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吴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参加程序员大会了,当难民船在地球联邦的最后一颗殖民星前吃了闭门羹之后,会议室里陷入了漫长的沉默。参会的最后几十名程序员颓然离开会议室,只剩下老吴独自坐在冷清的会议室中,看着大屏幕前漂亮的虚拟市长真梦发呆。

程序员已经心如死灰,他们想着的只有怎样把殖民星施舍的新计算机芯片植入飞船的计算机程序中,获得更强的模拟运算能力来建造更庞大的梦境城新区。他们编写了一个程序,降低了这座孤岛城市的海平面,让几座新编写好的小岛露出水面,用来建造更漂亮的海滨别墅、度假新村和游乐园—换句话说,就是制造更强大的麻醉心灵的麻药,用来逃避残酷的现实。

老吴问真梦:“我们真的没地方可去了吗?”他知道问了也是白问,真梦只是一个用计算机程序编写的虚拟人物,她没法替他拿主意。

真梦回答说:“我们还有一个地方没去过—流放者兄弟会。”

这个答案,老吴又何尝不知道?但作为地球联邦地球本土的人,他内心深处是出于本能地抗拒着投靠被流放的犯罪分子的后代。突然间,一个人拍拍他的肩膀,吓了他一大跳,回头看了一眼才知道萨多也没走,偌大的会议室就剩他们俩。

“我们为什么不去流放者兄弟会碰碰运气?”萨多问老吴。

老吴说:“你觉得他们会收留我们?听说他们可是恨透了地球本土的人啊!”

萨多说:“很久以前,那个来过我们梦境城的流放者兄弟会的军人,好像是叫小郑的,他说过如果我们没地方可以去投靠,就去流放者兄弟会,他们随时都欢迎我们。”

老吴沉默不语,他不知道兄弟会那头到底是龙潭还是虎穴,心头却只有一种绝非善类的感觉。萨多说:“当我想到要投靠流放者兄弟会时,连我自己都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身冷汗,但我想啊,好死不如赖活着,去碰碰运气吧。”说完,萨多就离开了,留下老吴独自坐在会议室里发愣。

会议室里,幽灵通信匣的操作界面摆在大屏幕的正下方,曾几何时,这是大家联络其他殖民星的唯一通信工具,但如今屏幕上的指示灯已经逐渐熄灭,有些是因为殖民星被摧毁,再也没有能力和外界取得联络了,有些则是因为殖民星那头怕难民们找上门,主动切断了联系,只有流放者兄弟会的那盏孤灯仍然亮着,只是他们一直没勇气联络。

老吴鼓足勇气,按下联络按钮,按照屏幕上的提示输入求救信号:“我们是来自地球的难民船,请收留我们。”

信息好像泥牛入海,老吴等了很久都没回音,他又把信息重发了好几遍,就在他失去信心,即将离开时,屏幕上却突然有了回应:“你们还活着?”

老吴对这样的回复并不意外。他们每次发出求救信息,别人的反应大多是这样,毕竟流浪了近两千年还活着的难民船非常罕见,估计他们也是仅有的特例了。

老吴好像看到一根救命稻草,这根稻草上却满是荆棘,让他犹豫着要不要抓紧。他呆立了一阵子,才说:“我这里是来自地球的难民船,请问你们那边是流放者兄弟会吗?”

对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只是最高科学院的一个清洁工,代表不了流放者兄弟会,但我知道,任何地球人后裔想投靠我们,我们都敞开双臂欢迎。”听声音,对方是一个年轻的女孩。

“最高科学院?”老吴对这新名词表示不解。

对方说:“最高科学院是我们流放者兄弟会为了解决流浪过程中遇到的科学难题而成立的科研机构。太空流浪不比地球生活,要维持这支承载了近亿人的庞大流浪飞船群的生存,需要比地球联邦时代更高的科技,但我们的进展也不太顺利,面对急需解决的量子力学和弦论的统一问题,我们的科学家面对的是这两座庞大到穷尽一生都难以完全读懂的科学大厦,想把它们全部读完、融会贯通,再在这个基础上进行科学探索,非得要有远远超过正常人的寿命不可。”

老吴问:“那你们打算怎样走出这个困境?”

对方说:“我们打算培养一批寿命远远超过普通人的超级科学家,用来攻克这个难关。我知道这种对人类本身进行改造的事情在地球联邦时代属于禁忌,但为了生存,我们顾不上那么多了。”

老吴心里冒出一个小小的疑问,问:“作为一名清洁工,你怎么会知道得那么多?”

对方说:“因为我已经报名参加了这个人体改造实验,我也许会死于实验失败。如果实验成功了,我可能会获得很漫长的寿命,也许我也会试着去学习那些让人生畏的科学知识,当一名科学家吧!”

