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昔日灾星

三百多年前,流放者兄弟会时代。

“独木溪号”太空城,一个七岁的小女孩走上法庭,低着头,不敢直视周围大人们的目光。

“死刑!”“那是二十五万条人命啊!”“死刑!”人群中,有不少人情绪激动,大声高喊。

法官倍感压力,眼前这个小丫头,是“紫雪松号”太空城毁灭的元凶。

“紫雪松号”太空城是一座典型的环形太空城,生活着七十多万居民。和兄弟会的大多数太空城一样,历经了漫长的太空流浪,陈旧不堪,太空城外壳上的防陨石装甲板早已被撞得坑坑洼洼。太空城内部采取模块化设计,每一个生活舱模块都生活着数百到数千人不等。一旦发生致命的陨石撞击,或是其他毁灭性事故,兄弟会通常会抛弃发生事故的舱段,保住整个太空城。

七岁的宋云颖听着律师们的交锋,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眼前浮现的只是那场毁灭性灾难。

“快跑!陨石撞穿了舱段!”大人们的叫喊声、孩子们的哭闹声,在“紫雪松号”太空城的822号舱段中此起彼伏。熊熊烈焰,吞噬着生活舱内宝贵的氧气,很多人因为窒息而倒下,数不清的人,挤在窄小的气密门前,试图逃离地狱。

生活舱模块之间靠气密门连接,一个气密舱有三十多个气密门,每个都只能容纳五人并肩通过。不是设计师不愿意把气密门做得更大,只是由于技术水平限制,更大的气密门意味着更难紧急关闭。紧急关头如果舍不得壮士断腕,就意味着更大的灾难将会发生。

红光在舱段内闪烁,气密门在慢慢关闭,很多人拼死阻挡,却抵不过机械的力量,被活活夹死。毫无感情的电子合成音在舱段内回响:“822号舱段即将抛离,请迅速离开气密门……”

大火蔓延到舱室内的照明系统,应急灯极不稳定地闪烁,气密门旁破损的舱壁上老化的电线在噼里啪啦地闪着电火花。

一声巨响,电线腾出火焰,宋云颖把一根铁棍插进舱壁的破损处,刺穿电路板,卡死机械结构最薄弱的地方。关闭的气密门轰然打开,刺耳的警报声顿时响起:“气密门无法关闭!请工程师紧急维修!气密门无法关闭!请工程师紧急维修!”

“妈妈!快跑!”宋云颖拉起妈妈的手,随着熙攘的人群,挤过气密门逃到了尚未起火的821号舱段。人潮汹涌,太空城里好像世界末日般,所有的人都在往航天舱段逃跑,试图钻进逃生飞船。

“气密门无法关闭,舱段抛离失败,请工程师紧急维修!气密门无法关闭……”一声巨响在太空城内回**,所有的照明系统全部熄灭,只剩应急灯闪着刺目的红光。

宋云颖是听话的好孩子。平日里,她很听妈妈的话,每天放学就直接回家,从来不会到别的舱段玩耍,最多也就只是在舱段尽头,静静地观察气密门一开、一闭,看着大人们进进出出,等着妈妈下班回家。所以宋云颖从来不知道,原来太空城这么大,竟然生活着数以万计的人口。她以为自己平时生活里接触的亲朋好友,就是这世上的全部重要的人。她更不知道,自己的逃生行为,断了多少人逃生的路。

第一场大爆炸的冲击波传来,822号舱段被整个炸飞,821号舱段很多人爬上了逃难飞船,却被爆炸的碎片击中,船毁人亡。宋云颖拉着妈妈的手,在噩梦般的应急灯红光中,灵敏地穿行在被爆炸掀翻的金属地板和天花板之间,电线在她们身边冒着火化,氧气管道让舱段的燃烧更加剧烈。火焰和浓烟在她们身后穷追不舍,前面的气密门也在慢慢关闭。

七岁的宋云颖,好像不知道什么叫害怕。数不清的人被关闭的闸门拦住,无法逃生,绝望地拍打着被火焰逐渐烧热的气密门。她冷静地掀开被爆炸震开的金属壁,在密密麻麻的线路中找到两根看起来没有任何特殊之处的电线,对接。气密门再次打开,人群蜂拥逃进820号舱段。与此同时,822号舱段的第二场大爆炸传来,隔着透明的太空城防护罩,人们看见了熟悉的家变成碎片,在太空中飞散。爆炸的威力破坏了太空城的支撑结构,大块的金属结构慢慢扭曲,散发出炙热的红光。

