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一个略带醉意的男子出现在窄街的转角处,摇摇晃晃朝电车站方向走去,橘色的街灯拉长了他的身影,在寂静的深夜显得格外落寞。

远处的夜空中繁星闪烁,犹如湛蓝色海面上细碎的银色波浪。盘踞在佛罗伦萨上空多日的乌云被吹走了,清澈透明的风不时穿过街道,追随着无人驾驶电车奔向远方。群山躲藏在黑暗之中,温柔地环抱着这座城市,在它们看来这里与几个世纪之前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普兰来到这座城市刚好十个月。这晚,传统戏剧圈里小有名气的乔瓦尼夫妇邀请他参加晚宴。介绍人安德鲁也来了,陪着普兰到处和人碰杯。佛罗伦萨传统戏剧圈内的名流人物悉数到齐,还来了不少原生演员。

“瞧瞧,他们的表情多么生动,动作多么自然,瞳孔里熠熠闪光,连眼角的细纹和皮肤上的毛孔都引人入胜,啧啧,一上舞台上就更别说了。”安德鲁眯着眼睛,兴致盎然地靠在沙发上欣赏眼前走过的每一个人,“如果你能请到他们其中任何一个做你的演员,我敢打保票,一定会大卖!”

普兰嘴角漾出一丝浅笑,还是安德了解他。做传统戏剧的人喜欢原生演员,这看似理所应当,其实还是千差万别。比如安德鲁,他的底线就有些令人难以捉摸。而普兰是坚定的原生演员派,可他处境,不容乐观。

“刚刚乔瓦尼先生告诉我,六个月后有一个传统戏剧大奖赛,如果我能有个好剧本,再有几个出色的原生演员,可以报名参加。”

“没错,佛罗伦萨从一百年前开始举办的‘金月桂戏剧大赛’,比赛的最终获胜者将获得“金月桂冠”,还有高额奖金。退一步说,哪怕随便得个名次,以后在佛罗伦萨传统戏剧圈也能立足了。普兰,你的确应该试一试。”

两人举杯轻触,各自啜饮。

二十二世纪的传统戏剧已经急速衰落,越来越多的剧团为了节省成本,提高效率,开始大量使用非原生演员。他们根本不在乎台下的观众是自己坐在剧院里看演出还是让自己的副本来(而自己却躺在**带着VR设备享受)。只要还有人愿意走进剧院,这些传统戏剧人就不会放弃这个市场。在这个领域的生意上,普兰是安德鲁选定的最佳搭档。

自从几年前在罗马看到普兰的小剧场演出,安德鲁就断定他是个戏剧天才。在他之前安德鲁从来没遇到过一个编剧、导演样样驾轻就熟,而且连舞台表现力也是一流的全才演员。从那一天起安德鲁就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帮助普兰在戏剧圈打开局面。

为了生计普兰以前的同学、朋友大部分都转行了,他靠给别人写一些小剧场剧本和当临时演员混饭,在罗马闯**了几年。几个月前,普兰来到佛罗伦萨,久远的艺术和历史传统使得传统戏剧在这里还保有一线生机。普兰梦想着能有那么一天,把自己的作品搬上这里的舞台,让观众看到传统戏剧的魅力,重燃对这种古老艺术的热情。

想到能够登上“金月桂戏剧大赛”的舞台,普兰的心脏被汹涌澎湃的**冲击着,他在脑袋里迅速搜索着被标注过“A”的剧本。长久以来,他习惯将所有的剧本按等级编号,A类意味着是他创作等级中的顶级作品,需要亲自导演,选择最出色的演员,而且无论主角还是配角,甚至是普通演员,都必须是表现力最真实的原生人。想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想排出的大戏,有没有好演员至关重要。

两个人各怀心事沉默着。

“我说,你要不也试试写VR剧本吧,今年我手里已经卖出好几部了,行情不错,比搞传统戏剧省时省力也赚钱多了。”安德鲁试图换个话题。

普兰摆摆手,闷声继续喝酒。他放弃热门的VR电影编导专业,选择传统戏剧这个冷门,毕业后去罗马学习,然后来佛罗伦萨找机会,一连几年东奔西走,到处游历,寻找演员,他可不是一时兴起来玩票的。他要一举成名,要让之前看不起他的那些家伙们自愧不如。

