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日复一日地单调重复着,转眼间五十年时间过去了,梦境城单调地重复着春夏秋冬的更替,老吴仍然是娱乐公司的中层管理人员,仍然每天按时上下班,担任着他那份闲职。他的宝贝儿子小吴读了整整五十年的小学一年级。在这每个人都永生不死的梦境城里,大家都在做着同一个不到目的地就不会醒来的梦。好在人的记忆力是有限.的,活得久了,总会忘记一些过于久远的事情,那一场场不断重复的嘉年华活动,就好像一群健忘者在观看一场反反复复不知道演过多少遍的精彩戏剧,每次都觉得自己是第一次参加,尽兴得如痴如醉。

每次程序员大会,虚拟市长真梦女士总是会给大家带来各种坏消息,比坏消息更坏的是大家对几乎所有的坏消息都是束手无策,拿不出任何应对的办法。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越来越多的程序员躲到了梦境城的喧嚣中寻求心理慰藉,参加会议的程序员越来越少,甚至有人刻意忘记自己是一名程序员。

一连好多年的程序员大会上,老吴都没见过米勒,他知道米勒已经成了一个整天只知道借酒浇愁的废人。

当飞船飞过了一颗颗被机器人叛军摧毁的殖民星,顺着流放者兄弟会在柯伊伯带防线撕开的缺口离开太阳系之后,在回望着飞船屁股后头那颗全夜空最明亮的星星的时候—那是故乡遥远的太阳—总是忍不住潸然落泪。这一走,大家都不知道有生之年是否还能再返回故乡。

流放者兄弟会的援军就像投入大海的一粒细沙,连涟漪都溅不起一朵,就被机器人叛军的洪流无情地吞噬了。老吴不知道他们是用了黑客技术还是某种不为人知的战术,在这支小小的援军被吞噬后,机器人叛军进攻的速度明显放慢,在飞船逃出柯伊伯带之后的二十年间,它们只慢慢吞噬了柯伊伯带的守军据点,便再也没向外扩张。

离开柯伊伯带之后,飞船的幽灵通信匣中只剩下少数几个频道仍然能接通,这意味着地球联邦绝大多数殖民星都已经沦陷。大家只觉得宇宙虽大,却没有一处是可以安身的地方。米勒已经被这近乎绝望的逃亡生活逼疯了,他从飞船离开柯伊伯带时起,就借酒消愁,不知不觉间也当了几十年的酒鬼,但只要一喝醉,就破口大骂,逮谁骂谁。他从古希腊的阿基米德骂起,骂到祖冲之,再骂到冯·诺依曼,然后骂艾伦·图灵,把人类历史上所有的科学家都骂了一遍,好像只要人类不发展科技、永远活在原始社会,就不会有今天背井离乡的劫难。

米勒的知识很渊博,他每天换一名科学家来骂,骂了几十年都不带重样的,骂累了科学家就换那些对世界影响深远的名词来骂,从钻木取火到农耕水利,从烽火台到互联网,从万户的飞天梦到阿波罗登月,当他骂到“夸父计划”时,老吴一巴掌把他扇到墙上,酒吧里终于难得地清静了一天。

南门二近在眼前,这是距离太阳系最近的恒星,是祖先们离开太阳系后的第一站,它同时也是一个三合星系统,向来被视为进出太阳系的咽喉要地。地球联邦有个流传很广的笑话是这样说的:宇宙中,哪个方向是南方?答案是从太阳到南门二做一条虚拟的直线,南门二的方向就是南方。这个笑话后来被人们广泛接受,在一些不怎么严格的航天日记中,人们往往习惯性地把南门二的方向称为宇宙的南方。

南门二有地球联邦在太阳系外最庞大的殖民星系统,尽管三体系统的不可预测性让这里的殖民行星充满了随时会被恒星吞噬的风险,但人类是不会被它难倒的。这里原本没有适合人类居住的行星,但人们硬是耗费了数百年时间,从别的地方拖来几颗比月球稍小的行星,作为扼守太阳系门户的殖民星。这些殖民星没有大气层,在其中的一侧安装有密密麻麻的飞船引擎,每当南门二的其中一颗太阳朝着殖民星逼近时,人们就启动飞船引擎,无数的光柱便会从殖民星上喷射而出,缓缓推动行星逃离恒星的吞噬。