“821号舱段抛离失败!”“823号舱段抛离失败!”“21号支撑辐条失火!”……

当宋云颖和妈妈,以及822号舱段的几百名生还者挤进逃生飞船,逃离“紫雪松号”太空城时,她看见了巨大的太空城在爆炸中解体,数不清的飞船从太空城里飞出。但是不少没能挤进飞船的人,只能在碎裂起火、四散纷飞的太空城中,绝望地拍打着舱段舷窗,直至大火把他们吞噬。

“紫雪松号”太空城的七十五万名居民,有二十五万人遇难。

法庭上,控辩双方律师的交锋极为激烈。

“‘紫雪松号’太空城年久失修,电路老化!保护回路大部分失效,导致宋云颖的暴力破解引发连锁反应,98%的舱门无法关闭、受损舱段无法抛离,才导致这场大灾难。你不能把所有的过错推到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头上!太空城维护方应该负主要责任!”

“我们还剩下的这几座太空城哪座不是年久失修?你说这场大灾难该由上天负责?”

“她只是想带妈妈和同一个舱段的街坊邻居逃离危险,并不知道自己的行为会造成多严重的后果!”

“你认为,为了能让822号舱段中这几百人逃生,整个太空城的二十五万人就活该去死?”

“按照常理而言,七岁的小女孩根本不具备掌握气密门和抛离装置工作原理的能力。那些复杂的结构,就连未经训练的成年人,也无法弄清楚它的运行方式!”

“我们做过智商测试,宋云颖的智商远超普通人!在测试中,她能解开大部分常见的太空城安全防护门!”

对方辩护律师不由得转身看了一眼陪审席上的女人,她很漂亮,一双青绿色的眸子,身上的黑色审判庭制服英姿飒爽,臂章显示她的级别很高,师级督察官。高智商有时候是一张护身符,最高科学院一直在搜寻高智商的孩子,带入科学院培养成才。

“死刑!”“死刑!”法庭外的人群高喊口号,法警们组成人墙,防止他们冲击法庭。

“休庭。”法官没有当庭作出判决。七岁的孩子,照理而言,免负刑事责任。但是二十五万条死去的生命,法院外头汹涌的怒火,又怎么挡得住?

人群冲破法警的阻挠,冲进法院:“杀了她!”“杀了这小魔鬼!”场面顿时乱作一团,不少人在拥挤和践踏中负伤,法官和辩护律师以及数十名平民在混乱中被踩踏致死。混乱的场面持续了整个下午,等到警方清场,宋云颖已经被科学审判庭带走。

一艘名为“渺云千仞雪号”的飞船从“独木溪号”太空城的航天港飞离,前往远方的“三色堇号”飞船,“三色堇号”慢慢伸出机械臂和封闭式栈桥,与“渺云千仞雪号”对接。

“三色堇号”飞船非常古老,它建造于两千多年前的地球联邦火星重工厂。在流放者兄弟会带领逃离地球的难民们离开太阳系后,成立了最高科学院,这艘飞船就一直是科学院总部所在地。它在漫长的两千多年里,进行过无数次的大规模改装,加挂了无数的舱段,从最初不足两百米的中型飞船,变成直径超过二十公里、长约五十公里的庞然大物,外形就像一只拖曳着长长的腹部的白蚁蚁后。跟它巨大的体积相比,“渺云千仞雪号”就像停在蚁后身上的一只小工蚁。

飞船的气密门慢慢打开,早有审判庭的官员等候在航天港里,官员说:“阿史那教授,这趟行程辛苦您了。”

“梅姐姐这次没说我不务正业吧?她经常说我身为实验室负责人,整天乱跑。”小雪问官员。

官员说:“这倒没有。”小雪本来就是闲不住的性格,身兼督察官有个好处,就是可以光明正大地满世界溜达。

小雪把小丫头搂在怀里:“这孩子叫宋云颖,小小年纪就知道怎样破坏气密门。论资质是个好苗子,所以带回来培养。法院那边你替我留意一下,如果定罪的话,给她弄个特赦令。”她早就习惯了科学审判庭那种把科学凌驾于法律之上的作风,一个能培养成优秀科学家的好苗子,必须想办法保住。

飞船还顺带着捎回了“紫雪松号”太空城822舱段的几百名幸存者,反正“三色堇号”也缺后勤杂务人员。

宋云颖被编入少年班,跟其他资质过人的天才型孩子一起,由最好的老师传授知识。小雪本来以为,事情就这样算是告一段落了,却没想到,宋云颖特别黏她。别人家的孩子,都是一放学就赶回家,只有宋云颖老是往她家跑。

