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灰潮拍岸
韩丹之间的对决，如走钢丝般凶险，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莉莉丝是韩丹的延伸。当两个韩丹出现在同一个莉莉丝的范围时，她们的脑电波会通过莉莉丝为媒介，互相接触。韩丹之间的对决，比外人想象的要危险得多，两人互相争夺莉莉丝的控制权，争相操纵野兽试图杀死对方，甚至试图入侵对方的大脑，抹去对方的意识，控制对方的身体。
宋云颖想起了两百多年前，生态圈还没开始建设时，她在南极基地的医院里，给脑损伤的工人做手术时见过的景象：因为受伤而一分为二的大脑区域中，两个因为分裂而各自诞生的意识，在脑回路重新接通的一刹那，会展开生死厮杀，结局往往是两败俱伤，工人也因此疯掉。
后来她想到的唯一的解决办法，是先杀死其中一个意识，再重建脑回路。那时，基地里很多人都说，她解决了医学上的一个大难题，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杀人了。这种事情做得多了，她也就慢慢习惯了杀人。
在离开孤山小屋之前，宋云颖曾经对郑修远说：“如果我输了，我将不复存在；站在你面前的‘我’，也将是另一个你完全陌生的人。”
这是郑修远第一次开枪杀人，确保韩丹没有机会伤及宋云颖。当韩丹倒下时，他只觉得灵魂好像被从身体中抽空，整个人傻站着。大雪天里，冷汗竟然湿透了衣服。
火葬的柴堆上，火焰在冰雪中摇曳，森林中的枯树被跳动的火苗映出无数似幻似真的影子，在风中如蛇般扭曲舞动。宋云颖静静地看着另一个自己，在火葬堆中变成灰烬，随着热气，飘散在天空淡淡的雪花中。
郑修远在擦枪，擦枪的手因为恐惧而颤抖，他试图给自己找点事做，减轻心理压力。他不知道为什么当初的韩丹，要设计出这种让人难以接受的韩丹—莉莉丝复合体，不断地克隆自己。
老沈问宋云颖：“看着自己的克隆体站在面前，不觉得瘆人吗？”
宋云颖说：“我连自己的死活都没放在心上，至于别人认为瘆人不瘆人，你觉得我会放在心上吗？”她是真的没把生死放在心上，猎人们看见她用树枝穿起打来的猎物，在火葬她自己的克隆体的柴堆上烤着吃。几个年轻猎人忍不住呕吐起来。
“我听说，韩丹对生命毫无敬畏之心……”一个年轻猎人小声对同胞说。
“别当着她的面说！”另一个猎人小声警告。
宋云颖说：“没事，我习惯了。生命从出生到死亡，不过是不足百年的短短旅程，我总是埋头做实验，经常在出成果时，蓦然转身，才发觉人间已是百年沧桑。我看见的只有实验室里跳动的数字，九十多万星舰建设者，七百多万偷渡者，以及成百上千座太空城里数以亿计朝不保夕的平民。”
宋云颖空灵的眼神慢慢扫过众人，说：“如果‘紫雪松号’太空城的悲剧摆在诸位面前，诸位若处在我当时的情境上，是牺牲自己身边最熟悉的几百名亲朋好友呢，还是牺牲根本不认识的二十五万人？”
有猎人站起身，想反驳，但是看看身边的好友们，一个个都是在这蛮荒的原野中狩猎时，互相托付性命的过命交情，只好又慢慢坐下，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老沈拗断一根桦树枝，丢进火堆，看着腾起的火苗说：“我们很想反驳说，区区几百人的性命，哪有二十五万人的生命重要？但是想想自己，一个个都是偷渡到这星舰上来的，心里都清楚，自己的行为是妨碍了星舰建设。每妨碍别人一天，‘紫雪松号’太空城的悲剧就有多一天的可能性会重演。我们哪来的底气指责你啊？”
有猎人犹豫了好几次，才问：“韩丹博士，如果‘紫雪松号’的事，让您再选一次，您会怎么选择？”
宋云颖说：“我会选择让二十五万人逃生，自己静静地看着几百名街坊邻居在绝望中挣扎，最后死去，自己也陪着他们死去。这样的回答，你们满意吗？”
