还没有,但是将来总会有的。”

郑修远只好尴尬地傻笑,说:“那我去打猎了。运气好的话,说不准弄条蟒蛇回来,你的二胡就有蟒蛇皮了。”他吹了个口哨,法涅尔从天而降,他骑上法涅尔,离开了这座陡峭的孤山。

这大半个月的时间里,郑修远已经慢慢告别了“蹩脚猎人”这个尴尬的身份,成了能打猎的男人。当然这少不了法涅尔的帮助。没有任何猎物能跑得过法涅尔的飞行速度,也没有任何猛兽能抵挡得了法涅尔致命的利爪。打猎对他来说变成非常轻松的事,只要骑在法涅尔身上拉弓射箭就行,尽管十箭有九箭射不中,但是法涅尔会替他解决掉那些漏网之鱼。

短短两个小时的狩猎,猎物数量又超出了预计。郑修远骑着法涅尔,朝海崖村飞去,他总习惯于把多余的猎物带到海崖村,换一些宋云颖爱吃的蔬菜。

海崖村新添了一座小学,用的是村民们能弄到的最好的建筑材料—捡来的飞船残骸搭建成的,轻便坚固。阿史那雪很喜欢小孩,留在这里任教,顺带着拉来了一帮审判庭第三团的学者、督察官兼任乡村教师,根本不在乎方圆百里的偷渡者村民们其实已经被这些手握实权的督察官吓得瑟瑟发抖了。

小孩子不像大人们那样知道阿史那雪的身份有多么的高高在上,他们只知道小雪姐姐对他们很好,于是整天围着小雪打转。雪花在空中飞舞,第一次看见下雪的成年偷渡者们惊恐不安地看着天空,不知道这意味着怎样的未知灾难;不懂事的小孩子们却被小雪带着玩雪球、堆雪人,玩得不亦乐乎。

法涅尔降落在村庄空地上,大人们对这庞然大物多少都有些畏惧,调皮的小孩子却攀爬到它宽大的翅膀和背上玩。

郑修远遇上了执行任务归来的陆征麟,还有他那帮不知道死过多少次又复活的弟兄们。他背着的电磁突击步枪枪托上、护木上,密密麻麻地都是划痕,早已刻不下新猎杀的韩丹克隆体数量,连他自己都不记得到底猎杀过多少个韩丹了。他依然排斥审判庭的人,那些文质彬彬的督察官们跟他打招呼,他爱理不理;唯独对握着他的生死大权的小雪,他不敢不理。

“遇上了狠角色?”小雪看着他手臂上深可见骨的伤,问道。

陆征麟说:“还好解决掉了。”

小雪说:“你搞不定的就留给我。别蛮干。”

郑修远一直盯着陆征麟的电磁突击步枪。陆征麟却看着郑修远身后的巨龙法涅尔。

陆征麟说:“我们,最近好像很少像以前一样聊天了。”他们是同一个孤儿院长大的孤儿,从小无话不谈,亲如兄弟。但是自从郑修远和宋云颖在一起之后,他们俩中间,就好像出现了隔阂。

“你变忙了嘛,大家都不像在‘千山岭号’时那样无所事事了。”郑修远的回答很敷衍。

陆征麟没有接话,于是两人又陷入无话可谈的尴尬沉默中。

海崖村存在好几方互相看不顺眼,却又只能互相依存的势力。以老沈为首领的偷渡者村民们对审判庭有天然的抵触心理,有些村民偷渡过来之前就有案底在身,时不时还搞出点矛盾来,但是又不得不低头,从审判庭手中换取保命的猎枪子弹。陆征麟不喜欢海崖村,但是也不得不经常来这里用猎物换点儿生活必需品。而审判庭对自己的定位是看守偷渡者们的狱卒,哪怕再不喜欢偷渡者,也得时不时巡逻各村落,看看他们过得怎样。

而阿史那雪,更是特立独行,根本不在乎各方的矛盾,心里只有韩丹这件破事。她的计划,郑修远也是知道的:把别的韩丹克隆体,像不断增生的肿瘤一样切除,确保只有一个韩丹占据优势,防止出现两个实力强大的韩丹互相厮杀,引起生态圈的灾难性动**。

“这雪啊,到底要下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猎人首领老沈带着村民,用铲子清理山道上的积雪。农田的庄稼全被大雪冻死了,几个种田的女生一边哭,一边刨开积雪,寻找农田里还能吃的东西。

审判庭的人骑着战马,踏着山路上的积雪,出现在村庄里。村民们期盼着他们能带来雪什么时候停止的消息,他们带来的却是更坏的消息:“所有的人都听好了!这一带的气温,将在未来几十天之内,下降到零下四十多摄氏度!你们赶紧往北撤离!撤到南纬二十度线以北,才能确保不被冻死!”