“为什么不回家呢?”小雪蹲下身子,问年幼的宋云颖。这丫头脏兮兮的,衣服还是昨天穿过的衣服,头发蓬乱,好几天没洗过头,肚子发出饥饿的咕咕声。很显然,她的亲妈根本不管她。

宋云颖低着头不回答。小雪很在意这件事,很快让审判庭查明了情况:“紫雪松号”太空城其他幸存者们,把这几百名幸存者视为不该活下来的人,他们活下来的代价是二十五万原本可以活命的人死于非命;而这几百名幸存者又把自己被排斥的缘由迁怒于宋云颖,就连亲妈也把她视为灾星。

更何况,她的母亲最近和一名低级研究员打得火热,完全没有顾及她的感受。小雪听说,宋云颖的生父是搜集星际物质,供兄弟会流浪所需资源的飞船驾驶员,两年前就遇难了。对这种破碎的家庭来说,选择再婚是很常见的事情。

“不知道为什么,韩叔叔对我很好,但是他很少在家。”吃饭时,宋云颖对小雪提起。小雪的厨艺很不错,同样是人造食品工厂里利用水、氮气和二氧化碳合成的糖类和蛋白质,在别人手里只能煮成一锅可以充饥的糊状黑暗料理,在她手里却能做成各种美味的蛋糕和面包。

“因为你很可爱啊!”小雪微笑说着,给宋云颖梳理头发。

然后,小雪变了,变得不爱离开“三色堇号”飞船,不再像以前那样满世界行使督察官的权力。她回到实验室,重拾那些久违的生物实验课题。宋云颖放学后,常到实验室找她,于是她经常一边做实验,一边辅导宋云颖做功课。

“小雪姐姐,这是什么生物?”巨大的生物实验室里,宋云颖经常好奇地问小雪。跟很多小孩子一样,她也很喜欢小动物。

小雪说:“这是以地球生物为蓝本,经过基因修改的生物,暂时没想好给它起个什么名字。我们发现了一颗可能可以定居的新星球,天文学家们正在设法探明星球的具体环境。而我们搞生物的,则根据他们已经探明的情况,有针对性地设计生物。最终目的是把那颗星球改造成适合人类生存的环境。”

宋云颖特别黏小雪,小雪也喜欢带着她出入各种场合,甚至连顶级学者之间的那些会议,也常带宋云颖旁听。同事们都取笑说,号称“科学院之狼”的阿史那雪,已经变成了科学院的头号保姆。

在顶尖的科学家联席会议上,宋云颖认识了很多科学泰斗。他们当中有些已经活了上百年之久,是那种因为太重要而不允许死亡的科学家,依靠先进的医疗设备强行维持着生命。

最近的会议,讨论的内容也多半是这颗新发现的特殊星球。

一名天体物理学家说:“这颗星球所围绕的恒星是一颗很不稳定的红巨星,氦闪太厉害,它的高能射线像核弹爆炸那样横扫星球表面,普通生物难以生存。”这名天体物理学家已经活了两百多年,苍老得好像干尸,坐在轮椅上,身上接满维持生命的管子。

工程建筑所的技术专家说:“建造……足够深的地下城,沙沙沙……可以有效阻挡氦闪。问题在于……未来,建造地下农场?或……沙沙沙……地面农场?”他的声音是瓮声瓮气的电子合成声。三百多年的漫长岁月让他身体的绝大部分器官都已经衰竭,无数人造器官代替了衰竭的器官,只剩一颗仍然活跃的大脑,严密地保护在金属躯体内。

“制造不怕氦闪的庄稼和动物,不是做不到,但是存在一定的生态风险。”阿史那雪说。

一直在旁听的科学审判庭中将突然问:“阿史那教授,您比在座的很多人都要年长。为什么这种地方,会有一颗无主的宜居星球?”将军今年七十多岁,是会议室里年龄仅次于宋云颖的第二年轻的人,在科学领域是门外汉。但是他的提问,往往能切中要害。

两千多年的太空流浪,兄弟会不是没发现过宜居星球。然而宇宙虽大,宜居星球却非常宝贵,它们要么是某个外星文明的母星,要么早已成为外星人的殖民星。流放者兄弟会是宇宙海盗出身,倒不是没想过霸占别人的宜居星球,只是掂量掂量了自己的实力后,发现打不过,只能夹着尾巴灰溜溜地离开。

一支穷得掉渣、流离失所的地球人流浪舰队,很难打得赢拥有母星、科技先进又财力雄厚的外星文明。

“梅姐姐,你怎么看?”小雪问生命研究所副所长梅小繁。

梅小繁背对着众人,看着会议室墙壁上巨大的屏幕,高高的椅背遮挡了她娇小的身影。屏幕上的画面随着她的手指不停旋转、放大,屏幕的焦点是宜居行星所属的恒星,一颗非常巨大的、不稳定的红巨星。这颗恒星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将在不久之后发生超新星爆发,方圆十几光年内的一切生命,都将会在超新星爆发的高能辐射下,灰飞烟灭。