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一片沉默。
1号大陆的天气，越往南越冷。通信器里，审判庭团部的通话一直不断，确认着各搜索小分队的位置。这些年，审判庭的命令一直都贯彻不力，上头的撤离命令并没有得到很好地执行，仍然有很多人留下来，搜寻各村庄的幸存者。
破坏命令的始作俑者，就是阿史那雪自己。现在的她，漫步在雪原上，寻找还没撤离的村庄。陆征麟带着弟兄们跟在后头，一路骂骂咧咧：“真见鬼！我们为什么不赶紧往北撤离？我觉得我就要冻死在这里了，就算拥有复活能力，也扛不住这刺骨的冷！”
小雪嘲笑着说：“我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跟着我。”
在他们身后，是一百多名瑟瑟发抖的平民。他们搜遍了南方上千座村庄，只发现这一百多个还活着的人，更多的人都已经被活活冻死了。
冰雪覆盖的大地并非毫无生机，高山和峡谷的背风面长满了低矮的耐寒灌木；哪怕是迎风面，也有贴着地面生长的耐寒开花植物，在雪地中各自美丽。一些白色的雪兔、驯鹿在啃食植物，不时警惕地抬头扫视四周，生怕被北极熊偷袭。
一座被雪压塌的荒村里，当他们靠近时，一头拿废屋当窝的北极熊突然蹿出，试图袭击人群，小雪反手就是一刀，顺带着解决了午餐问题。
“这里应该靠近南极！为什么会有北极熊？”陆征麟一边砍冻坏的枯树做柴火，一边吐槽说。
“好问题，你该去问韩丹。这一带还有猛犸象呢！”小雪徒手撕了一块滚热的熊肉，连皮带血地撕成小块，塞进嘴里当食物。陆征麟皱起眉头觉得难以接受，这女人美是美了，有条件时生活也相当讲究，没想到竟然能跟野人一样茹毛饮血。
听她提起韩丹，那些互相搀扶着的村民们脸上都露出了恐惧的神色。莉莉丝所到之处，不管哪里，都会有这魔王般的韩丹存在。
陆征麟带领着人群，安葬了废村里的冻死者，架起了篝火，让大家取暖。人群就着篝火，炙烤食物，硬着头皮把半生不熟的肉吞进饥肠辘辘的肚子里。陆征麟有些后悔当初不听审判庭的警告，偷渡到星舰上。这里并没有他想要的天堂般的美好生活，而且来到这个世界的人，全都无法再返回太空城了。
一百多人的衣食所需，并不是一个小数字。特别是在冰雪覆盖之下的大地上，粮食并不好获取。迁徙队伍中的老人、孩子又特别多，走得慢，陆征麟不得不四处狩猎，把周围一切猎物都猎杀一空，用兽皮做衣，用油脂做燃料，好不容易才让大家吃饱穿暖。
在人群走过的雪原，所有能烧的树木都被砍伐殆尽，所有能吃的野兽都被吃光，只留下无数的灰烬和炙烤过的兽骨。这一路就好像野生动植物们毁灭的死亡之路。
大地突然传来震动，震级半大不小，大家并没有把这当一回事，毕竟地震在这个世界太常见了。但是地震并不像以前那样，在把世界瞬间变得面目全非之后，就迅速结束，而是持续不断地震动着，好像有无数野兽在地下飞奔。
轰隆一声巨响，一堵岩石高墙突破皑皑冰雪，从地面突起！扭动的岩石夹带着炙热的岩浆，在雪地上腾起白热的烟雾。不！那不是什么高墙！那是一头体型巨大的岩石巨兽的外壳！
“那是什么？”人群惊慌失措，四处逃散。
小雪放下吃了一半的生北极熊腿，捂着额头回答说：“是‘梼杌’，我不该在韩丹小时候，整天给她讲神话故事哄她睡觉的。当时没想过她真会利用硅基生命体设计技术制造这种怪物。”她觉得这货有点儿棘手。当然，现在大家只顾逃命，没人听她的解释。
“弟兄们！迎战！”陆征麟拿起电磁突击步枪，刚要往前冲，却被小雪一把抓住衣领，往后拽，“给我护送平民，往北撤离。不许回头。”
数不清的怪物从天上蜂拥而至，从地下破土而出。一头怪物试图追赶平民，被小雪一刀劈成两半。怪物群被小雪吸引过去，把她团团围住，陆征麟保护着平民，趁机逃离。