会议室里,老吴看着大屏幕上那悬挂在茫茫星空中大小不一的三颗太阳,偌大的会议室三千多个座位竟有两千多个空着,只剩下寥寥数百人蔫不拉唧地参加会议。当老吴按下表决器,同意由真梦市长向南门二殖民星发出求救信号之后,萨多才姗姗来迟,手里还提着敲碎了底部的红酒瓶,衣服上殷红的一片不知道是酒水还是血迹。

老吴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萨多说:“米勒疯了,今天他开始骂流放者兄弟会的援军,怪别人没能收复地球,还说那些当兵的死了活该,我气不过,就用酒瓶敲破了他的脑袋,他现在躺在医院里急救。”

萨多在地球时当过志愿兵,在飞船起飞前的街区废墟里抵挡过机器人叛军的袭击。萨多说:“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凭什么他们的命就没我们的高贵?别人被流放了还回来替我们抵挡机器人叛军的进攻,这叫情义,别人不欠我们什么,但你知道米勒怎么说?他说流放者兄弟会只是想弄到更多的人类基因样本才替我们抵挡敌人。”

老吴心想:米勒说的未必不是实情,但米勒也实在招人厌,大概是真的疯了吧?

虚拟市长真梦一遍又一遍地向南门二的殖民星群发送求助信号。眼前的南门二殖民星群已经比地球联邦的鼎盛时期黯淡了很多,太空港中看不见昔年来往于地球和各个殖民星的货运飞船,也不见当年喧闹的电台信号,只有真梦市长一遍遍重复呼叫的电磁波孤独地扩散在太空中,空****的,尽是说不尽的凄凉。

“他们该不会是不想回应我们吧?”萨多小声嘀咕,眼里是说不尽的落寞。

“你们……该不会是还活着吧?”一个声音突然清晰地传到会议室中,会议室里腾起一阵欢呼声!自从离开地球之后,在漫长的流浪岁月后,这还是他们第一次收到别人的回应!

“我们当然活着啦!不然是幽灵跟你们通话吗?”有一名程序员抓起通信器,大声对殖民星说。

殖民星那头说:“你们还真别说,在数以万计的逃难飞船中,我们还真见过所有的难民都已经死绝、只剩下一艘空船在计算机的控制下,在太空中沿着既定逃难路线,不停地向周边殖民星发出救援信号的‘幽灵船’。有些幽灵船甚至会自动降落在殖民星的航天港中,直到舱门打开,救援人员走进去,才发现船舱里的难民几十年前就遇难了,那些求救信号听起来还真像来自地狱的呼号。”

会议室里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会议室的大屏幕一片漆黑,对方只把声音传了过来,却没有传输图像,过了半晌才有一名程序员说:“我们是从地球逃出来的,希望你们能接纳我们,我们共有三百万人,需要粮食、水和住处。”

殖民星那头问:“你们不需要空气吗?”

一名程序员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人当然要空气才能活下.去啊!”

对方说:“如你们所见,南门二是很贫瘠的地方。在地球联邦的鼎盛时代,我们凭着发达的物流转运业赚取的利润,还能过得不错;但现在,地球联邦已经不存在了,我们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经济支柱,变得一贫如洗,任何生活物资,包括水、食物,甚至是在你们眼中毫不值钱的空气,都只能按人头定额分配。我们自己都在闹饥荒,实在没能力再接纳你们。”

程序员们傻了眼,他们没想到当年号称太阳系外最富庶的殖民星—南门二,在地球联邦毁灭之后,竟然变得一贫如洗。一名程序员站起来大声咆哮:“你们不能不顾我们的死活!我们来自地球!你们应该知道分寸!”

