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的徭役劳作让祁鞅贾瘦了一圈,脸色也愈发黑了。

渭水旁的水利徭役营里的消息并不灵通。同伴大多是带罪的赭衣徒,繁重的劳作之余,几乎没有人对城里的八卦感兴趣。

心急如焚的祁鞅贾挨了不少鞭子,好不容易熬过了刑期,当他回到咸阳城的时候,才发现一切都变了。

首先是收缴存储器的政令效果显著,整个秦国境内的各种硬盘软盘光盘优盘通过直道源源不断集中到咸阳城,被砸碎后堆在阿房宫门口的空地上。有士兵运来许多胶泥,工匠将胶泥和各种破碎的陶瓷盘片混和搅拌在一起,烧制成五丈来高的北狄人像,现在已经造到了第四尊。

包括夷齐酒肆在内的众多地下信息交换点已全部停业整顿,虽然事后有一小半陆陆续续恢复了营业,但再也不是之前门庭若市的热闹模样。老掌柜月初便辞退了一批伙计,现在见祁鞅贾回来,也不问他为何不辞而别,只无奈地摇头叹气。祁鞅贾知趣地退下了。

城里风传要实施宵禁。如果是真的,势必将给晚间的行动带来极大的障碍。祁鞅贾当日夜半便果断地偷偷溜出去,把笠阳渠旁藏在城墙砖洞里的硬盘掏了回来。

然后,他就被驷叔盈留下的信息震惊了。

这个硬盘里不是一份简单的最新信息的副本,而是一种全新的、他闻所未闻的内容。凭祁鞅贾那点可怜的知识,他无法断定这些内容具体能做什么,但他有一种模糊而肯定的感觉:

它不是静止的。

或许,驷叔盈就是靠它潜藏在骊山服务器集群里,时时刻刻拦截并收集来自长城内外的最新信息,并暗自插入提前准备好的反馈内容,以这种形式艰难维持着咸阳城里黔首们的离线网络运作,日复一日,直到驷叔盈死去的那一刻。也许,驷叔盈当时已经察觉到了危险,所以才拼命把这个硬盘送出来。祁鞅贾不由有些发愁: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个硬盘。

卖锅盔的下线早在祁鞅贾被抓去服徭役那天便销声匿迹。他俩一直是单线联系,此刻线一断,顿时毫无踪迹可循。

他拆下硬盘,借着陶豆的微光细细打量。他忽然发现,硬盘外壳的序列号上被血迹抹了几道,黑红的痕迹盖住了四个小篆。硬盘的生产序列号格式是十个天干地支的混编,以阳文烧制在盘体一侧。他仔细辨认了一下,被盖住的四个字是辛、丙、巳、丁。

他立刻回想起上月和驷叔盈约定碰面地点的法子,那是一种简陋的天干定位暗号。当时驷叔盈说了癸、巳、甲三字,三个字代表地点的范围在城内,癸属北、巳属水、甲属木,而城北只有一条笠阳渠,所以接头地点很明显在笠阳渠岸边的树林里。

现在这四个字代表了一个城外的地点。

祁鞅贾对城外并不熟,这种对方位或是五行的指代有时也容易产生歧义,祁鞅贾不由有些头大。

肚子也饿得咕噜噜响。他藏好硬盘,决定去城西打短工,顺便寻找线索。

过了整整三个月,排除了六处疑似线索点,祁鞅贾终于在咸阳城外西南方向的沣水河畔发现了一处几近废弃的炭窑。辛西、丙南、巳水、丁火,他觉得应该八九不离十了。

炭窑里头没生火,但看痕迹应该有人住,他不敢贸然前去推门,便躲一旁学起鹈鹕叫来。黄昏时分,原野里寂静一片,这怪模怪样的声音在夕照里传出很远,像哭。

学到约十几遍时,炭窑的竹门吱呀一声开了,一童子朝门外探头探脑。祁鞅贾四周看看,觉得没有危险,便走上前去。童子看见他,顿时吓了一跳。

祁鞅贾不知道说什么好,想了想,举手比划了六、一、四、零四个数字。童子瞪了他半响,回身嚓地关上门,噔噔噔跑了进去。

又过了一刻,童子领着一位长须白衣的中年儒生紧张地走了出来,指着祁鞅贾说:

“魏毅文伯伯,就是他。”

“你,认识驷叔盈?”中年儒生打量他许久,才谨慎地开口问道。

祁鞅贾松了一口气,长揖到地:

“在下祁鞅贾。”

魏毅文拿着驷叔盈留下的硬盘,在炭窑不大的空间里来回踱步,墙角的算筹机哗啦啦作响。

“现在的它,看来已经没有用了。”他看了看算筹机,低头叹息。

“为何?”祁鞅贾心有不甘。

“它只是一个程序。”魏毅文指着硬盘惋惜地说,“只有在骊山服务器集群这样宏大的平台上运行,它才能发挥自己的作用。在我们手里,无从用起。”

“还能想办法让它回去吗?”

魏毅文摇摇头。

“据传,咸阳宫近半年前一度发现冷却用冰消耗过度,可能那个时候起,驷叔盈就已经被盯上了,再谨慎也是徒劳。他暴露后,虽然没有牵扯出其他人,可是他在骊山服务器集群里埋下的后门却全部被挖出。始皇帝陛下震怒,下令整顿秦网。函谷出口被封闭,邯郸枢纽、云梦枢纽停机,全网只留咸阳宫一条数据通道,且居于防火墙的森严保护之下。君欲回归,无异于痴人说梦。”

祁鞅贾顿时泄气不少。

“那我们岂不就……?”祁鞅贾摊摊手,露出一个毫无办法的表情。

魏毅文注视着他半响,忽然狡黠地笑道:

“倒也未必。”

魏毅文与童子搬开厨下灶台边的木柜,露出一个比马鞍略大的洞口,领头带祁鞅贾走下去。地洞里黑漆漆的,耳边涌起低沉的沙沙声,像成群的春蚕在咀嚼桑叶。摸着潮湿的洞壁拐了两个弯,沙沙声更响了,前面忽然亮起一排灯火,祁鞅贾一看之下,不禁惊讶万分。

地洞宽约五丈,排着四列半人来高的机器,共有三十来台。每台机器都在动,它们把身后堆在桑木架上的一卷卷白帛吞入,再从前面薄如一条缝的铜口中吐出,白帛上便显现出规整的字迹。有四五个短衣装束的工人正在来回走动,往机架旁的陶罐里添加墨水。地洞另一端坐着几十名儒生,有年少的也有年老的,正在执笔抄写什么。祁鞅贾在人群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认出来了,是那位写《谏墙书》的青年。

“此打印机也。”魏毅文掩饰不住脸上的骄傲,“帝国不让存储,我们就把它写下来,同样能传遍天下。”

“这……很贵吧?”祁鞅贾从未见过如此多的丝帛。

“贵又如何?即便耗尽家财,只要天下人能畅所欲言,虽死足矣。”

“老魏,你又说不吉利话了。”隔着几排机器,那边有人听见了魏毅文的言语,出言笑道。

魏毅文也哈哈笑了,他四周团团一揖。众人也零零星星站起来回礼,然后坐下继续奋笔疾书。

“你们的最新信息源自何方?”祁鞅贾忽然想到了这个关键问题。

魏毅文又微微一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拍了拍祁鞅贾的肩膀:

“迟早会告诉你。——加入我们吧,我们需要你这样的人。”

“当然,我之前早就是干这行的。”祁鞅贾毫不迟疑地一口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