老吴又问:“如果你真的是清洁工,那你怎么能接触到幽灵通信匣?”

对方说:“你说这个奇怪的通信器啊?它现在就放在科学院的杂物房里啊!听说在以前,这是祖先的舰队群和殖民星互相联系的唯一通信工具,曾经是我们流放者兄弟会的宝贝疙瘩,但已经近两千年没收到过来自其他殖民星和飞船舰队的消息了。我们都以为它没用了,就堆在了杂物房里,没想到很意外地收到了你们的消息。”

老吴倒吸一口凉气,他不知道如果再迟联系几年,这台被流放者兄弟会丢到杂物房的幽灵通信匣会不会被处理掉,到时候可就是连求救的途径都没有了!他大声说:“你们千万别把这东西丢掉!那可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

对方说:“这是自然,我会立即跟上头汇报这事情,也许迟一点儿就能把流放者兄弟会的坐标发给你们了。”老吴听见那头传来按键的声音,估计她是在向上级汇报这件事,他心头的大石才算是稍微落地。

没过多久,对方传来一个坐标,并对他们的加入表示欢迎。老吴突然想起一个事情,问:“你们找到了适合人类生存的星球了吗?”

“没有。”对方的回答很直接,老吴心头泛起一阵失望,他原本以为投靠流放者兄弟会好歹能找到一颗适合人类生存的星球,没想到对方也是在流浪,充其量只是孤独地流浪和一群飞船流浪的区别罢了。

老吴立即以真梦市长的名义,召集程序员们开大会,他知道很多程序员都不会再出席了,在程序员来到会议室之前,他试着跟对方拉一些家常,想了解对方这两千年来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话匣子打开了,对方慢慢说道:“我们还能怎么活呢?两千年来,我们的旧飞船不断报废,为了搜集星际物质、建造新的飞船,很多人痛苦地死去了。祖先被赶出地球之前,带出来的科技资料非常少,在地球联邦的殖民星当中,只有南门二愿意给我们稍微多一些的帮助,我们不知道怎样建造那些制造飞船的太空工厂,不知道怎样建造天空实验室,几乎是从零开始,慢慢摸索,每一次进步都是一个鲜血淋漓的脚印……”

老吴听对方慢慢述说着流放者兄弟会的艰难历史,对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好像小小年纪就看惯了人间的种种生离死别,老吴问她:“可以让我看一眼你的样子吗?”

对方问:“你是怕我们像南门二的同胞们一样,为了生存,不得已把自己的身体改造得面目全非?如果我们已经变得不再像地球人,你们是不是会转身离开,另谋生路?”

老吴没有回答。作为来自地球本土的人,心底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地球人沙文主义,看不惯其他地球人为了生存而拿宝贵的人类基因进行改造。

屏幕上慢慢出现了对方的照片,那是一个瘦小得让人心生怜悯的女孩,穿着一件金属制成的工作服,身边放着吸尘器,一双空灵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看模样不过十七八岁。对方没有派更高级别的人跟他们联络,只是让这小丫头代为传话,看样子兄弟会并没有把这艘姗姗来迟的难民船的命运放在心上。

“冒昧问一下,你的名字?”老吴问她。

“韩丹。”她回答说。

程序员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十几个,这次会议的议题是要不要投靠流放者兄弟会,老吴等了很久,会议室里始终凑不齐二十个参会人员,只能无奈地宣布会议开始。他不知道到底有多少程序员彻底放弃了希望,只知道活在自己制造的纸醉金迷的幻境中,哪怕是关系到整个飞船三百万难民命运的会议,也无法让他们死灰般的心再起哪怕一丝的波澜。

老吴把情况原原本本地向到场的十几名程序员做了说明,问大家:“我们要不要投靠流放者兄弟会?”

“这个,你看着办吧。”一名程序员无精打采地回答着。其实大家都没得选,实在没有别的去处了。

老吴宣布说:“那好,我们前往南门二,去找流放者兄弟会留下的虫洞,是死是活大家赌一把!”

“那个,虫洞在一千八百多年前就已经关闭了,你知道的,它不太稳定,维持不了多久。”韩丹空灵的声音给老吴泼了一盆冷水。

有程序员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那我们怎么办?你们想想办法,再打开一次虫洞吧!”

韩丹说:“对不起,做不到。我们上一次打开虫洞用的是地球联邦留下来的机器,它因为年代久远已经坏掉了,我们的科技暂时还做不出那样的东西。”

老吴问:“那我们怎么办?”

韩丹说:“‘以亚光速慢慢追赶我们吧’,这是上头让我转告你们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