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夜晚空气宜人,空旷的街巷里只有青灰色的石板路在街灯的照射下泛着橘色的暖光。走出几百米后,普兰拐上一条大道,他远远便看见一个姑娘坐在地上,背倚着电车站支撑时刻牌的栏杆,双臂交叉环抱着膝盖,头向下埋着,一头金色的顺滑长发如瀑而下,令人心头一颤。

普兰走过去,侧倚着栏杆站定。那姑娘似乎没有察觉到有人走过来,始终低着头,像是睡着了。不一会儿,无人驾驶电车开来,铿锵声不绝于耳。佛罗伦萨尽量保留了所有传统的建筑、交通、艺术、美食,但也在一些无伤大雅地地方选择了更高效节能经济的方式。普兰曾经去过一些已经开始空中交通管制城市,那些地方的纯净空气的售价连年上涨,相较之下,佛罗伦萨既原始又自在。

普兰仰起头大口呼吸了一下新鲜空气。电车已经在眼前停稳,自动门打开,电脑系统用悦耳动听的声音报出站名。姑娘还是一动不动。大概是等太久了吧,普兰心想,他俯下身,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

“嘿,醒醒!车来了。”

金发姑娘缓缓抬起头。一张难以描绘的伤感而苍白面容上,嵌着两只浅蓝色的大眼睛,上面两道弯而细长的眉毛,纯净得犹如皎皎新月。两扇浓密的睫毛沾满晶莹剔透的小水珠,随着眼帘的低垂轻盈颤动。细巧而挺直的鼻子透出股灵气,像是对生活的强烈渴望,而浅粉色的嘴唇又紧紧闭着,倔强地把那股渴望压了下去。

等普兰回过神的时候,他发现那双眼睛里正默默地滚出大滴大滴的眼泪。金发姑娘没有丝毫要站起来的意思,普兰只好弯下一只膝盖。

“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回答。

“那是钱包丢了,没钱坐车回家?”

姑娘摇摇头。

“和男朋友闹别扭了?”

“不,我没有……”

“那你为什么哭?”

“我哭了吗?”金发姑娘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眼泪,傻傻地看着普兰,然后用抬起一只手在脸上擦了擦,又盯着手看了一会儿,然后把湿漉漉的泪水全蹭在了自己的牛仔裤上。

“是的,”她说,“我刚才都没有注意到。”

电车关上门,开走了。

错过了最后一班电车,想要回家,只能坐出租车了。普兰四处张望,想起不远处有个出租车停靠点。他犹豫了一下,丢下那姑娘起身离开了。或许是个高配复制人,挺完美的,可惜泪腺出了点问题。

夜已经深了,路上几乎没有车辆驶过。普兰点燃一支烟,看来想等一辆出租也得看运气了。

“嗨,别走。”

刚走出没几步,身后传来那个姑娘的声音。她起身走过来,问普兰能否也给她一支烟。她的声音并不娇美,也不冷酷,那是一种略带金属质感的平静语调,很耐听,只是话格外少。

普兰在人行道边沿坐下,再次掏出烟盒,把手伸进衬衫口袋摸出打火机。他递给那姑娘一支烟,帮她点燃。姑娘接过去,没说话,抽第一口就呛了,猛烈地咳嗽让她的眼泪又顺着脸颊流下来。

“几十年没抽了,还是这个味道。”

“你说什么?”普兰听见姑娘小声嘟囔了一句,又觉得可能是自己听错了。

“没什么。我叫思黛拉,你呢?”

“普兰。”

她猛地抬起头,用一种似乎想要将眼前男人穿透的目光盯着他看。

“有什么不对吗?”

姑娘摇摇头:“我的第一个男朋友的名字和你一样。我很爱他。不过……”

她又把头埋了下去。

“分手了?”

“他死了。早就死了。”

荒谬。普兰有点儿后悔刚才没踏上最后那班电车了。

“思黛拉,”普兰说,“听着,我有点儿累,只想回家睡觉。如果你愿意,待会儿叫到车我可以送你一程。”

“我不记得我住在哪儿了,所以我才坐在这里。”

“那你没有钱包、证件,或者别的东西吗?”

“没有,我什么也没有。”

“这听上去不太可能……”

“我的东西都丢了。也许是有人把它们都偷走了,我也不知道。”思黛拉眨眨眼睛,无辜的眼神泛着点点闪光,看上去不像是在说谎。

“如果你不记得你住在哪里,那你怎么办?去宾馆吗?”

“我一分钱都没有。”

“朋友的电话也行,地址也行,我帮你打。”

“我也没朋友。”

“那你打算在哪儿过夜?”

“不知道,或许就在这儿吧。”姑娘扭头左右看看,“这儿也不坏。”

普兰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东西了,他很快做出决定,提议让思黛拉跟他一起回家,和他同住的保罗正好外出了,第二天早晨晚些时候才会回来,所以她可以睡在他的房间里。

“太好了,谢谢你。”思黛拉站起身,跟着普兰朝停车场走去。

她真是个身材高挑的姑娘,比自己还要高一点。身材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模特,和那些穿梭在时装周T台上的智能姑娘们没什么两样。年纪可能比自己小几岁,但也差不太多。普兰想,假如她真是个智能机器人或者复制人的话,她的主人不知道在哪儿。或许他应该想办法看看她有没有安装防走失信息芯片,可刚才自己居然没有想到去注意一下她的后颈。

一阵风吹来,普兰似乎感到身后的姑娘微微瑟缩了一下。这姑娘给人的第一感觉,实在太像原生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