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星遗迹上的三叶虫

文/武夫刚

我是调剂到外星学专业的,大学四年间一直在考虑转专业。毕业了以后才知道,转专业只能去行业的最底层,还是本专业的工作好些,至少有旱涝保收的稳定薪水,和同事有共同语言。于是和其他同学一样,我乘船时空跳跃到三光年之外,在一个外星遗迹实习。

那是一个随处可见、毫无特色的外星遗迹,力学构造、人文特征都与教科书上的典型乏味例子一模一样。在这个人人面无表情的考察基地里,所有的成员都是男性,电脑网络连不上地球,每日单调地测量、计算,写出统一格式的无趣报告,一个月过得像一天,唯一的区别是心里的烦闷与日俱增。我羡慕在沙漠、荒野工作的人,沙漠的沙子、荒野的沼泽泥水,那是让地球人感到很亲切的东西。而在宇宙的深处,这巨大的遗迹里画满了极度陌生的人文特征,完全无法让人理解和共鸣,只会让人作噩梦。

就是在这样的一天,我又一次从噩梦中醒来,在床头呆坐一刻钟后,彻底睡不着了,穿上打了补丁的太空服,到遗迹外圈从没去过的地方散步。目前,这个体积66立方公里的遗迹还有九成区域是人类从未涉足过的,找个全新地方踩一踩,是我比较喜欢的解闷手段。

无数重复的六边形结构令人眩晕,和星空一样深邃,也和星空一样沉默。所有外星遗迹的主人都不知所踪,要是我们可以解开遗迹的主人是谁,去了哪里的谜团,找到外星人,可就把这一行干得出人头地了。我现在还常这样想,而师兄则嗤之以鼻,他说什么时候忘掉那种不切实际的念头。

这一次,我在柱子的花纹上看到了一个古老的小小凹痕,是遥远陌生外星遗迹的一部分,而凹痕的形状竟然很熟悉,让我毛骨悚然。

凹痕的形状是一个三叶虫。

我跌跌撞撞地跑回去找师兄。

师兄被我叫醒时一脸不爽,但是听到“三叶虫”三个字之后,兴奋起来,一跃而起,说:“在哪里?”

师兄三十多岁,和我是同一个学校毕业的,不过论年龄不知道该算是我哥哥辈还是叔叔辈。从我来到遗迹见到他的第一眼,他就一直是负能量的发射塔,只消一个月,他喜欢说的话我已经能够完美模仿:“有什么用?还不是那样子。省省吧。生活就是恶心,恶心就是生活。开心?趁早别想。”

今天第一次见到他如此有精神。

师兄珍爱地抚摸着三叶虫形状的凹痕,我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三分钟后,师兄起身握紧我的肩膀,通过头盔里无线电对我说:“让我来写这个发现报告吧,我来做第一作者,给你做第二作者,好不好?”

我说:“没问题啊,让我写这个报告我也不会写,我根本不明白它为什么像个三叶虫。”

师兄说:“你以后会知道的。我在这里熬了十六年,这次这个三叶虫将是我评职称的唯一希望了。小子,不,老弟,你是我命里的福星,以后你有事找我,只管开口,刀山火海,我决不皱一皱眉头。”

我说:“好说好说。可是这里为什么会有一个这种形状的凹痕呢?外星人为什么要雕刻这种题材?他们见过三叶虫?到过地球?可是地球上没有外星人的痕迹。”

师兄面色平静了一些,说:“外星人没有发现过地球,这也不是雕刻。这是化石,是真的三叶虫。”

这话听得我腿都软了,扭头望着画满了古怪花纹的千千万万个六角形钢架:“这是三叶虫造的遗迹?”

师兄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怎么可能?”

我说:“那三叶虫是哪里来的?”

师兄说:“从地球飞过来的。以每秒几百公里的相对速度撞击到了这个遗迹上,即便是三叶虫和钢铁之间的冲撞,也会留下这样一个印子了。”

我呆住了,张了几次嘴,都没有发出声音。

师兄说:“脑子转不过弯来吗?只要来到外层空间,被太阳风往外吹,经过几亿年,也可以飞到这里了。光速是你速度的一亿倍,光用三年所走的行程,你走一亿年也差不多该到了。在比这更远的地方,甚至十几光年之外,也有发现三叶虫化石的报告。”

我说:“可是,为什么三叶虫会去外层空间呢?”

