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我觉得应该喝点酒来抑制心中的敬畏,但家里再找不出酒来了。我们抽完雪茄,你一颗我一颗地吃花生,直到盘底剩下最后一颗。赵师傅用筷子轻轻一压,花生裂成两瓣,他夹起一瓣,若有所思地望着它。

“那……你记得最清楚的一段人生是什么?”我问。

“先说那些记不清楚的吧。”他用门牙慢慢啃着花生,“我做过那么多工作,遇见过不同的人,有小人,有贵人,大多数时候普普通通过日子,有几次得到别人的帮助,也算发了财。可不管我能不能挣钱,我媳妇都活得艰难,那个病根治不了,过几年就会复发,我最有钱的时候,把她送到美国治病,找最好的大夫,用最贵的药,当时治好了,后来还是复发。不知道多少次,媳妇在我面前哭,说得这个病太难受了,死了算了,死了算了,我知道她怕死,可没办法救她。我救不了她。不管干啥。不管住在哪儿。不管信什么教。有一次我看不了她受苦,狠心跟她离婚,她死活不干,我放下协议书就跑了,跑到外面,坐上火车,到了广州,一出车站,那空气潮乎乎的热乎乎的,就像她经常躺的那张床的味道,我心口像挨了一道雷,打得我跌倒在地,没法喘气。后来醒过来,还是在北京那个出租房里,我把她牢牢抱住,一点不敢松开,她打我骂我,说我发疯了,越骂我,我越高兴,因为这才是真的。”

“你的生命离不开她,对吗?”

“她说过,我上辈子欠她的债,这辈子当牛做马还债的。”赵师傅露出苦涩又甜蜜的笑容,我从没见过谁脸上有那样复杂的神色,“我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我踏踏实实和她过日子,我们开个小卖部,我送外卖,她看家,做过两次手术,她身体不行了,我带她回老家,租了个山脚下的房子住,我种点白菜,养几只鸭子,她坐不起来,靠在被垛上,我买了个平板电脑架子,让她上网斗地主。我喂她吃饭,烫了她骂,凉了她骂,稠了她骂,稀了她骂,咸了淡了多了少了,没毛病也骂,骂天骂地。我喜欢听她骂,能骂人说明还有力气。后来她没去医院,死在那个炕上,我把炕烧得热热的,她走的时候暖暖和和,路上就不怕冷了。”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赵师傅描述爱人死去的场景,他的语气淡淡的,几乎听不出一点悲凉。

“我给村里送了点礼,把她埋到我家祖坟,离我住的地方不远,隔三岔五去坟上坐坐,给她说说家里的白菜、鸭子。我活到七十三岁,腿不行了,走不动道,不能去坟地看她,就不想活了。我以为那就是我的一辈子,死在老家,能跟她并个骨,埋在一起,挺好。”赵师傅停顿了一会儿,“醒过来的时候,我还在北京的出租房,大半夜的,她睡得正香,我爬起来喝了杯水,看看日期,怎么也想不起来我在干什么。那几十年过得太真,我以为那就是真的,到头来一场空。我想啊想啊,从上坟,想到白菜、鸭子,想到离开北京之前的事情,想到手术,想到小卖部,想到她,想到这一天,这一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我们俩聊天,说起万一生不出孩子,老了以后咋办,她说不怕,老了以后就回老家找个平房住,种点菜养几个鸭子,死了以后入土为安。我这才知道,就在那个时候,我开始走上了小路,按照她的想法,和她过完了一辈子。这一辈子,对她来说是一下午加一晚上的时间,对我来说,是那么长的一辈子。”……

“几十年,现实只是半天时间。”我叹口气。

赵师傅放下筷子:“我害怕。”他的手指有点颤抖,“我分不清过的日子是真的还是假的,万一正走在小路上,就算再美的日子,再好的景色,一转眼就没了;万一是真的,我现在喝的酒,吃的菜,跟你说过的话,就只是这一次,经过了再不能更改。在这一年这一月这一日,我可以喝更好的酒,吃更好的菜,找两个美女聊天,或者陪在媳妇身边,可没法改变,这一日就快过去,再也回不来了。”

我转头望窗外,不知不觉太阳斜了,我们聊了整整一下午。对我来说,只是毫无价值的生命中毫无价值的几个小时,但按照他的观点来审视,这几个小时仿佛凝固时间的铅块,沉重,冰冷,坚硬。

我必须说点什么,以打破这种绝望的气氛:“赵……赵师傅。你很多次走到最后是吧,最长的一次,你活了多少岁?九十岁?一百岁?”我勉强挤出笑容。

他花了一些时间整理思绪。“五千零五十岁。”他说,“我说过,有次得到贵人扶持,挣到大钱,她走了以后,我把她和我自己冻了起来,告诉那些大夫和科学家,等到能治好病把她复活的时候,再把我解冻。一等,就等了五千年。冻起来的时候,我没啥知觉,不知道过去了那么长时间。醒过来以后,有人说已经过去五千年,这个世界不一样了,我看他们,还是人的模样,但有点不一样的地方,我说不出来。我问我媳妇在哪儿,他们说还冰冻着,要治好她的病很简单,但复活她,并不那么容易。我问他们她在哪儿,他们说在一颗星星上,我也在一颗星星上,这个时代,人们都活在星星上,因为疾病越来越少,研究人的科学家就越来越少,每个人都想去更远的星星上看一看。解冻我,是因为我存的钱已经作废了,为了讨论我的问题,他们开会开了一千年讨论,终于决定叫醒我。我说我交过钱了,啥时候媳妇活了,我再起身,不然我要继续睡。他们讨论很久,同意先让我继续冷冻,因为我提出的要求他们得再开会开一千年。我睡过去,再没醒来。”

赵师傅拿出一张新纸,画一个箭头,用一条长得没有边际的虚线来描述这段旅程。

“五千年……那么现实生活过了多久呢。”由于震撼,我试了好几次才发出声音来。

“十四天半。”他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