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 年

文/宝 树

2026

他们告诉我,冬眠是一个平静的过程。你躺进全封闭的冬眠舱,周围急速灌满液氮,温度在十秒钟内下降到零下二百摄氏度,你的一切生理机能在瞬间停止活动。你不需要被麻醉—冰冻比麻醉要迅速得多。事先注射的活性分子液会让你的身体保持柔软,阻止冰晶的形成,保护你的细胞膜不被毁坏。你的身体会完好无损地凝固在时间深处,直到未来苏醒的那一天。

事实上根本不是。液氮一进来,我就感到身上冰冷刺骨,酸麻难当,像一千把冰刀刮着每一根骨头,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我想呼救,但身体仿佛已不复存在,只有痛楚在黑暗中绞动。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出现了光亮,我终于有一丝力气缓缓睁眼。舱盖已经打开,几个晃动的人影从模糊变为清晰,是冬眠中心的金医生和几个护士。母亲坐在我左边的椅子上,满头花白,一双老眼关切地望着我,就像刚才进舱之前那样。

“妈……”我虚弱地喊了一声,“出什么事了?”

她激动地问:“小宇,你感觉怎么样?”

“我……还好。”我有气无力地回答,痛苦逐渐消退,但疑惑随之升起。“金医生,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还没开始冬眠?”我问一边站着的白大褂。他并不是真的医生,只是冬眠中心的技术总监,不过有一个医学博士的学位。

“林先生,”金医生低下头,摸了摸我的额头,“一年的冬眠已经完成,今天是2026年10月7日。”

“开什么玩笑?”我有些愠怒。整个过程中我根本没有睡过去,最多是刹那间有点恍惚,睁开眼睛一切也依然如故,怎么可能过去了一年?

“林宇……”

我望向床的另一边,才看到了确凿证据。

我的妻子方薇站在那里,就像一两分钟前的那样,面色惨白,瘦削得像一株细竹。她穿的也是和我进冷冻舱之前一样的衣服,一条白色连衣裙,搭配着橘红色的真丝开衫。她眼角似乎多了几条鱼尾纹,发型好像比刚才长了一点?我不确定。

无可置疑的证据在她怀中。一个小男孩坐在她的手臂上,头发浓密,留着微卷的刘海,穿着“灰太狼”童装和浅咖啡色的长裤,脚上套着一双锃亮的黑色小皮鞋。他正一边吃着手指,一边带着好奇盯着我看,眼眸清亮,看起来至少一岁半了。

而五分钟以前—我记忆中的五分钟以前—在她怀里的是一个婴儿,头发稀稀拉拉的,手脚乱动,哇哇大哭,整张脸皱得像个包子。

“轩轩?他……他是轩轩?”

方薇带着泪水点了点头,对男孩说:“看,是爸爸,快叫爸爸!”

我想要起身,却坐不起来,母亲和一个护士过来扶住我,让我支起上半身,更清楚地看到眼前的孩子。我从他的脸上依稀认出了轩轩的轮廓。但他没有婴儿的痴肥,而有着更清晰的个人线条:高额头,大眼睛,鼻梁有点塌,嘴巴小巧,三分像方薇,倒有七分像我。他在我这个病恹恹的光头面前有些害怕,哼哼唧唧,挣扎着转向方薇。

虽然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模样的孩子,但我可以一眼肯定,他就是轩轩。

这是我的骨肉,我的血脉,我一岁半的—本来不可能见到的—儿子。

毫无疑问,我已经抵达了一年后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