问题是,“不久之后”是多久?没人能准确预判一颗红巨星具体的毁灭时间。对动辄以十亿年为单位计算的恒星寿命而言,“不久之后”也许是太久以后的事情,也许发生在下一秒钟。

无休止的会议几乎每个月都要召开两三次,各种检测和实验数据源源不断地摆上会议桌。有几次会议,宋云颖甚至见到了流放者兄弟会的首领,那是一个消瘦的老人,却掌握着兄弟会至高无上的权力。但是在充满危险的宇宙面前,他也只是渺小的蝼蚁。

首领认真听取了每一名科学家的意见,谨慎地提出意见:“我们先派几个人到星球上探明情况。缪塞尔博士,空间跳跃实验进行得怎样了?我想知道一旦遇上最坏的情况,我们能不能尽快逃到安全的地方。”

“准确定位跳跃点的成功率是45%,我们至少要逃出二十光年之外才安全。那儿有一颗适合我们暂时落脚的恒星。”缪塞尔博士是空间物理所的所长。

两千年前的地球联邦末期,祖先们逃避机器人叛军追杀时,逃到了南门二。南门二殖民星的科学家们面对机器人叛军的杀戮,带着兄弟会的逃亡队伍,使用了极不成熟的空间跳跃技术,带大家来到这片谁都不知道位于宇宙哪个角落的陌生星海中。

这两千年来,他们始终找不到地球故乡的位置,并且空间跃迁的技术瓶颈至今都难以突破,无法做到绝对可靠。

“我同意首领的意见。咱们先派些人到行星上探明情况。”阿史那雪向来是科学院的急先锋,最喜欢冒险。

会议结束后,小雪让宋云颖独自回家,好好照顾自己,她将加入前往宜居行星的探险队伍。

宋云颖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回的是小雪的家。将近八岁的她站在小板凳上,自己做饭,自己吃。尽管韩叔叔很希望她回去,但是妈妈早就不要她了。宋云颖觉得,韩叔叔对她好,也不过是因为她和高高在上的审判庭督察官小雪姐姐关系密切,韩叔叔想从她身上得到宝贵的升迁机会。

宋云颖听说,妈妈和韩叔叔的婚礼定在了下个月。

门外走廊的街灯一直亮着,“三色堇号”飞船采用的是地球时代的格林尼治时间,依靠铯原子钟计时,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习惯。尽管飞船里没有真正的昼夜区别,无论早上、中午还是晚上。

宋云颖看了一眼舷窗外的太空,那颗衰老的恒星很大,隔着大半个光年,都能看到它蚕豆般大小的体积,散发着刺目的红光,镶嵌在无尽的黑暗中。

流放者兄弟会的飞船群停泊在恒星最外围的小行星带,放出无数小飞船,收集各种资源。这些堆积起来的物资,是万一人类在流浪过程中找不到合适的小行星带补充资源时,最宝贵的物资和能量来源。

探险飞船出发了,大概要十年才能到达行星。宋云颖的眼泪慢慢流下来,这是她离开妈妈时都没流过的泪水。

自己吃饭,自己写作业,自己上床睡觉。宋云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敲门声却突然传来。她跳下床,开门,发现小雪姐姐醉醺醺地倚靠在门框上,手里提着一瓶酒。在粮食奇缺的流放者兄弟会,只有在不惜代价全力保障物资供应的“三色堇号”飞船上,才会有酒类这种奢侈品的配额。

小雪看见她,落寞地笑了笑:“我被踢出探险队了,梅姐姐叫我回家带孩子。”

宋云颖迅速爬起床,扑到小雪怀里,紧紧搂着她的脖子,怕她会再离开。

宋云颖最后一次和妈妈在一起,是在妈妈和韩叔叔的婚礼上。那时的她刚刚完成学力测试,跳级到小学五年级。在妈妈的婚礼上当花童,这让她感觉很怪异。

“那孩子感觉怪怪的,一点儿孩子的天真都没有。”“该不会是那个宋云颖吧?那个灾星。”有男方亲戚在窃窃私语。

“她是我们家的孩子,叫韩丹!”韩叔叔急中生智,给她起了个新名字,替她解围。

韩叔叔的解围并不能打消人们的疑虑,人们纷纷议论:“太像宋云颖了,那个毁掉‘紫雪松号’的灾星。”宋云颖夺路而逃,瘦小的身躯,钻过人群,消失在婚礼上。

韩叔叔一路追到人迹罕至的消防通道,终于追上了宋云颖。

宋云颖朝着韩叔叔大声说:“我不叫韩丹!我叫宋云颖!”

