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

“你必须去冬眠中心!”

方薇在身后对我大声喊着,不知道是第几次了。

我的话语在喉头被一阵潮涌般的恶心淹没。我趴在马桶边,胃部歇斯底里地翻涌,吐出一切可以吐出的东西,仿佛我的身体也在绝望地自救,要把那些不断增生的肿瘤细胞排出去。但这些日子我已经习惯了呕吐,这对我甚至都算不上难受,比起撕扯着五脏六腑的剧痛,只是小小的腹部按摩。

“我已经想清楚了,”等我的呕声稍止后,方薇才继续说,“技术上,人体冬眠虽然刚刚民用化,但是应该已经比较保险,不用担心;经济上,公司转让之后,我们家完全能支付得起,还有足够的钱养一家老小。你之前尝试的那些疗法,有几种很有希望,比如逆转录病毒疗法和T细胞免疫疗法,只是还不成熟,需要时间去发展。半个世纪以后,肯定可以……”

“我不是说过了,”我虚弱地按下马桶上的冲水键,“除非你们也一起冬眠,否则我不会去的。”

“别任性了好不好?家里的钱哪供得起大家都冬眠。”方薇低头帮我擦拭嘴角的脏东西,我看到她眼角的皱纹又深了。

“我一个人去有什么意义?”我摇头,“你们所有人都留在2025年,再过五十年,就算我的病能治好,妈肯定已经走了,你也七老八十,就连轩轩也认不出了。”六个月的儿子正被我妈带在楼上熟睡,我想象着睁开眼睛,就看到一个比自己还大一轮的大叔尴尬或冷漠地站在我面前。

“你以为我想让你去?你去了对我来说和死了有什么区别?但你如果不去,也许下个月就……就会……”她的声音抖得如风中的树叶。

“就会死吗?”我帮她补完,“死就死呗,有什么了不起。”

我一头躺倒在**,方薇默默走回了卫生间,片刻后,里面传出了女人抑制不住的呜咽声。

我的目光停留在头顶的西洋古典画上,那里微笑的天使在云端飞翔,就像我本来的人生,我纳闷自己是怎么掉下来的。

半年前,我还觉得自己生活在云端。我在美国的名校拿了博士,回国后又创办了新兴的智能玩具企业,短短几年,公司已经占领大半个中国市场。妻子方薇是一个文静腼腆的女孩,相识那年刚研究生毕业不久,身上还带着大学生的单纯率真。在我见过的女人中,她不算最美,但气质让我心动。认识半年后我们举办了堪称奢华的婚礼,去欧洲度了蜜月。婚后我全款买了一栋带花园的独栋别墅,把母亲接来和我们一起生活。母亲催促我们要孩子,我也觉得是时候了,努力了几个月大功告成,生了个胖小子,取名林子轩。

轩轩出生时,我的人生几乎是完美的,如果要说有什么缺憾,就是父亲走得早了点。他去世那年我才四岁,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家里一直摆着他一脸严肃的遗照,我每年也跟着母亲去上坟,但也没什么怀念之情。对我来说,他就和家谱中十几代以前的祖先一样,只是一个名字。

轩轩满月后的第二天早上,一阵来自胃部的剧痛让我明白,父亲从未真正离去,他的阴影一直笼罩在我身上。

父亲死于三十三岁,胃癌,发现时已经是晚期—就和我一样。

我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想象着下个月或下下个月,自己被推出病房,送进焚化炉,在烈焰中化为青烟。母亲年事已高,我走后恐怕熬不了几年;方薇那么年轻,一定会嫁给其他人,还不知是什么阿猫阿狗;轩轩将来不会对我有任何记忆,我在他心目中怕是比父亲在我心目中还不如。他会在另一个家庭长大,被欺负,被家暴……

我不想这样死掉,我攥住床单,发出无声的呐喊,让我继续陪在家人身边,哪怕区区几年也好。

那一刻,我明白了当年父亲的痛楚。他离开人世时,一定也曾像我一样挣扎过,祈求过,哭喊过,怀着对母亲和我的无限牵挂,但我这个混蛋儿子,竟一点不知道,也不关心。

比起父亲的时代,医学并没有多少进步,癌症还是不治之症。的确,我们能冬眠了。但冬眠一样是和家人永别,而我只想陪在家人身边,和他们一起共度余下的人生。

“好了,那三十年怎么样?”方薇又出来了,带着几分怨气说。

“三十年?”

“嗯,”她坐在我的床边,眼睛还红红的,“冬眠三十年。那时候我还不是太老,也就六十多岁吧。”她苦涩地笑。

“三十年,三十年……”我掂量着其中时间的分量,思潮翻涌,三十年后,还是一个陌生的世界吧?也许二十年会好一点……不,还是太长了……十年呢?那好像又太短了……那就再冬眠十年,等等—

等等—

我脑海深处忽然闪过一个怪诞的念头,初看起来简直是发疯,但我认真思索了一下,好像也没有不可行的地方。我真的能做到吗?

天使从天花板上投下鼓励的笑容,让我一下子做出了决定,我一把抓住方薇的手,她诧异地看着我。

“听我说,”我感受着她手掌的温暖,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有办法,可以陪你白头到老,看着儿子长大,我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