“比起谈论剧本和戏剧这些家伙们似乎更喜欢杯子里的酒,还有这些不知从哪里来的姑娘们啊。”普兰摇晃酒杯,杯中暗红色的**肆意**漾,犹如眼前这些人身体里流动着的鲜血。

“当然,谁不喜欢姑娘,还是原生的。你不喜欢怎么会到处和人‘约戏’?”安德鲁坏笑。作为朋友,普兰哪里都好,就是长得太帅,把不少他看上的女孩都吸引走了。

“安德,你知道的,传统戏剧人审美眼光向来和普通人大相径庭,那些在我们看来美貌绝伦的原生姑娘,其实在普通人眼里根本不屑一顾。不够漂亮、不够完美、身材不符合黄金比例,又或者五官、发色、声音有缺陷,甚至连身上的气味儿也不如智能机器人好闻。他们早就被机器给俘虏了,还有多少人懂得美是什么?”

“大众审美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彻底被颠覆了,如今我们不谈‘美’,只谈‘完美’喽!普兰,你该试试在VR影视剧或者戏剧中随时暂停,去触摸一下女主角光滑细腻零毛孔的脸蛋儿,这才叫真正的上帝般的享受。”安德鲁夸张地浑身哆嗦一下,自我陶醉地饮尽了杯中的红酒。

按照安德鲁的风格,试戏和约会基本上是同一件事,他没想过要分清楚,通常那些美女们也没法让他分清楚。可对于普兰,即便台上台下的女演员风情万种,他也只对奥莉维亚一个人情有独钟。可惜他再也看不到她站在舞台上了。

奥莉维亚,普兰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安德大概还不知道,她昨天刚刚授权了自己的形象版权给一家VR影视公司。从今天开始,他们再也不会在传统戏剧舞台上看到她了。身体里的酒精让普兰感到阵阵恍惚,他甚至觉得自己离开罗马之前两个人选择分手是正确的,虽然每一次听到她的名字他还是会心痛。

“安德,舞台上的原生女演员那么动人,并不是因为她们完美无缺,恰恰相反,是因为她们有太多不足之处,那些瑕疵,那些触不可及的缺陷,才是她们最为独特的地方……我想,除了奥莉维亚我大概不会再爱上任何一个女人了。”普兰喃喃自语道。

“资源浪费,严重的资源浪费!普兰,你应该随时随地谈个恋爱,女人是个神奇的物种,能让你的灵感像源源不断的泉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安德鲁凑过来,搂着普兰的肩膀用酒杯指着房间里千姿百态的女人们放低声音说,“不管是不是原生的。非原生的有时候甚至更胜一筹。”

随后安德鲁发出一连串爽快的笑声。他把脑袋靠在沙发上继续看着周围晃来晃去的人们,像一架总是对不准焦的摄像机。这是他长期用VR仪器看样片的结果。频繁的镜头与场景切换,容易让佩戴者感到恶心、眩晕和迷失,甚至发生意外伤害,这已经是众人皆知的副作用,但是人们还是乐此不疲的沉浸在虚拟的世界里不愿离开。

不过,比起大多数回到家就开始用VR逛街、看电影、玩游戏、开个人演唱会的普通人,传统戏剧人算是保留原始生活习惯最多的一类人。普兰从来不喜欢那些虚拟世界里的故事,他醉心于千百年前的古老艺术,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从不担心分不清什么是虚拟,什么是现实。

“安德,我已经二十九岁了,来到佛罗伦萨快一年,换了好几个工作,生活没什么起色,感情嘛……”更别提了,“总之,我不想谈恋爱了。如果你还想帮我的话,记得留意有没有合适我剧本的人。”普兰喝完杯子中的最后一点酒,起身准备离开。

“等等!”安德鲁起身从西装内兜里掏出一张金色卡片,塞到普兰的衬衫口袋里,“拿着,我搞到的直通卡,可以直接进入半决赛,省你一半时间。”

普兰惊讶地看着安德鲁,这个老家伙总能在他最需要的时候伸一把手。他重重地拍了两下安德鲁的后背,对方还没来得及回应便被一位凑上前来的年轻女演员给拉走了。

普兰的手指触到了金属质地卡片上凹凸有致的起伏,那是月桂的枝叶,是希望的号角。他穿过客厅,走出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