“小声点儿!你这孩子!让别人听到怎么办?”韩叔叔捂住宋云颖的嘴,小声说,“我已经安排好了,你换个名字,我们一家三口,去一座谁都不认识咱们的太空城,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宋云颖拼命挣扎:“我不要!我要和小雪姐姐在一起!”

阿史那雪出现在消防通道的入口处,宋云颖挣开韩叔叔的手,撒开腿就跑,躲在小雪身后。

小雪对韩叔叔说:“你的申请书我看到了,想去‘白沙天号’太空城工作?”那是离“三色堇号”很远的太空城。很少有研究员愿意离开安全的“三色堇号”,到危险的太空城任职。

小小的底层研究员,他的调动工作申请书,照理来说不会需要阿史那雪这么高的层级批准。她看到了调动申请,意味着她一直在关注这事。

韩叔叔说:“我想带这孩子走,改名换姓,人们会慢慢忘记她的过去。”

小雪问宋云颖:“愿意跟他走吗?”

宋云颖猛地摇头,双手紧紧抓住小雪的裙摆。

小雪说:“你的申请我批准了,过两天你会收到调任令。孩子留在我这里,我会把她培养成才。”

两天之后,韩叔叔和妈妈乘坐小飞船,离开了“三色堇号”。小雪给宋云颖换了个新的身份,也换了个更好的新学校:三色堇理工大学附属中学。宋云颖怔怔地看着新的身份资料上那陌生的名字:韩丹。

她问:“小雪姐姐,我,真的一定要改名吗?”

小雪说:“暂时先这样吧,等你成年后,再考虑自己叫什么名字。我想让你直接跳过小学,开始接受中学教育。你敢接受挑战吗?”

“我一定能做到的。”宋云颖,不,韩丹说。

韩丹的学业,一下子从游刃有余变得非常吃力。尽管天资过人,平时又常接触各种知识渊博的大学者,接触过不少实际上远远超过了中学水平的知识。但是韩丹跳过的课程太多了,这让她有些应付不过来。

小雪一度担心刚刚度过八岁生日的韩丹应付不了繁重的课程,但是这孩子的刻苦程度近乎自虐,好像想把所有的痛苦都发泄在学习中。

在流放者兄弟会,大多数人都认为孩子能考进“三色堇号”飞船的学校,是往上爬的最好途径,却不知道孩子们在这种天才云集的学校中,在强大的学习压力下几乎无法喘气,扛不住压力退学者屡见不鲜。这时代的学生们,如果按部就班地升学,最多只能成为最底层的研究员,只有疯狂跳级的优秀学生,才能叩开科学殿堂的大门。

科学发展到今天,跟资质普通的大多数人已经有没多大关系了,人类几千年积累的科学知识浩如烟海,普通人就算研读到百岁,也读不完前辈们留下的量子力学、弦论等知识。想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更进一步?很多人在爬上肩膀之前就已经耗尽了一生。只有天赋异禀的少年天才,尽可能早地完成学业,尽可能早地投身科研,才有可能抢在寿终正寝之前,得出少许科研成果。

九岁那年,韩丹以全班吊车尾的成绩,勉强达到了初一的水平线。十岁那年,韩丹的成绩排名位于全校初二学生的中下游水平,跟班上同样跳级读书的神童们相比,并不占优势。

十一岁那年,韩丹初三,终于在全班同学中挤进了前几名。这时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姐姐了。韩叔叔并没有当她是外人,只要通信条件许可,就常会和她联络,问问她的近况,也给她说说最近家里发生的事。

陌生的家中一切安好,韩叔叔最近在负责303号人造月球的巨型飞船引擎的测试工作,需要经常离开家,到太空中工作。兄弟会一共有两三百颗月球大小的流浪行星,都是用长年累月作为备用物资收集的星际物质堆积成的。人们把它称为人造月球,这名字中满满的都是对地球故乡的思念。

十三岁那年,跟很多同学一样,韩丹又跳级了。跳过高中二年级,直接就读三年级,在同学当中仍不算优秀。就在这一年,垂死的老恒星爆发了一次惊人的氦闪,氦闪以光速横扫整个兄弟会的飞船群,亮光照亮了视野内的大半个宇宙。凡是位于太空城的透明穹隆下,暴露在那颗巨大的太阳光芒下的人,全都在一瞬间死亡。