他们在崎岖的山谷里蹒跚前行，顺着山坡，往北逃。在逃离村庄一公里多的半山腰上，陆征麟回头看了一眼废村，只觉得心头发毛，漫山遍野的怪物，一眼看不到边，把小雪团团围在中间。被小雪砍死的怪物在她脚下堆成了小山，小雪身上全是怪物的血渍。陆征麟不知道这些怪物的血液由什么组成，黑的、绿的，冒着腾腾热气，就是不见正常的地球动物那种刺目的猩红血色。
“大哥！我们就这样丢下阿史那督不管？”有战友觉得这样逃跑很丢男人的脸。
陆征麟说：“我们赶紧走吧，大家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向来高傲的他，硬是不敢说自己已经双腿打战，幸好有厚厚的兽皮裤子遮挡。他只想着离这些怪物远点儿。
战友们扶着队伍中的老人和孩子，让大家尽可能加快步伐，逃离这个鬼地方。
如果我们在半途遇上另一个韩丹，该怎么办？这个问题像可怕的幽灵般徘徊在大家心头，却谁都不敢问出口。刚开始猎杀韩丹时，她们都不难对付，只要等着两个韩丹两败俱伤，再出手消灭即可；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莉莉丝的融合，剩下来的这些韩丹，大多是在韩丹之间的厮杀中活下来的强者，一旦动起手来，漫山遍野都是岩石般刀枪不入的硅基人造猛兽，实在太难对付。
陆征麟搀扶着平民队伍中的老人，对弟兄们说：“加快脚步！我不知道阿史那督能支撑多久！咱们要尽快离开这儿！”他讨厌科学审判庭的态度一直没改变，尤其讨厌审判庭的大头目阿史那雪。这种让他有多远就逃多远的机会，他自然是要牢牢抓住。
漫山遍野的怪物，对阿史那雪的杀伤力却很有限。这个女人，号称具有审判庭中最强的单兵战斗力，实力之强，已经远远超出人类的范畴。她的陌刀插进梼杌的岩石外壳，手起刀落，岩浆般的血液喷涌而出。
韩丹却仍未露面，她知道自己就是整个作战体系中最薄弱的环节。在无数个韩丹阵亡之后，剩下的韩丹已经变得非常精明，轻易不会再露面。
梼杌锋利的獠牙刺穿了小雪的手臂，淋漓的伤口下，是力量远超常人的人造肌肉和附在金属骨骼上的电子神经元。人类的血肉和电子神经系统的高度结合体，带给小雪的是强大的战斗力。
但是韩丹走的是另一条路。她本质上还只是个普通女生，靠的是脑电波操纵莉莉丝。但是只要有莉莉丝存在的地方，就有她永不枯竭的野兽大军。
“别学姐姐我。能当普通人，就别变成像我这样的怪物。你知道姐姐我有多羡慕你是普通人吗？”小雪多年来一次又一次的劝阻，还是阻挡不了韩丹一步步从“人类”走向“非人”。
被砍死的硅基人造怪物，设计于星舰早期地狱般炎热的岩浆世界，它们在雪地里被冷却，变成石头般的雕像。更多的怪物仍然从地里涌出，一茬又一茬，永远看不到尽头。
“为什么你非要亲自出手？那些偷渡者，就算你放着不管，他们也会自己死去！为什么非要脏了你自己的手？”小雪麻木地挥动陌刀，切碎一头又一头的怪物，在体积庞大的怪物群里寻找韩丹瘦小的身影。
“好不容易才稍微有点改观的生态圈，他们一到来，就全都毁了！换成你，你能忍？”一百多年前的南极基地，一次会议上，韩丹把报表扔在地上，大声问小雪。
“我们可以出动审判庭，把一切破坏星舰建设工作的偷渡者就地正法！”那年的审判庭第七师师长，是韩烈将军的狂热拥趸。
“我不许！”那时，小雪全力反对，“为什么要脏了自己的手，去处决这些平均活不到五年的偷渡者？让他们自己死去不好吗？”她背后的大屏幕上，是地震形成的断裂崖，岩浆瀑布奔流直下，吞没了一座又一座偷渡者村落。星舰寄托着大家生存的梦想，偷渡者们以为自己来到的是天堂，现在却只能徒劳地逃命。
“他们的破坏，严重拖延了生态圈的建设进度！进度每拖延一年，太空城里数以亿计的平民就多一年暴露在危险的环境中！”韩丹很少动怒，但那一次会议，她是真的生气了。大屏幕上，是刚刚稳定的地壳上，人工设计出来的硅细胞耐岩浆植物森林。这些植物会分解大气中剧毒的硫化物和令人窒息的二氧化碳，制造宝贵的氧气，迅速改变大气环境。现在却被偷渡者大量砍伐，用来盖房子。刚刚在贫瘠的大地上冒出头的碳基苔藓类植物被采摘一空，生态环境地球化的努力，刚开始就被打回原点。