“我们为什么要撤?这是好不容易才重建的村庄!”村民们的抵触情绪很大。

“不撤就等死!”审判庭的上尉脾气并不好,“我们并没有义务对你们的死活负责!通知你们是义气,不通知你们是道理!撤不撤是你们的自由!弟兄们!我们走!”说完他就带队离开海崖村,一刻都不停留。

“阿史那督,这寒冷的天气,会持续很长时间吗?”猎人首领老沈恭敬中带着几分畏惧向小雪问道。

小雪说:“也不长,就持续个七八十年吧?等星舰离开原行星盘,行星引擎关机,大气层恢复稳定,冬天也就结束了。”

看来,也只能按照审判庭所说的,全村迁徙到南纬二十度线以北了。老沈转身去找村长,商量全村的迁徙事宜。

迁徙的事情并不顺利,海崖村出现了分裂。

第一天,零下五摄氏度,一些村民担心孩子会被冻坏,拖儿带口,跟着别的村庄一起撤离,但是更多的人在观望。

第二天,零下九摄氏度,科学审判庭在附近路过,几个村民带着孩子,跟着审判庭的队伍一起北上。更多的人仍在观望。

第三天,零下十二摄氏度,如果除开以前生活在太空城,舱段供暖系统故障时的低温不算,这就算是人们见识过的最低的温度。海崖村还剩下很多人不愿走,围着篝火瑟瑟发抖。

第四天,零下十五摄氏度,大雪封山。“再不走的话,过几天就全都冻死在这里了哟!”阿史那雪背着长长的陌刀,踩着厚厚的积雪回到村里,“当然,现在走,估计也在路上冻死大半。反正别人都提醒过你们了,你们作死,倒也怨不得别人。”她的陌刀上带着一溜串冻成冰的血珠,想必又是去对付韩丹了。

大人们冷得瑟瑟发抖,孩子们冻得缩在大人们怀里啜泣,陆征麟和战友们互相搀扶着,跟在小雪后头,显然受伤不轻。

海崖村在这里已经存在了半个世纪,是很多村民从小到大的记忆,荒野上充满了未知的危险,村庄则代表着安全的庇护所。他们不想走,但是气温显然越来越低了。

“不能想办法结束这场冬天吗?”陆征麟突然问小雪。

小雪说:“行星引擎全速运行,必然扰乱大气层,把上层的冷空气带到地面。这是谁都没法改变的物理规律。”

陆征麟的声音突然提高好几度:“这破行星引擎就不能关机吗!非要把大家都冻死在这里?”

“你确定?那我真的下令关机啦!”小雪把通信器放在嘴边,“普布雷乌斯将军、伊万诺夫教授、欧阳局长,做好行星引擎关机的准备工作。”她有时候很任性。

“陆征麟!”老村长暴怒地站起身,“学者们决定启动引擎,必定有充足的理由不得不这样做!你胡乱阻止会出大事!”

通信器那头传来倒吸凉气的声音,然后是七嘴八舌的劝阻声:“阿史那督!教授!老师!您不是说笑吧?星舰堆积到特定质量就要离开原行星盘!这里的小行星非常多,多待一天都非常危险!流星雨也就罢了,万一发生小行星撞击,那就是毁灭性的灾难!”

小雪故意把通信器开到免提,让陆征麟听得清清楚楚。小雪说:“要不要关机,你自己决定。”

猎人首领老沈站起来,对村民们说:“我们,迁徙吧。是死是活都得走。”

村民们匆匆准备了并不多的行李和食物,但是陆征麟好像和小雪较上劲了,并不愿走。老沈拍拍他的肩膀:“年轻人,要学会低头认怂。我知道你想保护大家,但是这世上有些事是做不到的。开机,一村人冻死;关机,一整艘星舰成千上万人,连同咱们一村的人一起等死。同样是死,不要拖累别人一起死。”

村民们这次是全体结伴同行了,携老扶幼,依依不舍地离开这座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海崖村,前往未知的地点。陆征麟和他的战友们仍然站在雪地中,心有不甘。而远方,另外一个拿不准主意要不要走的人,郑修远,正站在山顶,看着慢慢离去的人群。

