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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沉默了半罐啤酒的时间,赵师傅说:“我也不知道。还是我自己吧,因为干的事都是我能干出的事。”

我捏扁啤酒罐:“那问题先搁一边,你接着说。”

“嗯。给媳妇做了手术,因为开刀比较早,恢复得利索,住半个月就出院了,医生说压住骨髓的那几个瘤子没有了,等消肿了,做做恢复训练,就能下地走路。不过这次媳妇吓怕了,整天坐炕上不动弹,看电视嗑瓜子玩手机,一让她锻炼,就说腰疼呀腿疼呀不敢动,我要再多说话,她就急眼了,就开始骂我。我想想,瘤子不恶化是福气,先这么养着吧,不着急。我继续出去打工,结果那年不知咋的,工程不景气,包工头没活儿,正好有个姓陈的老乡准备出来自己干点啥,一聊,我说跟着项目上的机修师父学了点修理,他说现在骑电动车的多,要不弄个修电动车的店吧。我俩合股,在丰台宋家庄那边开起来个铺子,他卖车卖电池,我修车换配件,第一年不行,第二年就慢慢地好起来。”

“这次是主线还是支线?”

“你听我说。到了第三年过完年,店里生意不错,我还了些外债,媳妇也高兴,夸我开窍会挣钱了。有一天不知道刮哪阵风,刚开门就卖了两辆电动车,下午卖一辆,临关门又卖了一辆,加上修车的钱,算下来一天挣了三千多块。老陈高兴得不行,拉住我不让走,要喝酒,我们买了五十块钱麻辣烫,把店门关上,喝一品杜康,从晚上八点喝到夜里两点,喝了两瓶半白酒,老陈醉得起不来,趴在柜台上睡了,我其实也睡过去了,寻思不回家媳妇不放心,出来把店门锁上,也不敢骑车,走路回家,路上冷风一吹,吐了好几回。到家跟媳妇吵了几句,睡死过去,一觉睡到中午十一点,起来发现手机没拿,估计落在店里。我盘算老陈在店里,不着急,吃完午饭一点多钟慢慢溜达过去,走到街口拐弯,看见围着一堆人。我以为是出车祸了,挤过去一看,路边几间门面房烧成黑炭,满地都是黑水结成的冰,旁边人说是天快亮时着的火,可能是电暖气短路引起的,麻辣烫店、首饰店都没人,就电动车店老板烧死在里面,没逃出来。”

从他叙述的语气判断,我觉得这并非真实发生的事情:“总是碰见不好的事情,幸好是个支线吧,赵师傅。”

赵师傅点头:“对,我跪在地上哭,因为我把卷闸门从外面上锁了,害老陈跑不出来。我拿脑袋撞水泥地,心想赶紧醒吧赶紧醒吧,醒来要是回到我们喝酒的时候,我绝对不打开第二瓶酒,也绝对不让他睡在店里。我头都磕破流血了,也醒不了,急得直叫唤,想万一醒不过来可咋办,这一辈子都完了。”

“你醒了。”

“嗯,忽然我就回来了。”

“回到前一天晚上喝酒的时候?”

“不对,回到我和老陈筹备开店的时候。我们正在找店面,找货源,学修车的手艺。”

我下意识地呀了一声:“这次回到这么久以前,也就是说,这两三年的时间都是在支线中经历的。”

赵师傅说:“全是假的,没开店,没挣着钱,老陈也没死。”

“会有种虚幻感吧?如果换作是我……”我一时没法接受这种跳跃。

“我当时想,那到底还开不开店?要是开了店,还能不能挣着钱?要是挣着钱了,老陈会不会还和我喝酒?要是喝酒,老陈还会不会死?想来想去,觉得特别害怕,想起那间房子烧成黑炭的样子,我就没法看老陈的脸,连跟他说话都心虚。想了一晚上,天亮我找着老陈,说我不干了,你找别人合股去吧。他发火要揍我,我心想这都是为了不害死你,揍我我也忍了。最后还是没揍我,老陈是个好人。”