要是在地球联邦的鼎盛时代,“来自地球”这个显赫的身份可以压倒很多殖民星。哪怕是地球上的一个普通平民,如果到了殖民星上,那都是得好好伺候着的“贵族”,不然他随便发送一个消息回到地球的网络上,一个“轻视地球公民”的大罪名扣下来,铺天盖地的舆论都能把殖民星的官员压死。即使是联邦政府也不敢对这种地球人沙文主义思想说半个不字,倒霉的只有殖民星上的人。

对方沉默了片刻,才说:“地球联邦已经不存在了,没了联邦军队给你们撑腰,你们也就省点力气,别再咆哮了!看在大家都是地球人后裔的分上,我可以给你们提供点核燃料,提供些零件给你们维修一下飞船,去别的殖民星碰碰运气吧。”

有人注意到他们说的是“地球人后裔”,这个称谓像刀子一样划过大家的心头。尽管他们知道南门二上的人要么是在地球上找不到工作、背井离乡到这儿谋生的穷人,要么是被流放的罪犯,但从这个称谓中,他们也听出南门二的人已经不把自己视为地球人了。会议室里的沉默引起了对方的注意,对方问:“你们是不是有什么问题要问?”

一向沉默的老吴说:“我冒昧地问一句,‘地球人后裔’是什么.意思?”

对方说:“让你们看看我们现在的样子,你们就明白了。”会议室的大屏幕一下子亮了,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是一种陌生的生物,他们只有一米高,苍白的皮肤,瘦小的四肢,羸弱的躯体撑着光秃秃的头颅,没有耳朵等头部突出物,鼻子也退化成两个小孔,用两根小管子连接在背部的氧气瓶上,一双硕大、惶恐的眼睛占据了脸上将近一半的面积,嘴巴被挤进了小小的角落里。

程序员们倒吸一口凉气,问:“你们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对方说:“南门二的殖民星群终究是人造的行星,我们没有更高的科技建造出类似地球环境的行星,只能依靠暗淡的太阳光驱动太阳能电池板来获取能量,制造生命所需的食物和氧气,同时尽可能节约能量,我们不得不对自己的身体进行基因改造—为了适应黑暗的环境,我们不得不让眼睛变成像某些深海鱼类那样的大眼睛;为了避免宝贵的热量在寒冷的环境中流失,我们抛弃了耳朵和鼻梁;为了尽量减少能量消耗,我们缩小了自己的体型。好在南门二殖民星的质量都只有月球的三分之二,引力非常小,哪怕是非常瘦弱的身体都可以行走自如。”

会议室又陷入了死一样的沉默,对方打破沉默说:“你们走吧,这十几年来,我们遇上过无数来自太阳系故乡的逃难飞船,当他们看见我们的模样之后,都无一例外地离我们而去,去寻找别的殖民星接纳他们。别在南门二浪费时间了,你们想要的是类似地球环境的富饶之地,不是这贫瘠的南门二。”

一枚火箭从距离飞船最近的殖民星上升空,殖民星没有大气层,引力也非常小,那枚火箭像南门二上的人一样头大身小,携带着他们急需的核燃料和飞船配件,慢慢地跟飞船对接。对方说:“这是我们能为你们提供的最后的礼物了。话说已经有两三年没看见有难民船从太阳系出来了呢!你们也许是最后一艘难民船了,比你们更迟的估计都已经葬身在机器人叛军的钢铁洪流中了。”

飞船的机械臂从火箭上卸下核燃料和配件,送入自己的船舱中。这些配件中竟然有他们想要但又不好主动索要的量子计算机芯片,尽管从型号来看是比飞船本身的芯片更为古老的型号,但有总比没有好。

对方又说:“那些计算机芯片中储存有当年地球联邦制造南门二这种特殊的带有飞船引擎的殖民星系统的设计图纸,希望对你们能有所帮助。”