韩丹听着电话里韩叔叔哭泣的声音:“他们只是想去太空城的公园里晒晒太阳,没想到……没想到……”

妈妈没了,几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也没了。韩丹默默地听着韩叔叔的哭声,想起了小雪姐姐的生物实验室中,用来模拟氦闪下伤亡情况的小白鼠被瞬间烤焦的惨状,她忍不住呕吐起来。

十四岁那年,韩丹又跳级了,三色堇理工大学本硕连读。韩丹的硕士生导师,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小雪姐姐,阿史那雪教授。

“小雪姐姐,为什么你会破格带硕士生?”韩丹记得,小雪姐姐通常只带博士生。

“想带就带呗!别问那么多为什么,选一个自己喜欢的课题吧。”三色堇理工大学占地面积一平方公里多,位于“三色堇号”飞船最重要的外挂舱段之中,地下是迷宫般的教学楼和学生宿舍,地面是倒扣在防护罩里的小型人造生态圈,是兄弟会飞船群中少有的不让人感到压抑憋屈的空旷场地。小雪斜扎马尾,轻便的吊带背心和短裙,一身地球时代女生的打扮,很难让人把她跟学者联系起来。

韩丹说:“我想选不死之身的研究。”

小雪说:“这课题已经很多人研究过了,科学院里不死的老怪物还少吗?”

韩丹仔细说了自己的想法,比传统的不死之身疯狂很多。小雪皱起眉头,摸摸韩丹的额头,确定她没发烧,看来这疯狂的点子她已经思考很久了。

小雪说:“好吧,动手吧。做你自己想做的课题。”

韩丹十五岁那年,韩叔叔又结婚了,跟爱情这种可遇而不可求的奢侈品关系不大。两个在灾难中破碎的家庭,各自带着自己的孩子,组成新的家庭,互相依偎取暖,是两千多年的太空流浪中很常见的事情。

“三色堇号”的物资配给额度是别的太空城望尘莫及的。韩丹经常在“三色堇号”购置一些别处得不到的生活物资,邮寄给韩叔叔。这次自然免不了,要为韩叔叔的新婚备上一份厚礼。

十六岁那年,韩丹又当姐姐了,那个异父异母的弟弟,叫作韩烈。

这个时代的人,追求的是“生存”,而不是“生活”那种地球时代的奢侈品。男人在危险的太空中玩命工作,以确保大家有足够的资源活下来;女人在太空城里拼命多生孩子,以高生育率对抗太空流浪的高死亡率。每个人都麻木又顽强地活着,麻木得好像地球荒原上的杂草,也顽强得好似杂草。

“你知道我们流放者兄弟会,最初的梦想是什么?”在韩丹的十七岁生日那天,三色堇理工大学的实验室里,小雪问她。

韩丹问小雪:“是什么?”

小雪说:“是找颗合适的星球,重建地球故乡般的世界,让每个人都可以自由自在地活着。”

就在这一天,探险飞船终于抵达行星。实验室的电视机里,探险飞船传回来的第一个图像,在学校里引发的欢呼声,隔着实验室的金属墙壁都能听到。这种欢呼声在压抑的流放者兄弟会当中很少见。那的确是一颗宜居星球,如果把巨大的老恒星放在太阳系正中间的位置,这颗宜居行星就该位于土星的位置。毕竟行星系的宜居带会随着恒星的亮度不同,而存在很大的不同。

银色的植物、银色鳞片的动物,这颗星球上大部分生物体都披着泛着银光的外壳,让电视前的观众们啧啧称奇,想必是为了反射氦闪的强光,尽可能避免对身体造成伤害而进化出的外壳。新闻主持人兴奋地感叹生物进化的精妙,解释说红巨星“短暂”的寿命,再短也足足有数百万年之久,有足够的时间让生命体进化出可以抵抗氦闪的有效性状。

“这不正常!”韩丹的脸色变了变,“生命从最原始的单细胞生物,进化到高等生命体,至少要几亿年时间!这些生物不可能是在这颗星球上诞生的!”凭直觉,她意识到这颗星球存在着巨大的未知风险!

