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穿过一条铺着石板路的小巷,走到另一条街上,街对面就是停车点。过马路之前普兰回头看了思黛拉一眼。她皱着眉头,四处张望,似乎在等什么,又好像在害怕什么。看她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普兰便走过去轻轻抓住她的一只手腕,带着她穿过马路,钻进了一辆停在路边的出租车。

司机瞥了一眼后视镜中的两个年轻人,轻轻打开车载音响,发动了车子。一首古典小提琴曲缓缓倾泻而出,浸润了整个空间。司机轻轻晃动着脑袋,似乎也沉醉在这首乐曲里。普兰的耳朵被美妙的旋律吸引了,眼睛望着车窗外的风景出神。

二十一世纪的佛罗伦萨应该也就是眼前这个模样吧,没有虚拟生活,也没有虚拟旅行,人和人还可以面对面说话、开玩笑,而不必与那些脸上挂着招牌式微笑的服务性机器人故作姿态的点头致意。说到底,他还是不能接受那些虚拟的东西。

虚拟并非真实。普兰想要证明,那些所谓的先锋科技,无非只是一次又一次将人类与社会,与自己,与他人剥离。直到什么都不剩,直到只剩一颗被接满管子的大脑,孤零零地被关闭在意识仓库之中。

“两个世纪之前,作曲家恩里科·托塞利就出生在这座城市,年轻的他迎娶了奥地利的露易丝公主,他们坐在马车里徜徉在佛罗伦萨街头,去欣赏歌剧,去听音乐会,去参加文学沙龙。露易丝公主十分热爱音乐和文学,并有着很高的艺术修养,她与托塞利还合作写过一部歌剧。然而,由于种种矛盾,他们还是分开了。失去心爱之人的托塞利43岁时被癌症夺去了生命,他一生创作的轻歌剧、管弦乐曲、室内乐曲和歌曲几乎都没能留传下来,唯有这首深沉凄婉的《小夜曲》,让他永远活在了世人的心中。”

司机像是看出了普兰的心事一般,缓缓讲述着这首曲子的故事。普兰猜不出这是出租车公司给智能驾驶设定好的畅聊程序,还是某个心血**亲自驾车的司机无心地交流。他转过身悄悄看向思黛拉,她从上车起就望着窗外,一言不发。此刻,她的脸颊上又多了一道晶亮的泪痕。

源源不断的泉水,普兰忽然想起安德鲁的话。

二十分钟后,车子停在普兰住的公寓巷口。进门之后,普兰直接带思黛拉去朋友的房间,他需要休息,她也是一样。两个人最好相安无事过完天亮前的几个小时。

“我要水。”

“你想喝水吗?”

“不,浇在我身上。”

“你想洗澡?”

“对,就是这个。我想不起来怎么说了。”

普兰叹了口气,带她到浴室,详细地教了她开关和调节冷热水的方法,告诉她洗发水、沐浴露和毛巾的位置,然后退了出来。

他看看时间,已经快三点了。脑袋里好像有几千只蜜蜂在忙碌着,眼前的东西也旋转起来,一个身姿曼妙的姑娘站在哗哗流水下的画面也没能把他从恍惚中唤醒。但愿她洗完就会自己睡觉了,普兰祈祷着,朝床倒下去。

“我不会关水。”不知过了多久,思黛拉出现在门口,浑身**,满是水滴。白皙的脚趾下水流沿着木头地板淌成了一片湖泊。她有些发抖,被水浸湿的金黄色的头发一绺一绺垂下来,仍在滴滴答答淌水。没有泡沫,谢天谢地,洗发水应该是冲洗干净了。

她让我无法呼吸了,这是普兰坐起来后的第一个念头。他深吸一口气,尽量不看她,起身去浴室关上水龙头,再拿毛巾擦干地上的水渍。回来时看到她已经睡在了自己的**。没有擦干身体,也没有盖上被子。

老天,我该怎么办!普兰用双手使劲抓抓头发,他简直要发疯。他给她盖上被子,然后又走回浴室。浴室里飘**着细密的水雾,玻璃上白蒙蒙一片,看不清脸。普兰转身准备脱衣服,发现思黛拉的衣服还挂在门后。一股淡淡的香味儿飘进他的鼻子,他忍不住上前,翻看她的衣物。

浅米色的套头毛衫是个不知名的小众牌子,质地轻盈柔软,很薄,看起来走的是潮牌路线;深蓝色的牛仔裤是最好的牌子,但所有兜儿都是空的,连张纸巾都没有。内衣是银色的,一整套,和鞋子颜色一致,没有装饰和蕾丝。内衣倒是很像给非原生人穿的款式。

通过外表做判断完全没意义,很多条件出色的原生人也以扮演复制人为乐,甚至和自己的替身互换身份,逃避工作和学习。这是个真假难辨的时代,只要主人愿意,和他们的机器人结婚“生子”也并非全无可能。普兰从来没有想过和一个非原生人谈恋爱会是什么情形,不过他见识过那些代替主人来试戏的复制人,简直是一场心理竞赛,太可怕了。

普兰放弃了毫无意义的猜测,简单冲了个澡,裹着浴巾走回房间。他把思黛拉的衣服轻轻放在床边的椅子上,转身离开。

“别走!”她忽然喊道。

普兰慌忙转过身,却看见她连眼睛都没有睁开。上帝啊,赶快让我回到**去吧,普兰祈祷着走进了旁边朋友的房间,关上门。入睡前,他忽然想起把衣服挂在了浴室,“金月桂戏剧大赛”的直通卡还在衬衫口袋里。算了,明天起床再拿出来。

普兰沉沉地坠入梦乡,直到一道耀眼的白光射进窗子。他的眼睛很温暖,似乎有一双手在轻轻抚摸着,他缓缓睁开眼睛,看见了思黛拉。

她跪坐在自己身边,雪白的肌肤散发着晶莹剔透的光芒,一头金发分开两边,恰到好处地遮住了挺拔的**中间的部分。阳光从她背后照射过来,像是一双巨大的白色翅膀,轻轻颤动。

她低下了头,把脸埋在普兰的胸前,然后如同一只温柔的小兽,依偎着他侧身躺下。这个姑娘虽然有点傻,但是身上有种奇异的美妙,此刻,她微闭着眼睛,睫毛颤抖,嘴角微扬。

“谢谢你……”普兰似乎听见一个十分苍老的声音,微弱到几乎听不到。

“不如,和她说试试戏?”一个声音说。

“不行!”另一个声音反驳道。

“醒醒!醒醒!”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普兰唤醒。一定是保罗回来了,自己正睡在他的房间里。哦,不对,还有思黛拉,这可有点不太妙……

普兰强迫自己睁开眼睛。“思黛拉?思黛拉!”他跳起来裹上浴巾打开门,不顾保罗打量他时那复杂的眼神,径直奔向自己的房间。

房间的门开着,里没有人,床铺上有些凌乱,原本放在椅子上的衣服不见了。也没有金发姑娘的踪影。普兰颓然地坐下来,脑袋里一团乱麻。他下意识地去看**,除了一团人形的凹痕,什么都没有。

普兰来到浴室,昨晚挂在浴室门背后的衬衫正躺在地上。他捡起衣服,把手伸进去,胸前的口袋里空空如也。他又翻了两遍裤兜,还是空无一物。

“金月桂戏剧大赛”的直通卡,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