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他们觉得这个主意有趣,把他们惊到了。我又花了二十分钟让他们看到,它包含着多么丰富奇妙的可能性,例会上的每张脸都开始发光。此情此景像个美好的翻版,预示我们有机会复制去年的辉煌。

于是我们得到了钱。

于是我们得到了时间。

于是齿轮开始转动。

像节目制作组的一贯分工一样,K负责技术支持,L疏通各种关系网络上的小小麻烦,比如说得到许可,借用政府机关或地铁车站拍摄一些场景。她擅长搞定这些。

而我,我挑选主角。

关于如何使大众信服一个超人的存在,那天夜里,我们最后的讨论结果是—没必要。K是典型的技术宅男,家里的壁橱里还保存着成堆的陈年超级英雄漫画。和所有正常男孩儿一样,我也曾经对此有过痴迷时光。关于超人的模版并不陌生,于是我们在黑板上列出了一个传统超级英雄所具有的要素:

—某种超级能力;

—普通人身份和异能人士身份的转换和冲突;

—道德感;

—对抗有同样等级力量的反派角色;

—助手和同伴。

这些都是能出戏的地方。至于英雄的超级能力是哪儿来的,似乎不是问题的重点。传统通俗文化里,有时他们是外星生物的后代;有时含糊地提到,他们得到了某些怪物科学家的帮助;更多时候是被化学药剂或辐射物莫名当头浇了个透。将这些狗血因素换成一组电视拍摄人员,似乎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现在我们所要找的,是一个普通人:要求有平均水平的道德标准,不太僵硬也不过于随便。我双手支着下巴在办公桌前愣了一会儿,打开了Facebook,在最热闹的讨论区发起了评论投票帖—关于最新的汽车停车场炸弹事件:一个动物权利激进组织控诉某生物实验室不尊重动物,在附属停车场放置并引爆了炸弹,结果炸死了一个孩子。针对此评论投票帖,我编制了一套投票测试内容,备选项中暗含的倾向性覆盖了一整个谱系,从明显冷血反社会,到中立,一直过渡到同情受害者。

网撒开了。

几小时后我锁定了几十个候选者。男性,年龄在二十八岁到三十五岁之间,受过高等教育,职业是大型企业的中层职员。至少从主页信息上看是未婚单身。业余爱好大众化。对公共事务的见解平庸,带些温和的同情心。我进入了他们的公开相册,挑出形象过得去的—我想象了下试镜的场面,删除了其中一个每张相片看上去角度都挺帅的家伙,镜头感太好了,很有可能他会一路直直盯着摄像机的。

第一个系列的人选,我想尝试传统的男性形象。如果成功了,我们还可以找女性,老年人,孩子—不,用未成年人的法律限制太多了,我们会碰上麻烦的。那都是以后的事。我收回心神,给目前名单里的五个候选人发邮件,以有线电视网制作人的身份,邀请他们参加一个策划中的真人选秀节目。提到了去年的“我知道你梦见了什么”节目,如果他们是我们百分之十五收视率里的一部分,回信的可能性会大一些。

点击发送后我往椅背上一靠,普通人并不喜欢以一种“有可能会大丢其脸”的形象抛头露面。和去年的睡眠解梦节目不一样,我心里也不知道这次我们会走向哪里。当时我们请了一群毒舌的心理学家和刑侦人员,挨个儿叫醒那些正进入深度睡眠的人,让他们讲出梦到了什么。指出哪些人在说谎,并分析他们为什么会说谎。残忍而富有戏剧性。但最后我们会给他们点补偿—国外旅游的机票,和失散多年亲人见面的机会,甚至有个参与者当场远程求婚成功。

我不认为我们伤害了这些参与节目的人。大家都各取所需,不是坏事。

这时计算机荧幕上方的邮件提醒亮了。有回信。

我跟候选者们来回发邮件,进而电话交谈。了解到节目的细节后有些人表现得过于兴奋,有些人变得冷淡。背景调查也淘汰掉了一些人选,毕竟得接触到一些专利还在保密的技术。这些技术涉及相当巨大的商业利益,虽说眼下只是潜在的。但我们必须小心。

