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力已经能看见长城,那一线灰白的身躯伏在苍茫山脉上,像条巨龙般若隐若现。

这里是离咸阳七百余里的固原。祁鞅贾跟着长途跋涉的马队出现在直道上,每个人都风尘仆仆,像刚远游归来,实际上,他们离开咸阳也才五天。

这五天里,他们驾着马车,以令人惊奇的疯狂速度把上千斤竹简和帛书运达长城边缘,为的是和长城外的网络交换信息。据祁鞅贾所知,固原隘口早已被禁止出入,而长城沿线均守卫森严,祁鞅贾想不通怎样才能把信息传出。

带队的是魏毅文家族年老的管事羊舌子稷,他不苟言笑,除了教祁鞅贾一些家族中的结绳编码法之外,别的一个字都不愿多说。

“这些绳结用在什么地方?”祁鞅贾问。

羊舌子稷拨拉着手里的算板,摇摇头没有回答,倒是同行的小伙计解释:

“以前打印机噪音太大,当面说话都听不见,有时候就用打结的方式来交谈。”

“写出来岂不更方便?”祁鞅贾不解。

羊舌子稷又鼻子里哼了一声,仍旧不说话。小伙计嘻嘻笑道:

“当家的说,笔墨竹简都很贵,能省点儿是一点儿。你不知道,当家的以前可显贵了,还经常蒙上头召见,可现在穷得……”

“左拐。”羊舌子稷打断了交谈。

马队离开直道,拐进了路边的荒无人烟的丛林,开始爬坡。在一人来高的荒草间起伏前行了约莫十里地,他们在一处下坡的凹处停下,和长城隔着一条山谷遥遥相对。祁鞅贾第一次从这么近的地方打量长城:城墙三丈来高,长长的两端望不到尽头,墙体由无数方形条石垒成,石头还未经受岁月的磨蚀,表面仍留有新鲜的斧凿痕迹。

众人开始从马背上卸货,祁鞅贾一边帮着把帛书重新捆扎成包裹,一面问羊舌子稷:

“怎么过长城?有地道?”

“没有。此地沟深岩固,不能为也。”

“那……?”

羊舌子稷还未说话,远处忽然陆续传来几声尖锐的短哨,有强有弱。隔了一会,西南方向响起一声沉闷的破风之声,转头看时,一件不知名的物体如大鸟一般从几里外的山沟通里腾空而起,在蓝天下划出一道又高又长的弧线,几乎触碰到了天上的白云。眨眼间,物体越过长城,消失在山的那边。

“什么东西?”

“同行。越来越多喽。”手搭凉篷的羊舌子稷把算板朝兜里一揣,不咸不淡地扔下一句话,“开工!”

众人掀开地面上草丛的伪装,露出一根长长的粗木杆,木杆的另一头连着一堆器械,陷在浅土坑里。众人齐心协力把它抬出坑,此时祁鞅贾才看出来,原来是一台投石机。

“真原始啊。”明白过来的祁鞅贾一边往负重篮里搬石块一边嘻嘻笑道。

“原始,但有效。”羊舌子稷在包裹外打出几个绳结,扛起包裹扔到投石机另一头的投篮里,又掏出一只竹哨,长长短短的吹了几声。片刻后,山那边立刻传来同样尖锐的哨音。羊舌子稷吐掉竹哨,回身抽出砍刀。

“负重到位。”

“上弦到位。”

“发!”

羊舌子稷挥刀砍断了吊篮下的牵引绳。长长的木杆呼地一声弹起,在空气中旋出一道沉重的弧线,包裹像轻盈的大鸟,轻易地飞越了长城。

众人一阵欢呼,马上开始装填第二发“炮弹”,同样负重,上弦,击发。

第三发。

第四发。

就这样,一个个包裹陆续越过长城,消失在外面的世界。第七个包裹发射后,羊舌子稷又吹了吹竹哨表示投送完毕,随即对方开始回包。众人凝目注视时,只见另外七只黑色包裹同时从城墙后齐齐冒出,飞速靠近,眨眼间轰轰地砸在左近,声浪大得吓人。

“对方手好快。”

“他们有七台投石机,每次都齐射,想笑话我们,哼。”小伙计愤愤不平,“瞧,他们包裹还没扎紧,都散了,还得让咱们收拾。”

祁鞅贾也知道,如此高速的抛射难免会让包裹散架。他们一半人飞速收集起散落满地的写着字迹的牛皮羊皮,捆起来架马背上,另外一半人忙着把投石机搬入浅坑再次用荒草伪装起来,然后悄悄离开,踏上回咸阳的路程。

从咸阳到固原,从固原到咸阳,后面几次重复的收发包的旅程让已经开始带队的祁鞅贾进一步熟悉了长城内外的包交换协议,譬如何时发、何时收、如果包裹投射失败如何重发等。然而,他同时也发现,长城上渐渐出现了防御手段。首先,秦军增派了士兵在城墙上的烽火台之间巡逻,时刻监测长城境内冒出来的包裹投射点,并定期外出巡视,收缴并烧毁投石机。这让祁鞅贾不他们得不在每次投射完毕后费极大的劲儿搬走投石机重新隐蔽,很是麻烦。紧接着,秦军开始实施包拦截,他们在垛口架起朝天弩,直接对越境的包进行射击。起初些许箭枝没能对包裹的前进造成太大影响,可后来箭愈发重,弩愈发硬,常常射破包裹,严重影响到投掷的成功率。

和魏毅文商议之后,他们决定采用包冗余的策略,一次投掷多个同样内容的包,即使部分被拦截,只要有一个顺利过境,也算一次成功。可好景不长,秦军很快增备了弩箭数量,开始同时射击多个长城上空的包,拦截成功率越来越高,经常令祁鞅贾的马队无功而返。

祁鞅贾万分苦恼,倒是魏毅文平静地安慰他道:

“或许不日将有所改善。我已联合乡老上书始皇帝,请开言路,畅秦网,料陛下必不违天下黔首之愿也。”

祁鞅贾却不看好。

“我记得驷叔盈流的血,还有阿房宫门口的十二尊金人。”他说,“同行锐减,我感觉一切都在变坏。子稷告诉我,马队的物资消耗剧增,咱们也没有钱再造新的投石机了,即使是小型的也不够。再这样下去,我怕……”

他停口没说,魏毅文也明白他的意思。他沉重地拍拍祁鞅贾的肩:

“你和子稷一起再送一次吧。这次我令诸生多抄印四份,并动用所有的备用投石机。不用担心,书已上,不日即达天听,无论怎样,我们都应该乐观些,对吗?”

祁鞅贾无言,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魏毅文的神色里有一丝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