偷渡者们过得很苦，只能靠苔藓和地衣充饥。
小雪翘着二郎腿说：“这关我屁事！太空城那头自己不全力阻拦偷渡行为，造成的一切后果本来就应该是他们自己承担。”
世人都说小雪冷血，不管是死了多少偷渡者，还是星舰的拖延会让太空城多牺牲多少人，都完全不会引起她的不安。她只想守着自己“不杀人”的戒律，哪怕杀一人以拯救天下苍生，也照样不做。让天下苍生去死好了。
韩丹说：“你不动手，那我动手！”在她心里，人类的生存和延续是最重要的，为了这个目的，她不惜一切代价。
师长想当和事佬：“博士，这种脏活儿，我们来做就行了。”
韩丹对师长说：“别脏了你的手。我已经有‘紫雪松号’太空城的二十五万条人命在身了，倒是不在乎这种脏活儿。”
“你敢动手，我就敢杀了你！”小雪掀了桌子，砸了铝合金椅子，半截铝管锋利的断口指着韩丹的喉咙。
韩丹毫无惧色：“杀吧！造不成星舰，让逃离地球的这一支人类幸存者们在太空流浪中全部死绝。你能下得了手，就杀了我吧！”
“我不想让你步小烈的后尘，你是我对他最后的一丝念想。”这句话，小雪没能说出口。
一百多年前的那天，她放走了韩丹，韩丹带走了莉莉丝，然后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在岩浆海洋之上顽强地长出了无数耐高温的硅细胞植物，有了数不清的硅基动物，构筑成功了繁茂的耐高温生态圈。然后大气中的二氧化碳和硫化物含量直线下跌，温室效应骤减，世界急速冷却到五十摄氏度以下，陆地加速扩大。
然后，硅细胞动植物被大量冻死，韩丹对无用的生物毫不留情，任由其腐烂成泥，成为以地球环境为蓝本的新一代碳基生命扎根的土壤。
但是，莉莉丝随着大地板块一起被地震撕裂，于是这世上有了无数韩丹，每一个都是偷渡者们的大敌。没有人能彻底消灭韩丹，杀了一个韩丹，就会冒出一个新的韩丹，怎么也杀不绝。
“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小雪的陌刀崩了十几个细小的缺口，大地上倒下的怪物已经多不胜数，其中不乏梼杌、饕餮一类如山般大小的人造巨兽。怪物破地而出的坑道下，连着薄薄的岩石下尚未完全凝固的岩浆，星舰大地形成之急，可见一斑。
大地已经被无数巨兽摧残得面目全非，每一头巨兽破土而出时，掀翻的泥土和岩石都会纵横交错地交织在一起，形成无处落脚的巨石，杂落在黏稠的岩浆中。冰雪被岩浆蒸发，冻死的大树被岩浆点燃，在寒冷的空气中腾起冲天的烟火。
周围的怪物更多了，负伤的右手让小雪只能左手持陌刀，衣服已经在战斗中残破不堪，她经历过无数次战斗，却很少有今天这么狼狈。她回头看了一眼北逃的平民，他们已经逃到两个多公里之外，翻过一道山脊，快看不见了，算是逃出了危险区域。
小雪把陌刀插在地上，轻蔑地对面前狰狞的岩石巨兽说：“热身运动结束，姐姐我要动真格了。”小雪向着怪物慢慢张开受伤的右手，滴落的鲜血中混杂着灰色的血丝。灰色血丝迅速扩散，吞噬了地面的草木和泥土，迅速增殖成灰白色的尘，乘着岩浆上方的热浪，冲上天空，凡是被它碰触到的怪物，无论死活，统统像碰触到浓硫酸般，在绝望中号叫、挣扎、腐蚀、熔化。
怪物熔化，腾起更多的灰白色烟雾。灰白色的雾，穿过无数怪物被融剩的骨骸，扑打在山谷中，腾起高耸的灰浪。灰浪在天空中破碎，变成天上的灰白云雾，如同死神笼罩天地。
“大哥！你看！”山脊上，有战友听到远方怪兽的咆哮消失了，回头看了一眼，只看见废村一带全部变成灰色的海洋。梼杌山丘般巨大的硅黑色头骨上，静静地站着阿史那雪。
陆征麟大声吼：“不许回头！赶紧走！”