到最后,只有一个候选者挨到了面试。他中等身材,一头深棕色的短发,圆脸,线条含糊的下巴上长着些短胡子。我想,正式上镜时必须得说服他剃掉。完全划不到英俊或吸引人的类型里,只有大而灵活的眼睛将整个面孔都带得生动起来。他穿着暗色的夹克和牛仔裤,棕色系带鞋,除了兜里鼓出一块暗示着手机外,没有拿包。

我在心里为他的外表打了80分,真是扔到人堆里便找不着的好典型。

他坐在小会议室的折叠椅上,捧着一杯热咖啡,略显紧张。

“一开始我以为是开玩笑。”

“对我们来说也是新尝试。”我笑,“你为什么会对这个主意感兴趣?很多人对上真人秀节目会有顾虑。”

“实际上我平时很少看电视。”他看了我一眼,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头,“收到你们的邮件后,我上网找了些你们以前录制的节目看了看。感觉上—”他停下来寻找措辞,“你们在帮助那些参与者,用一种比较激烈的方式。我喜欢这种氛围。”

他抱有这种念头,对我们来说真是太好不过了。

“的确有心理治疗的效果,”我说,“对我们这些节目制作者和参与者来说,都属于某种自我探索。我们永远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他笑起来,眼角的皱纹挤作一堆,“那就是我想参加的目的,我觉得好奇。”

不错的理由。我暗自点头,打开一直搁在膝上的笔记本计算机。房间暗了下来,对面的空墙上显出一幅投影。

“我们谈谈这个节目的设想和细节问题,如果你觉得没有问题,我们就可以签订协议,并拍些试播片段。”我说,“不管你有任何问题,都能敞开讨论。”

他盯着墙上现出的一身红色紧身衣模型,放声大笑:“这是什么玩意儿?”

我干咳了一声:“你的服装。”

他转回视线,表情一下僵了:“你的意思是……”

我点头:“你得穿着这身衣服出现在公众面前。”

他开始挠头。

“自然不是每时每刻都穿,只有你进入超人模式时,才会以这个形象出现。”我开始向他解释整个游戏的规则,“也许你觉得它看上去有点可笑,过后我们可以再和道具美工沟通下,找个你能接受的设计方案。外形不是重点,它不是件普通的紧身衣,穿着它,你可以隐身,短距离飞行,还可以起到防弹衣的作用,并具有一定的攻击力。”

“隐身?”他摸鼻子,一脸不可思议。

“一会儿由我们技术组的工作人员向你解释其中的原理,”我说,“其实这种产品并不超前,只是很少用于民用,成本太高了,也有很多限制。节目一旦进入摄制过程,你会得到这样一件紧身衣。我们会跟踪拍摄你和这些特性磨合的过程。”

“我是不是有些任务……”他皱眉,“比如说阻止犯罪之类的?”

“不,不。”我立即否认,这正是我们的敏感之处,L为此头疼不已。我们得绕过许多行政上的条条框框,作出一堆堆保证,我们的节目不会干涉正常的司法管理,而且不会沿着一般的超人漫画套路,使城市警察显得像群白痴。“你所要做的,是顺其自然,看看一旦一个普通人拥有了某些超能力,他会以什么方式生活或思考。你在整个过程中会不时接受我们的直接访谈,以及和我们的电视观众互动。”

“听上去不特别刺激。”他说,语气里倒没有特别的失落,仍兴致勃勃。

“还有一个重要的环节,”我说,“你能否继续拥有这件超人服,每隔一段时间都会由观看这个节目的观众投票决定。”

“喔,真人秀。”他表示理解。

“比如说,你在穿上它的一个星期内,都只是穿着它在自己家门口飞上几米,让邻居看看你有多帅,观众感觉得腻味了,就会投票中止你的权利,我们就会把紧身衣传给下一个候选人。”

“我要保有这件紧身衣,得不断做些看上去有趣的事情?”他挑起眉毛,我也明白这和我刚才说的顺其自然不符。为保有收视率,我们会安排些救树上的小猫之类的意外事件的。

“不用过分刻意。”我告诉他,“总会发生些意料之外的事。”

我们又谈了些诸如意外保险、保密协定和报酬之类的细节问题,他思路清晰而不过分计较。我对他的好感度又上升了,开始期待一个愉快合作的前景。

两小时后我们签了合同。

他是我们的第一个超人。各自签名时,我注意到他有个极为普通的名字,后来也一直没记住。摄制组的人和我一样,一直叫他一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