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韩丹经常到战列舰上找老人聊天一样,老人也经常到科考飞船上看学者们做研究,他通常只是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地隔着玻璃墙旁观,极少提出意见。空旷的实验室利用3D造影技术,营造出氨水母的城市地貌,但尤里看不到这些,生活在深海的氨水母没有眼睛,它们依靠静电场感知外部环境,静电场无法到达的地方,对它们来说就是无法视物的黑暗区域。

“咱们能聊聊科学以外的东西吗?比如文学、艺术和音乐?”韩丹问尤里。

尤里沉默了很久,说:“我们的艺术作品当中,大多是些描述天空、讲述生存艰辛的诗歌,其中最为著名的,是一首名为《探索苍穹的七百零一名献祭者》的诗歌。”

尤里的八根触手有节奏地摆动着,一阵阵电磁脉冲有规律地从神经索中散发出来,这是氨水母利用生物电进行“交谈”的方式,它在向韩丹诉说那首诗歌。

韩丹的手也没闲着,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跳跃,将尤里的脑电波翻译成人类能看懂的语言:

在并不遥远的过去,有一个人物堪称氨水母中的万虎;它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心里却怀着奔向天空的梦;

一个无风的日子,他招来七百友人,诉说了心里的梦,友人誓死效从;

七百友人舍弃性命,用头颅的皮肉缝成巨大的球囊,以触手的筋络结成吊篮,化为巨大的热气球;

万虎把火炉搬到吊篮上,火焰燃烧释放出的淡红色气体像舍弃生命的友人眷恋躯体的灵魂,赋予热气球上升的动力;

火焰越来越烫,气球速度渐快,宛如一支失控的利箭,笔直冲上天顶;

万虎肿胀不堪的尸体在数日之后被发现,好像被无形的力量从体内撑破,触手紧紧抱着一块小小的天外之物;

那物体是如此之轻,只要松开手,就逐渐往上浮,显然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越来越多的人朝着万虎的飞天之路前进,再大的牺牲也无法阻挡大家的脚步。

韩丹翻译不出氨水母的诗歌韵律,但从诗中却发现一条重要的线索:氨水母可以在液氨海洋的海底点燃火焰,那些充满气球的红色气体分明就是液氨和某些化学物质发生反应之后产生的氮化气体!至于诗歌中那片比液氨轻的物体,根本不是重点,那也许只是人们丢弃的木片。

很多人以为,燃烧一定要在氧气中进行,于是断言不存在氧气的环境即使能进化出智慧生物,也无法使用火焰,从而使得文明无法建立。这些人都忘了一件事,火焰实质上只是一种剧烈的化学反应,不一定要在氧气中进行,金属镁可以在二氧化碳中燃烧,金属钠可以在水底燃烧,能跟液氨发生类似燃烧的剧烈化学反应的物质更是不少,其中不乏某些有机物,而这也成为氨水母文明的火种。

“不要用人类的世界观评价别的生物,氨水母从不把自己的生命当一回事。”韩丹把翻译出来的氨水母诗歌交给研究员时,不忘交代了一句。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研究员问她。

韩丹俯身看着罐子里的尤里,对研究员说:“我见过的外星生物比你见过的野猫还多,如果一种生物把牺牲视为无关紧要的事,那它的文明中对死亡就是不存在恐惧感的。”

密闭的罐子里,一些尘埃大小的颗粒悬浮在液氨中,化验结果表明,这是氨水母的孢子。氨水母的生殖方式非常奇特,它的表皮细胞组织中有着类似孢子囊的结构,成熟的孢子会自动脱落,黏附在固体表面上形成新的植株。在地球生物中,这是真菌类的低等生物常见的生殖方式,但在高等生物里却极为罕见。

研究员问她:“你怎么知道这种生物的文明中对死亡不存在恐惧感?”

韩丹说:“有什么样的生命形态就有什么样的文化。如果一种智慧生物没有性别之分,那他们的文明中就不会存在爱情故事;如果一种智慧生物没有视觉器官,他们的诗歌里就不会存在歌颂光明的篇章。我跟你打赌,氨水母是一种‘独木成林式’的特殊生物群落,你信.不信?”

研究员说:“如果真是这样,氨水母的生命形态还真是原始得出奇。”老人突然插话问韩丹:“这些氨水母,到底是动物还是植物?”

“既不是动物也不是植物。”韩丹说,“这世上的生物,并非只有动物和植物两类。”

这时传来提示音,韩丹按下几个按钮,科学院的大屏幕上出现的是最新的调查结果—科学院投放的探测仪已经绘出详尽的氨水母的世界地图。

科学院的人看着地图,陷入了新一轮的沉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