韩丹是否露面，都没关系了。小雪感觉不到韩丹的生命迹象，任何生命迹象都不复存在，哪怕是细菌。
灰潮之下，万物皆亡。
南极基地，普布雷乌斯将军看着卫星图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图像上，方圆数十里，所有的活物都被彻底吞噬，化为灰烬，就连这一片大地下的莉莉丝，也随之灰飞烟灭。
身边的上校问：“将军，这是什么攻击？这么厉害？”
将军说：“只怕是阿史那督的撒手锏—灰潮。她的血液里有无数非常细微的纳米机器人，受她的意识控制，一旦释放出来，就会迅速拆解遇上的一切物质，作为自我复制的能源和材料。它们疯狂增殖，可以吞噬世间的一切。”
上校震惊地看着画面，好半天才说：“这就是灰潮啊，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听说一旦发动，能摧毁千军万马，当年地球上……不，当我没说。”他想了想，决定还是打住不再说。
将军说：“我活到这个岁数，也是第一次看见。她就是个毁灭一切的魔王，幸好是站在我们这边的魔王。”
他们又讨论了一会儿未来几天的日常工作，然后上校离开了，只剩下将军仍然坐在办公室里。将军掏出手机，打开一张古老的电子照片，看了一会儿，又无奈叹气。那是阿史那雪的照片，他在刚刚来到南极基地时拍的，已珍藏了大半生。
那时的将军，只是个小小的上尉军官，辞别在太空城的老婆孩子，写了遗书，到了这永远无法回家的“亚细亚”星舰。初次见到阿史那督时，她一身黑色的审判庭制服，站在巨大的行星引擎下，跟工人们一起检修冷却管。当她从直径比人还高的管道中爬出来时，一脸的油污，那解决了重要故障时露出的微笑，倾国倾城。
又有一个韩丹死了，她的倒下震动了大地下蛰伏的莉莉丝。这次死的是一个非常强大的韩丹，是别人难以招架的那种强大，必然是小雪姐姐亲自动手解决的。
宋云颖看着在这漫长迁徙之路上，难得落脚休息的村民们，不好打扰了他们难得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欢庆。她只好自己一个人，走到废村外，看着飘雪下的荒坟，这是废村原先的居民们的坟茔。这一路的迁徙，遇上的废村周围都有这样的坟冢，有些是病死在这个世界的人，但是更多的，是这次骤然降温冻死的人。
这一带的光源站都被破坏了，人造白天变成黑夜，只有远方一道刺破苍穹的光柱独自散发着光芒。宋云颖知道，那是位于南纬三十七度线的侧向行星引擎。星舰正在拐弯，过了三十七度线之后，就没有侧向引擎了，因为怕引擎干扰了位于赤道面上正在建设的天地往返电梯。
酒，是废村的村民们用野果酿制的，属于太空城里享受不到的珍品，海崖村的人们喝着酒，聊着天：“这些天，地震变少了。”“大概是行星引擎运行平稳了吧？”“如果这东西不能平稳运行，以后每运行一次，子孙后代就遭灾一次，谁受得了？”
平稳运行，就意味着地震的频率降低了，莉莉丝不再像以前那样被反复撕裂，而是开始融合。当莉莉丝的年纪越来越大时，韩丹之间的厮杀也将会越来越剧烈，而胜者，也将越来越强。宋云颖怔怔地看着村口落满雪的荒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少天。
郑修远在村口练习射击，老沈带着几名探路的猎人回来说：“嘿，小郑，宋云颖，我们在前面发现了一队遇难的审判庭队伍，估计是遇上了雪崩，现在想找几个人，把他们好好安葬。”
他们走到山谷前的路口，已经有几名猎人努力铲开了积雪，雪地里露出了审判庭的黑制服。“是焦恩，他死了。”郑修远认得这名经常出现在海崖村的审判庭少尉，上次见他还是韩丹攻打海崖村的时候，那时他还在跟陆征麟握手比拼手劲儿。
在这危机四伏的世界，任何一个见过面的人，下一刻都有可能天人两隔。
猎人们小心翼翼地搜索审判庭战士们的遗体，寻找子弹和药物。拿走有用的东西之后，再好好安葬。