“所以避免了这种可能性发生—赵师傅你说得对,你这次用支线路径获得的信息来帮助主线决策,这是一次成功的选择!”我感到喜悦,“这样的话,你可以不断经历支线,修正错误,使主线变得一帆风顺。可能这就是你能力的最佳使用方法吧。”

赵师傅却叹气:“唉,不算啥能力,没用。”

我在实线箭头上画出一个细长的虚线环,虚线的两个端点相当接近:“这次你在支线度过三年时间,主线世界却只前进了一点点,精神时间与现实之间的时间差大幅度增加。”

“越跑越快。”

“对,就像我出去遛狗,沿固定路线前进,蛋蛋在前后左右乱跑,每隔一段时间回到我身边,一开始,它跑得越远,回来得越慢,后来它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有可能花一分钟时间在全中国每个电线杠上都撒了泡尿,我却以为它只是钻了片小树丛呢。”

赵师傅看了一会儿图:“你这么一说,就好懂多了。”

我扔下笔靠在椅背上:“这能力跟时间旅行一样啊,赵师傅。我以为只有在小说和电影里才能见到这种人,没想到今天就坐在我面前。”

“要能换,咱俩换换。我一点都不想要这鬼玩意儿能力。”他摇头。

“我觉得这能力最大的缺陷,在于你自己没法察觉进入支线的时间点,换句话说,没法判断自己身处支线还是主线当中。”我想了想,从实线箭头引出一条虚线,“当你必须做出一个重大选择的时候,箭头是必然会分裂的吧。假使你在这里做出选择。”我将虚线分成两条,延长其中一条,“其后又做出若干次选择,”我让虚线分裂几次,将其中一条引回主线,指着那些没有结束点的枝丫,“到最后你才能发现,其实这些选择都是在做无用功,只是一段虚假时间里的虚假选择罢了,对主线一点帮助都没有。”

赵师傅认真思考,然后说:“对。但是我也想过,有没有可能一开始是假的,后来走啊走啊,就变成了真的。比如这样。”他接过笔,把我画的那条虚线描成实线,然后涂掉两个端点之间的那段实线。现在看起来,实线箭头在中段拐了一个奇怪的弯,像心电图的一个波峰。

我觉得这似乎有点逻辑问题:“你是说支线做出一系列选择,使发生的剧情与主线高度重合,乃至取代了主线……这也不对啊,这样你自己根本不知道曾经经历过一条支线,因为没有回到主线那个具有冲击力的时刻。”

“嗯,好像也是。”

“那你还经历过哪些支线呢?”

“可多了。就我记得的,我干过美容美发,到工厂站过流水线,当过导游,开过挖掘机,办过养猪场,养过狗,出国打过工,还抢过银行。”

换作是我,或许也会抢一回银行试试—在确定自己进入支线的前提下。但以赵师傅的性格,似乎不会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除非迫不得已。“抢过银行?”我问。

“记不清了,肯定是急用钱,好像抢的是邮政储蓄。”他并没有显出羞愧的样子,“说实话,我干过很多坏事,还好都是假的。坏人没好报,张师傅,坏人没好报。”

“杀过人?”我盯着他。

他犹豫一下:“这个……”

“你不想说就别说了。”

“不是不想说,是我记不清楚了。走小路,前面一次两次记得最清楚,一二十次,一两百次,记不清多少次,后面做过的事情太多,混在一起,乱七八糟,我脑子不够用。”

我悚然一惊。每次支线,都要一分一秒经历生活,短则几天,长则数年,我不知道赵师傅脑中的记忆怎样构成,但显然那些虚幻的日子会留下痕迹,不会因支线归零而消失。坐在我面前的这个中年人,体会过的不是如你我一般几十年时光,而是无数条支线时间相加的总和: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

他是一位活在自己世界里的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