“哦,聪明,但是你不是唯一的聪明人。”小雪面不改色,“很显然,它们来自另一颗更靠近恒星的星球,在这颗恒星还是主序星的时候诞生,因为恒星衰老变成红巨星,星球上的智慧生物带着物种逃离家园,来到更外围的这颗星球定居。他们原来的母星大概已经被恒星衰老时的膨胀给吞噬了。”

“我们发现了高耸入云的外星人城市废墟!”探险队传来的画面,让整个兄弟会都惊呆了。

小雪弹了弹鲜红的指甲,漫不经心地说:“红巨星的生命少说也有几百万年。这意味着几百万年前,外星人就已经有航天能力抛弃母星,挪窝到新星球上定居了。但是几百万年过去了,红巨星即将发生新星爆发,他们却只能抛弃家园,落荒而逃。看来这几百万年都活在狗身上了,竟然没能研究出更高的科技保住家园。”

韩丹说:“大概是寿命和大脑智力上限的限制吧?我们最高科学院在大幅度延长科学家寿命之前,科技也曾经一度停滞不前。很多学者还没出成果就老死了,新的学者还没学完前人留下的知识,就已经白发苍苍了。”

“所以你才坚持要做这个疯狂的实验?”小雪转身看着容器中沉睡的菌丝状怪物。

这丝状怪物像真菌和原始多细胞动物的混合体,但是人造生物有时候很难按照传统的生物学来分类。这是动物,还是植物?韩丹根本不在乎这些墨守成规的分类,她要的是一种能够迅速生长蔓延,能让她如臂使指地指挥,并且可以进行DNA编程的人造生物。

韩丹给这种人造生物起名叫“莉莉丝”,这寓意已经是不言自明:韩丹希望它像古代神话中的怪物之母莉莉丝那样,制造出她想要的,各种人工设计的怪物。

学校的生物学教授们对这样的研究方向颇有微词:“什么样的导师教出什么样的学生。这韩丹,只要她愿意,只怕能让苹果树结出大象来。”

十八岁那年,韩丹提前拿到了硕士学位,继而考博。博士生导师仍然是她的小雪姐姐。但是,眼尖的同学们却发现韩丹好像憔悴了很多。听说这世上有些神童注定早逝,他们是以寿命为代价,换来的高智商。

恒星的氦闪越来越频繁,这是个让人心头不安的不祥之兆。也就是在这一年,“白沙天号”太空城在一次强烈的氦闪当中,发生了严重事故,韩叔叔一家生活的665号生活舱段遭到毁灭性破坏。为了避免大火蔓延到别的舱段,避免“紫雪松号”的悲剧重演,生活舱段被抛离,带着上千名来不及逃离的居民被抛向幽暗冰冷的太空。

这次,没有叫作宋云颖的孩子带着他们逃出生天了。

救援行动随即开始,先抢修“白沙天号”太空城,阻止更大规模灾难的发生,再救援665号生活舱段。能救回几个算几个。当救援飞船割开665号舱段时,舱段中已经没有活着的成年人。这是生活着近百个家庭的舱段,大火耗尽了舱内的氧气,稀缺的氧气面罩全都戴在孩子们脸上。每一个身为父母的人,都把有限的生存希望留给了孩子。

韩叔叔一家,只剩下两岁的小韩烈,他最后被送到了孤儿院。这是韩丹仅剩的亲人,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

十九岁那年,韩丹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她病得已经无法走路了,坐在轮椅上,仍然坚持完成博士论文。

“我的……体检报告呢?”韩丹有气无力地问一名刚考上博士的学弟。说是学弟,年龄却比她大五六岁。

学弟说:“还没出来。”实际上,她的体检报告早已出来了,却没人敢告诉她。报告显示,她的染色体上有几个异常基因,或许是在娘胎里就被宇宙辐射导致的基因异常。总之这几个基因让她的大脑活跃度远超常人,但是过度活跃的大脑也消耗了过多的能量,让身体不堪重负,注定了她早逝的命运。

韩丹看着游泳池大小的容器里,那体积越来越大的莉莉丝,说:“报告出来了,就告诉我。想瞒住我是不可能的。”

“好的,学姐。”学弟满口答应,推门走了出去,只觉得心很沉重。

急剧恶化的身体状况,是瞒不住韩丹的。韩丹用小刀片割破手指,把一滴血,滴入莉莉丝的容器中。容器里的**在翻滚,几根细小的藤蔓汲取了鲜血,它们又用特殊的酶对血红细胞里的DNA进行了测序。这种酶能从DNA链的一端开始,对其挨个进行核苷酸甄别,并把甄别结果送入莉莉丝的神经系统,进行模拟运算。

我活不过二十岁……韩丹闭上眼睛,阅读着莉莉丝的运算结果。莉莉丝的神经系统中,有一个利用生物电发送加密电磁信号的生物型信号收发器。它跟电鳗之间利用电磁波进行交流的原理类似。而另一个收发器,位于韩丹的大脑内,是她给自己植入特殊的基因组之后,在大脑里长出的指甲大小的瘤状物。