宋云颖不想离村民们太近,怕引来别的韩丹克隆体,给村民们带来灭顶之灾。所以郑修远决定留下来陪她。

“我们真的要留在这里吗?”郑修远问宋云颖。

宋云颖低头雕刻,说道:“如果你觉得冷,我们就去北方避寒。我自己是无所谓,毕竟我即大地。只要有莉莉丝存在的地方,不管是岩浆海洋,还是冰山雪原,我都能活下去。”

郑修远看着海崖村的小雪,发现她也在回头看他。四目交接时,他觉得小雪是在担心宋云颖。

“走吧,我们去南方,对付别的韩丹。”小雪似乎无惧寒冬,往更冷的南方走去,在雪地里留下一串脚印。这串脚印似乎写满了孤独和痛苦。自己最优秀的学生,变成了自己不得不斩杀的无数魔鬼,这让她很痛苦。

陆征麟讨厌小雪,甚至仇视小雪,但是小雪握着他和弟兄们的性命,他只好追上她,继续为她卖命。

“你是审判庭的督察官,没错吧?一声令下就能出动大军的那种。”陆征麟问她。

小雪说:“是啊,没错。”

陆征麟问:“为什么你不出动审判庭对付韩丹?”

小雪说:“审判庭的士兵们,上有父母、下有儿女。培养出韩丹这样的学生,是我的失误。我不能用他们的性命,为我的失误买单。这样做很无耻。”

她当然知道,自己擅自离开南极基地,以身犯险对付韩丹,早已让普布雷乌斯将军急白了头发。但是她向来任性,也不在乎。

陆征麟问:“那我们的性命就不是性命?”

小雪说:“偷渡到星舰上,干扰建设工作是重罪。你们是罪犯,能让你们活着,就代表我心情还不错。”

真是什么样的老师就教出什么样的学生。陆征麟想到韩丹冷血地操纵着莉莉丝,制造无数怪物袭击村庄,脊背就发凉。另一件让他背背发凉的事情,就是小雪狠手杀戮自己最优秀的学生韩丹。

陆征麟又问:“为什么你唯独留下了跟郑修远在一起的那个韩丹?”

小雪的嘴角扬起浅浅的微笑:“因为她最接近当初有感情的韩丹。看来恋爱真能改变一个人。”

陆征麟怪叫起来:“那个动辄屠村的冷血恶魔能有感情?”

小雪说:“她以前很善良,小烈遇害之后,才变成冷血动物。”

陆征麟问:“小烈又是谁?”

小雪说:“是她的弟弟,兄弟会首领,韩烈将军。三百年前下令不惜一切代价,建造星舰的人。”

“那个屠夫韩烈?”陆征麟再次怪叫起来。

远方,另一座小村庄。那里的村民跟海崖村的人一样固执,审判庭催了好几次,都不愿迁徙。陆征麟冻得瑟瑟发抖,看见村庄有袅袅烟火升起,对小雪说:“我觉得,我们该到村里休息一下,稍微暖和一下身子。”

当他们走进山村时,发现烟火来自村里残破的小木屋围成的院子里,篝火已经快熄灭了,十几个男女老少,裹着兽皮,紧紧挤成一团,一动不动,身上满是积雪。

“老兄,让一让,我冷。”陆征麟试图让别人给他让个位置,对方一动不动。他有点恼怒,推了一把,那人突然栽倒,仍然维持着坐着的姿势。

“看来是冻死的。虽说零下十几摄氏度也不算太冷,但是对没有过冬经验的人来说,足以致命了。”小雪看着那人,对陆征麟说。

“大哥!这全村的人都冻死了!”陆征麟的战友们挨家挨户地检查房子,发现一个活人都没有了。

“这种事,见多了就习惯了。”小雪说着,让大家把尸体拖到院子里,搭起火葬的柴堆。火葬的烈焰舔舐着遇难者的遗体,映红了村庄的天空,小雪拿出随身的竹笛,吹奏起一曲悲伤的地球时代古曲。

“我们……”陆征麟似乎也动摇了,觉得迁徙或许是个正确的决定。

小雪说:“我们去别的村庄,看看还有没有活的。韩丹的事情,就暂时放一放。”

传说中的魔王,阿史那雪,真的像传闻中那样,从来不在乎偷渡者们的死活吗?陆征麟对她的刻板印象动摇了。

海崖村的村民们集体迁徙了。风雪飞舞的群山中,光源站的光芒从地下往天上照,又被纷飞的大雪反射回地面,照不到天顶的浓云。这纷纷扬扬的大雪,就好像从漆黑到看不见尽头的宇宙中直接洒落到了大地上。

