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丹的预测是正确的,氨水母是一种“独木成林式”的生物,每一只氨水母都是从大海深处茂密的菌簇森林中诞生的。菌簇就是氨水母的前身,数不清的菌簇扎根在大洋底下,汲取着各种矿物质,旺盛地生长着。地球上的植物依靠阳光作为能源,合成各种有机物,但阳光终究也只是电磁辐射的一种,有些生物也能利用可见光之外的电磁波段作为能源,而氨水母利用的则是人类遗弃在氨-07行星上的各种辐射源。

当全息投影仪营造出来的虚拟世界笼罩着会议室时,所有的学者都身临其境般地看到了氨水母的海底世界。

一望无际的海**,排列有序的氨水母菌簇就像农田一样整齐划一。一些高度发育成熟的菌株顶端,已经可以看到裂开的孢囊中幼小的氨水母个体,菌株的长柄像脐带一样连接在它身上,它那刚刚发育出来的小触手和锋利的口器却已懂得牢牢抓住其他氨水母菌株,狠命地咀嚼和吞食。

菌簇的生命周期很长,按照地球时间计算,一棵菌株从孢子成长到发育成熟,需要二十年以上的时间。成熟的菌株能长到三四米高,像长长的海藻,在海水中摇曳,菌株的顶端会逐渐长出细小的触手和口器,捕食液氨海洋中的浮游生物。在它的食物名单中,甚至也包括尚未发育成菌株的氨水母孢子,所以能发育成菌簇的孢子,万中无一。

“这些氨水母幼体竟然吞食自己尚未诞生的同胞。”一名科学家用手支着下巴说。

另一名学者耸耸肩,说:“上帝为它们设计的生物群落太单一了,它们只能自己吃自己。”

韩丹说:“不管怎么说,这也是自然界优胜劣汰的一种形式。”

氨水母的城市非常巨大,各种工厂层层叠叠,成熟的氨水母脱离菌株之后,衰老的表皮细胞就会长出细沙般的孢子,逐渐脱落,随洋流漂流。一个氨水母在它的生命周期中,脱落的孢子数以亿计,但只有极少数的幸运儿能长成菌株、发育成新的氨水母。

韩丹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将画面切换到氨水母的城市。城市很大,工业区、居民区的分布就像蜂巢内部一样错落有致。她把画面停在居民区,逐渐放大,氨水母的房屋像极了珊瑚礁,层层叠叠,大量年老的氨水母黏附在礁石上,缓慢舞动着触手。

韩丹说:“氨水母从菌株上脱落之后,寿命通常就只剩下几个星期到三个月不等。在生命的最后两个星期中,年迈的氨水母肢体将发生明显的钙化,身体表面开始出现富含液氨钙化物的黏液,像珊瑚虫一样黏结在一起,等它们死后,钙化的尸体将会变成建筑材料,跟珊瑚虫的生存形态如出一辙。”

一名学者说:“一种智慧生物想要建立足够先进的文明,那它至少要有一定长度的寿命来学习知识,付出劳动,教育下一代。我无法想象一种智慧生物,能在只有短短几个月的生命中,完成传承知识和建立文明的重任。”

韩丹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菌簇田,说:“你们总是从人类自己的角度看问题,为什么没想到它们真正的大脑就隐藏在这片辽阔的菌簇田下?”

菌簇是有自己的神经纤维的,每一株菌株的神经结构都很简单,就一根神经索,一竿子通到底,这么简单的神经系统原本不可能诞生智慧,但成万上亿的菌株通过根部的神经系统连接在一起,情况就不一样了。尽管那些原始的神经连接方式和超远距离的神经元分布使得神经信号的传输速度远逊人脑,但它们作为一个整体,神经元的总数却远超人类大脑。跟人类相比,谁的大脑更发达还真不好说。

韩丹说:“氨水母是不需要把知识传授给下一代的,这些尚未成熟的菌株才是真正的‘它’。在它诞生以来的岁月,所有知识都沉淀在这颗巨大的大脑里,短短的二十年寿命对每一棵菌株个体而言,只不过是单个神经元正常的新老交替过程,无损它的整体结构。作为一个整体而言,它是永生不死的生物,在这个偌大的星球上,就只有它孤身一人,所有游**在液氨海洋中的氨水母成熟体都只是它的一个智商有限的克隆体。”

突然间地震了……不,准确来说,是头顶上的液氨海水在巨大的力量扰动下发生震动,继而引起大地的共振。与其说是地震,还不如说是“天震”更恰当。

韩丹抬头仰望,却什么都看不见,毕竟这儿是深达一万多米的海底。数不清的氨水母却像条件反射般,追逐着震动的来源游动,抢夺着从黑暗的苍穹中降下来的垃圾作为珍贵的资源。这种震动对氨水母来说就好像月亮对人类而言那样司空见惯,也是驱使它们探索“天空”的秘密的最直接动力,在它们短暂的蒙昧时代的诗歌中,有不少歌颂“天震”的篇章,就好像古时的人类歌颂月亮的诗篇。

“那震动到底是什么?”一名学者抬头问韩丹。

“那是我们的巨型飞船近距离高速地从氨-07行星附近掠过时引起的震动。大家都知道,我们的飞船经常从它附近经过。”韩丹说。

一名学者按下一个按钮,林林总总的数据如同流水,哗啦啦地显示在大家面前。但这些并不能引起大家太多的关注,毕竟作为生物学家,他们见过太多非常特殊的外星生物,氨水母只是其中并不算太起眼的一种。

它最特殊的地方,仅仅是因为诞生在联盟眼皮底下的一颗人造星球上罢了。

接下来的时间,学者们都在讨论一些很深奥的问题。一直拄着拐杖坐在一边旁听的老人听不懂那些太深奥的知识,他需要的只是结论。

漫长的会议终于结束了,会议室的打印机慢慢吐出一份表格,现场十九名学者挨个儿在上面签字,表明态度。韩丹是最后一个签字的,签字笔在她修长的手指间不停地旋着圈,她犹豫了很久,才最终签下自己的名字,把表格传真到科学院总部。

这样的事,以前也不是没做过。回到“炎帝号”巡天战列舰之后,韩丹像没事人一样,随手拿起一把剪刀修理休息室的盆栽。在人类眼里,有些外星文明就像盆栽的植物,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随意塑造成喜欢的样子。

老人问韩丹:“你们打算怎样处理它们?”

韩丹说:“这世上,每一种智慧生物都是独一无二的财富。不同的生存条件,不同的身体结构,不同的生理特征,不同的文化,不同的思维方式,孕育出各不相同的文明形态,每一个都是让人深为着迷的宝藏。”

老人叹息说:“你还是老样子,不想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时,就说一些不着边际的大道理。”

韩丹沉默了小半晌,才说:“我们决定给这些氨水母一颗新的星球,你会不会觉得我们太大方了点儿?”

老人说:“我只是军人,真正的军人绝不干政,你们做出怎样的决定,我就执行怎样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