队伍中的一个女生双手合十，对着新立的坟丘喃喃自语：“如果人有来世，希望你们将来能出生在星舰建成之后，恍若地球故乡般美好的时代里。”
老沈看了一眼从审判庭战士遗体上摘下的手表，说：“我们回去吧。明天这个时候，大家出发，继续迁徙。”
往北的旅途，越来越艰难。海崖村的村民们动身算是比较迟的，越往北，猎物越少，所过之处都是别的迁徙队伍砍伐一空的森林、吃剩的兽骨，狩猎队花了很多时间，能弄到的猎物却越来越少。
村民们又走了两天，实在找不到食物，不得不挖开草地，试图寻找植物根茎充饥。雪地之下，有人发现了人骨，数量不少，夹杂在枯死的莉莉丝菌蔓间。
“这里好像发生过搏斗。”“连韩丹都被杀了，真不知道怎么做到的。”他们在一片垂直的崖壁前，发现了韩丹的遗体，被电磁突击步枪打得跟筛子似的。遗体周围是无数战死的猎人，现场极为惨烈。
“饿急的村民们一拥而上，不惜代价的结果吧？”大家在窃窃私语，尽量压低声音，不敢被宋云颖听到。
“云颖，我们看看哪里有猎物吧。”郑修远不想听村民们的议论，牵起宋云颖的手，和她一起登上法涅尔的背脊。巨龙法涅尔腾空而起，盘旋着，搜索着周围可供狩猎的野兽群。
高空中风更冷，宋云颖缩在郑修远怀里，身体微微发抖。郑修远以为她在害怕，于是轻声在她耳边说：“别怕，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保护你的。”
一群村民，拿着枪，能把韩丹当场打死？宋云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不敢告诉郑修远，每一个“她”的生命都不超过三年。那个韩丹是在生命将尽的衰弱之际，无力再反抗，才会遇害的。
宋云颖更不敢告诉郑修远，自己的剩余的生命，也不足一年了。她只觉得手臂上的伤痕隐隐发痛。
“那丫头，至少有了两个月身孕。”老村长抬头看着越飞越高的巨龙法涅尔，对猎人首领老沈说。
老沈问：“您也看出来了？”
老村长说：“你是当爹的人，我是准备当爷爷的人，大家都是过来人，哪会看不出来？”
老沈皱眉说：“我现在只担心郑修远这傻小子看不出来。”
海崖村的村民们都不知道，在他们身后，还有两支队伍在追赶，一支是陆征麟的不死佣兵团，另一支是审判庭第三团的行动小分队。
陆征麟在及膝深的雪地里跋涉，边走边咒骂着该死的科学家们制造出的该死天气，他们偷渡到星舰上只为了能过上几天活得像个人样的日子，现在却连活下来都很艰难。
天空不时有流星划破云层，大部分流星是从北往南飞，为他们指明了前进的方向。陆征麟知道，星舰正在离开危险的原行星盘，而这些由北向南划过的流星，是在它离开的过程中，闯入大气层的不速之客。
“报告总部，我是行动小分队的欧阳上尉，我们正朝着熔岩湖的方向前进！这一路过来，并没有发现韩丹博士的踪迹。”分队长向南极基地汇报道。
南极基地：“一定要小心，韩丹博士现在敌我不分，我们怀疑她已经疯了。必要时请放弃任务，优先确保自身安全。”
欧阳上尉回答：“明白。”
“等等，在你们附近有一个特殊信号。”南极基地传来新的消息，“经确认，是阿史那督！她一个人在雪地里前行！估计沿途除掉了不少韩丹克隆体！”
欧阳上尉问：“需要和她会合吗？”
南极基地：“我看是不需要的，她喜欢独自行动。但是有必要时，你们或许可以呼叫她支援。”
欧阳上尉皱起眉头：“这匹独行的孤狼，真是桀骜不驯！真不知道是谁让她当上第七师督察官的！”
“高层的事我不清楚，但是她那身战功可是实打实的，不管怎样，都该是她坐这个位置。”
南极基地：“学者要什么战功？老老实实地搞研究不好吗？”欧阳上尉的暴脾气上头了，谁都敢骂。
“她学术领域也是著作等身的。”南极基地提醒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