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系列展馆的名字是“节律变化”。在上一个展馆里,我们担心稳定的文明发展会带来让他们离开展览盒的技术,所以为他们设置了微量环境变化作为阻碍,同时又要保证这些阻碍不会强烈到毁灭复制文明的程度。“节律变化”展馆里的复制文明则完全不需要这样精心地持续维护,他们都将在技术爆炸前迎来无法避免的灭亡。

我们现在目所能及的文明,在很短的时间里自生又被迫自灭了。博物馆复制的时间点,是这些文明最靠近兴盛的春末夏初,也是它们的代表性时期,最辉煌和特殊的发展一般都在这一阶段。他们遵循各自的规律,从荒芜的生命寒冬破土而出,在对自己而言称得上是贫瘠的地方一点点向鼎盛时期的夏季发展,接着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又快速落入秋冬的灭亡。

处于绝对零度的物质不会变化,那里没有生命,也没有文明。

信息传递以物质变化为前提,物质变化的外因是包裹它的物理环境场在施展作用。

当一团物质的变化规律复杂到一定的程度,而且这个规律里包含了一部分自我复制时,就可以称之为生命,生命是物质复杂而规律变化的直接结果。

当生命以逐渐高效的方式处理和传递信息,使得信息和生命在互相依存中同时传承与迭代,便可以称之为文明。生命浸泡在文明中生长,文明在生命中发展壮大,两者互为子母。

如果物理环境场不再适合物质将之前的稳定循环进行下去,生命作为物质变化的直接结果,也就同样无法维持。在这件事情上,文明比生命的幸运之处在于,它的复杂程度与覆盖尺度更能抵御有限的环境冲击。用通俗的话来说,文明的死亡比生命的消逝缓慢一些,而这种缓慢就给了它更多自我延续的机会。

有一部分在荒芜之地学会思考的生物想通了这一点,因此在环境恶劣到生命不可能再延续的情况下,这些渺小的个体会选择放弃单体自我,以整个文明的尺度对抗衰亡,他们创造了如同生物个体般万象归一式的文明再生模式。

衰亡之前,这类文明用尽最后的力量,封存他们希望留下的文明火种,然后安然接受个体命运里的一切下坠。等到环境条件恢复到一定程度,相似的物质循环重新开始,相似的生命簇拥着珍贵的信息遗迹生长起来,又能长成与上一代文明相差无几的样子。

同学们请往前移动半个单位。我们现在看见的这个卫星文明,就属于上面讲的这一类。从大家走进这个展馆到现在,对比色谱,星球的整体颜色已经从绿31演化到绿6灰25,这是卫星表层环境从强氧化腐蚀的等离子寒冬走向了有轻金属单质饱和大气的夏天。

在你们的呼吸罩侧面随机更换几组微距实况,大量屈光潜镜头藏在星球的各处,向你们展示这些单体生命的生活与行为。对于慢速演化的文明,从潜镜头里能看到的光子图几乎是静态的;而对于快速演化的文明,只需要很短的时间就能看完整个演化进程。他们贪婪地解读和吸收上一代文明的遗迹,但并不知道星球环境很快就要再次恶化,这是以他们目前的水平尚无法影响的节律循环。

大家再转到背面来看。

在时间上短暂闪烁的脆弱文明,也并不是每一个都能以休眠埋藏和挖掘解读的形式循环留存下去的。原生环境无数次的节律变化中,绝大多数短暂的文明只出现一次,就永久地消失了,这是最难寻找和复原的一类文明。文明探查工作者常常只能勉强找到已经被时间磨蚀到几乎消失的智能痕迹,比如当地自然环境无法造出的元素分布、成分复杂度过高的物质、反地质应力发展模式的大陆板块变形,而且这些痕迹到底是当地产生还是外星带来的,也经常引发争议。能够按自我意愿跳出单向时间轴的生命类型毕竟是少数,普通文明博物馆很难请到那样的员工来协助复原工作。

这一侧排列的文明也以对我们而言极快的速度演化,从潜镜头中能看见清晰的细节。为了保证展览进行,每当这些文明进入冬季,逐渐淡化到痕迹都不太明显之后,单个展览盒里的全部物质将被粉碎并重铸,重新恢复成复制文明初始发展时的初春状态,如同电影的重放。所以我们才能一次又一次地观看这些昙花一现的一次性文明。既然他们没有办法在节律变化中自发持续下去,博物馆就只能帮助他们循环了。

虽然在“节律变化”展馆里的复制文明都是短暂的,但他们的原文明,无论是彻底消亡的,还是艰难循环着对抗恶劣生存环境的,都确实曾经或正在二一星区的某处存在。能产生自我节律的那些文明,大部分至今仍然以你们所见到的展品变化速度循环,甚至有个别的在这样艰难的情况下跬步千里,缓缓扩大力量,“进化”成能熬过冬季的持续性文明。还是以我们刚才细看的卫星文明为例,它一次完整节律变化的时间长度大约为我们的十子夸,还不够你们中大多数人的一次夜食。在真实的这颗卫星上,他们的文明已经经历了八亿多个春冬,现今仍然存在。

你们可以从这里试着去理解“尺度”这件事。我们能亲身经历的世界,别说宇宙了,就算在二一星区里也是狭窄的,但外面还有很广阔的地方。请不要因为某个异事物在某尺度上,与你所习惯的世界相去甚远,就否定它的存在与合理性。

否定很简单,理解很难,万物都有同与不同。我们的同学之中,一部人相对于另一部分人来说也是短寿的生命,而你们能成为同学,寿命应该大体上还在同一个量级。面前的这些文明相对于我们的个体生命来说只是弹指一瞬,但我们主观上觉得漫长的某一段时间,相对于另一些文明可能也是瞬间而已。博物馆里任何一个展品在正常的粉碎程序里的倒数时长,都在二十子夸左右,而在这些生物自己的体验里,有的在察觉到变化现象之前就集体死亡了,有的则过完一生也不知道天外星空的剧变,其实是终结自己所在星系的粉碎机器在运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