依靠这种特殊的连接,莉莉丝与韩丹融为一体。韩丹的意志,就像大脑控制着手指那样,控制着莉莉丝。

当天晚上,韩丹病逝。她的记忆、她的意识,在临终前,自动上传到莉莉丝的神经网络中。

莉莉丝没有思考能力,它的神经网络就像一个没有运算能力的硬盘,只能储存数据,再然后,对环境进行一些简单的应激反应。

这种应激反应,包括检测韩丹是否还活着。如果结果为“否”,则克隆一个新的韩丹,并把记忆和意识复制到克隆体的大脑中。克隆的基准点在她的十七岁,她身体状况和大脑活跃度都位于最好状态的十七岁,意味着新的克隆体最多只有三年的生命。

在克隆的过程中,阿史那雪一直守在实验室,看着莉莉丝慢慢鼓起一人高的蛹,看着韩丹的新身体在蛹中慢慢成形。当韩丹慢慢睁开眼睛时,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多天。

“这孩子将来的成就,远在你我之上。”小雪想起了自己的老师梅小繁,对韩丹的评语。

“感觉怎样?”小雪问她。

韩丹破茧而出,从湿漉漉的容器里走出来:“像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

小雪说:“那就准备论文答辩的事情吧,不剩多少天了。”

博士论文答辩这天,是韩丹的二十岁生日。小雪没有等她完成答辩,就又以审判庭督察官的身份出征了。她终究兼任着审判庭第七师的督察官,联盟正规军搞不定的事情,审判庭这种精锐始终还是要出动的。再者,她对小雪的博士答辩,有绝对的信心,没她在场也没关系。

教授们看完她的论文,面面相觑:看不懂。答辩现场陷入了尴尬的静默。

“我,可以问你一个哲学问题吗?”终于有教授打破沉默,但是问的并不是他所在的生物学领域问题。

教授点头,他正是想问这个问题。

韩丹说:“这是个古老的问题,早在古希腊,就有‘特修斯之船’的悖论:‘如果一艘船上的木头被逐渐替换,直到所有的木头都不是原来的木头,那这艘船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吗?’”

她停顿一下,继续说:“我不是哲学家,无法回答您这个问题。但是我们研究生物学的人都知道,包括人类在内的大多数生物,在新陈代谢的过程中,组成细胞的每一个原子,都会被慢慢替换。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你的身体早已不是小时候的身体,也不是少年时的身体。我的情况也是如此,只是过程稍有不同。你还是不是以前的你?我想,每个人心里都会有自己的答案。”

另一名教授问:“如果莉莉丝因为某些原因被撕裂成两半,各自克隆了一个你,后果会如何?”

韩丹微笑着,简单地做了回答。这个答案,后来被锁在最高科学院的档案柜里,不允许对外公开,外人也就无从得知。

答辩算是顺利通过了。韩丹拿到了自己想要的博士头衔。小雪姐姐出征后的家空****的,韩丹更喜欢留在实验室里打发时间,继续改进莉莉丝,偶尔也会给“白沙天号”太空城的孤儿院打个电话,问问弟弟韩烈的近况。生物实验往往要很长时间才能出结果,于是边看新闻边等待,就成了她最好的消遣。

新闻上说,太空流浪并非易事。几年前,流放者兄弟会发现了一些陌生的外星舰队。他们逃离了这颗绕着垂老的红巨星公转的母星,在别的恒星周围开辟了新家园,但是故乡在他们的心中仍然无比神圣,不容别人染指。

兄弟会对这种依恋故土的心态很熟悉,毕竟两千多年的流浪中,每逢有外星人问起客从何处来,兄弟会总是说:“我们是地球人,总有一天,我们会找到返回地球故乡的方法。”尽管谁都不知道地球在哪里。

没完没了的战争持续了好几年。今天的新闻又是最新的战报,兄弟会终于扭转败局,让外星舰队吃了个大亏。当然,正规军搞不定外星人,兄弟会出动了科学审判庭才摆平了他们。参战的审判庭第七师,是小雪姐姐担任督察官的部队。

然而,麻烦还在后头。新闻说,太空城里压抑逼仄的环境,让人非常怀念祖先们生活的海阔天空的地球。有些人不顾危险,试图偷渡到那颗行星上定居,还给那颗行星起了个名字,叫“希望”。

很多人明知道那颗星球非常危险,但是脚下坚实的大地和头顶辽阔的天空,对任何人都有着巨大的吸引力,飞蛾扑火般的吸引力。

这样下去会出大事的。韩丹心烦,关闭了电视机,实验室里只剩下设备的嗡嗡声。她听见实验室外走廊里有脚步声,似乎是几个刚考进来的研究生。她听到了研究生们的说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