星舰的迁徙对生态圈的破坏极大,骤降的温度,直逼地球远古毁灭性的冰河时代。海崖村的村民们在迁徙路上,发现了很多被冻死的野生动物。曾经茂盛的无边森林,现在已经只剩光秃秃的树干,被冻成枝丫丛生的冰雕。

前方探路的猎人们,找到了一座可以落脚的村庄。村外有十几座新坟,埋葬的大概是在降温中被冻死的老人;村里空****的,看来活着的人都已经往北迁徙了。

老沈下令说:“女人留在这里,点起篝火驱寒,照顾老人孩子。男人跟我去打猎,弄些吃的。”

打猎似乎比以前容易一些。猎人们只需要翻开雪地,就能找到被冻死的野兽。“小心点儿,不要挖到莉莉丝,我们惹不起,也不该惹它。将来天气转暖,还指望着莉莉丝重建生态圈哪……”老沈人到中年,也变唠叨了,生怕年轻猎人下手没分寸。

厚雪之下,猎人们挖到几头冻得梆硬的森林狼,还有一头被森林狼吃了一半的麋鹿。野兽尸体上覆盖着莉莉丝厚厚的菌丝,菌丝透着生命的热气,正在渗出消化酶,消解尸体。

“小心点儿,别动它。我们看看还有没有别的猎物。”老沈虽然这样说,但是肚子已经传来饥饿的叫声。村民们都急需食物。

“沈叔,这是什么?”有眼尖的年轻猎人发现雪下的泥土里,有几个半人高的蛹在跳动,里面似乎是正在发育的野兽。

“似乎是……剑齿虎之类的东西。我们快跑!”老沈脸色骤变,巨蛹破裂,猛兽破土而出,撒开四条腿,穷追不舍。

野兽扑了上来,把老沈扑倒在地,老沈用猎枪架住剑齿虎的血盆大口,那两根匕首般尖锐的剑齿,离他的脸不过几厘米。

“你们快跑!不要管我!”老沈大声吼着,猎枪用力一挥,甩开剑齿虎。这种刚被莉莉丝制造出来的剑齿虎还没到达成年状态,体型不大,力气也弱,让老沈能有一搏之力。如果是成年剑齿虎,只怕光是一扑,就能把人扑成肉酱。

一声枪响,同行的猎人打死了剑齿虎。莉莉丝花苞般的蛹,顶开积雪,一个个地突出地面,绽放。在它岩石般的外壳的另一面,是柔软的生物组织分泌的植物培养基,数不清的耐寒植物种子已经发芽,一瞬间把整个光秃秃的雪原,变成了毛茸茸的耐寒植物海洋。

野兽越来越多。食草动物、食肉动物,纷纷破蛹而出,让刚才还毫无生机的大地一瞬间变得充满生命。老沈不知道莉莉丝在地下用了多少时间孕育这些生命,才能迎来这一刻的绽放,他只知道,被打死的剑齿虎,那一地的鲜血,现在特别扎眼。

老沈抬起猎枪,一枪放倒又一头猛兽,他知道自己必须足够谨慎,避免猎杀过多,激起莉莉丝的袭击。老沈说:“咱们开始打猎吧。够吃就行,别多杀,这冰原生态圈说不准比以前的森林生态圈脆弱很多。”

这样的话只是自我安慰,因为没人知道韩丹是怎样想的。她也许会任由别人猎杀无数动物而无动于衷,也有可能会因为被猎杀区区几头动物而采取报复行动。总之,一切都不可预测。

猎人们发现一个陌生的女人站在森林里,光源站的光芒透过天上的飘雪射到地面,穿过光秃秃的树梢,落在她身上。她是附近村庄走失的平民吗,还是初来乍到的偷渡者?或者是……

“是韩丹!快跑!”猎人们看清楚女人的长相,撒腿就跑。韩丹对他们来说,比世上一切猛兽都危险!但是,想跑是跑不掉的,大地上涌出无数猛兽,把猎人团团围困。韩丹从来不需要自己出手,她孱弱的体力也无法对付任何人,但是只要她位于莉莉丝的范围内,就能操纵莉莉丝对目标发起攻击。

一声枪响,韩丹的额头崩出血花,她倒下了。猎人们看到巨龙法涅尔从天而降,郑修远站在法涅尔头顶上,手中的电磁突击步枪的枪口散发着刚刚开过枪的热气。

郑修远身后是宋云颖。韩丹之间的交锋仍然是那么残酷无情,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