一名程序员问:“我们要这东西干啥?”他们只想找一颗愿意接纳大家的殖民星,再不济也得找一颗适合人类生存的星球,这些图纸对他们来说就是废纸。

对方说:“前些年,流放者兄弟会向我们讨要过这些图纸,说是哪天万一找不到适合生存的星球,好歹有个备份科技可以让大家活下来,这也许是我们唯一能够拿得出手的体面礼物了,所以后来不管有哪艘来自地球的难民船向我们求助,我们都会把这些资料给它。”

对方传送了一个坐标过来,说:“流放者兄弟会的援军返回地球时,在不远处制造了一个虫洞,穿过虫洞就能到达兄弟会的世界。但那虫洞不太稳定,通过时有可能发生船毁人亡的事故。是投奔兄弟会还是到别的殖民星碰碰运气,得看你们自己的抉择。”

人造虫洞技术是地球联邦的科学家们为了大幅度缩短太空旅行的长度而研发的技术,但直到地球联邦灭亡,虫洞的不稳定问题都没有得到彻底解决。很多飞船宁可选择慢吞吞的亚光速飞行技术,也不愿通过危险的虫洞。但对流放者而言又不一样了,联邦政府为了能让流放者到更远的地方探索太空,往往强迫他们通过危险的人造虫洞而不顾他们的死活。当然,在公开的新闻中,人们是看不到这些的。但最让老吴意外的是,为了救援地球,流放者兄弟会的援军竟然不顾危险穿越虫洞,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少飞船葬身在穿越虫洞的.过程中。

老吴问:“我们是穿越虫洞呢?还是去找别的殖民星?”

一个程序员没好气地反问他:“你说我们是现在就找死呢?还是去别的殖民星碰碰运气?”

老吴还想说些什么,坐在一旁的萨多给他使了个眼色,他才没继续说下去。在地球上的普通平民固有的印象中,越是远离地球的殖民星,就越是治安混乱、龙蛇混杂的罪恶之地,流放者兄弟会更是像地狱一样邪恶、可怕,老吴心想这一定是某种带着偏见去看别人所造成的妖魔化印象,但流放者兄弟会那边到底过得好不好,他心里也没底,所以就没再坚持。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最后不知是谁先说了句:“走吧,我们去找下一颗殖民星。”

飞船离开南门二,朝下一颗殖民星飞去,这将是一段长达百年的旅途,孤寂的太空中,只有他们这一艘孤零零的飞船,沿着数百年来地球联邦开辟的航线,像一粒尘埃,在死寂的夜空中慢慢游走。没人知道下一颗殖民星是什么情况、会不会收留他们,就连幽灵通信匣中也联系不到他们的消息,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梦境城里的普通平民根本不知道飞船曾经接近过南门二。会议结束后,老吴独自走在喧嚣的街头,却感觉到无边的寂寞正不断侵蚀着自己的心。街边报刊亭的报纸上刊载的各种新闻也是以娱乐和捕风捉影的绯闻为主;街头的大屏幕上,就连谁家的猫爬到树上下不来、出动消防员解救的新闻都能作为头条播放一整天。

老吴心想这样也好,那些真正的大新闻对普通人来说太残酷、太冰冷,只会让人陷入深深的绝望和无助中,眼前这些媚俗化的新闻好歹能麻醉一下大家,让人们能够熬过那漫长到不知何时是尽头的流浪之旅。

离开南门二之后的漫漫长路,又是年复一年的流浪,他们就像一群流浪汉,挨个儿敲响各颗殖民星的大门,却一次次被拒之门外—客气点儿的就提供点燃料补给,婉言拒绝难民船的来访,打发他们去下一颗殖民星碰碰运气;不客气的直接用军舰拦截难民船,一连好几次,程序员看着那又老又旧的小军舰像掉光毛的老狗,在卫星轨道上挡着他们的去路,只能无奈离开。

挨个儿造访殖民星的流浪之旅耗费了人们不知道多少个一百年。每次召开程序员大会时,到会的程序员也越来越少。每次会议上,人们都是茫然地盯着那浩瀚的太空,不知道这艘孤零零的飞船要流浪到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安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