师兄叹了口气,说:“他们都是进化的失败者。”

在四亿年前,大气、海洋之中都布满了各种各样的三叶虫,占据了各种各样的生态位。那些在生态竞争之中受到排挤的种类,就只好到陆地、高空这种荒凉、贫瘠、缺少资源的地方生存。

师兄说:“和我们这样的人一样。被社会所抛弃,那些肥美的生态位都被挤占了。我们留在地球上只有饿死,在这里才能苟延残喘,然而在这里待久了我们能得到什么呢?看看这三叶虫,他们得到了什么?永远在荒凉和高辐射的太空之中流浪,和我们一样。”

他们之中的弱者不断地被排挤,越来越往荒凉的地方去,努力以他们的小小生命去适应那些环境。无法适应环境的都死去了,灭绝了。在三叶虫统治地球的三亿多年里,和现在一样,每分钟都有物种灭绝,从这灭绝之网的细密网眼之中漏下而活着的,都是奇迹。整个大气层都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他们之中大部分死去,有一些变异出了可以不依赖氧气,只依赖阳光的能量存活的能力,飞向了外层空间。在外层空间,他们又被太阳风吹往远处,吹往越来越寒冷幽暗的地方,在进一步的残酷筛选之中,只有那些可以借助宇宙射线的能量生存的种类留了下来,飞向太阳系外。他们几亿年来一直就那样生存着。

和师兄回到居住舱,一路上我和他都没有再说一句话。这件事不敢多想,再想一想就要哭出来,可是我怎么能控制住自己不去想呢?

次日早晨,在出舱前集合时,队长厉声问我:“哭什么?”

队长是个苛刻的老头子,从来不笑,天天骂人。要是没有这么个队长,或者队长的脾气好一些,也许,能让日子好过很多。

我豁出去了,对他哭喊:“没希望,还不让人哭?要不要我死给你看?反正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队长镇定地说:“没有不让你哭,我年轻实习的时候也哭过。你这是遇到什么事了?”

我把三叶虫的事,和进化歧路的想法告诉了他。

老头子扫了我旁边的师兄一眼,说:“职称有望了?不错。”

师兄搔了搔头,说:“也就那样,没啥好的。”

老头子抓住我的肩膀,对我说:“我不说你想得太多,干我们这行的,本来就应该是人类之中最能想的人。但是你们对前沿的东西了解得不够,想歪了,今天我来用前沿的东西给你们两个打打气。”

师兄喜欢抓人肩膀这个动作是深受老头子的影响。

我不相信塞满学术名词的唠叨说教可以消解几亿年尺度的忧伤。不过老头子愿意说,我也只好听着。

老头子说:“遗迹的内部自动活动,你应该已经了解。”

遗迹的机械结构,是遗迹的主人留下的,可以对遗迹进行自我维修,其中的科技并不特别高深,不过电子智能的部分是人类还没有理解的。毕竟拆钟表容易,而解析芯片与代码比较难。

六角形的结构会逐渐扩大,从其中再建立出小的六角形。整个过程在真空之中极为缓慢,经过数年的观察才能写出一点报告,描述它又生长了几毫米。那正是遗迹考察工作里最磨人的事。

老头子说:“这个东西是最有意义的。前沿的学说,都是在想办法解释这个问题,最终解释外星遗迹的主人去了哪里。地球上每天发邮船,时空跳跃送来期刊学报,你得认真看才对得起那样的投入。最近自生物学说占了上风,我们可能已经很接近事情的真相了。”

我说:“自生物学说是讲什么的?”

老头子露出微笑,说:“用遗传密码拟合出了钢架上的花纹,这些花纹不是人文特征,而是遗传特征。所以,整个遗迹就是一个巨大的生物,机械结构所做的不是维修,而是愈合与生殖,现在我也支持这种观点。”

他皱纹老脸笑起来很难看,不过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笑容。

老头子说:“这些外星生物,走的是和太空三叶虫一样的道路。我们从来都认为外星文明既然可以造出这样大的遗迹,太空航行这么远,就一定远超过现在人类的科技。但其实,这些就是外星生物的本体。现在,你们还觉得这是进化的歧路吗?”他拍了拍休息舱墙上的遗迹照片,“那么,它们那些走正路的亲戚,现在在哪里呢?”

我望望窗外清晰的巨大六角形结构,又望望来自千百光年的璀璨星光,努力去理解这个新的视角。

也许是在比三叶虫更早的时候,是在几十亿年前,这些生物的先祖和太空三叶虫一样,被挤出了它们的生物圈。但在那之后呢?它们继续进化时,所处的环境和视野就完全不一样了。它们的世界变得不再是“天和地”之间,而是无垠的宇宙。它们失去了易于生存的家园,但是却获得了太空之中的巨大能量和无限可能性。

和那种封闭在暖洋洋大气圈里物种相比,只有这些“遗迹生物”跨越了数百光年,甚至可能是数万光年的距离,来到我们这里。至于在它们的故乡,它们的沉湎良好环境的同族,即便经过几亿年之后存活到现在,也只不过留在被遗忘的角落里,发愁怎样才能成批量地移民太空,或者担心在太空的别处找不到合适的居住地。

老头子说:“什么是进化的正路,什么是进化的歧路?是地球上,还是我们这里?什么才是人类真正的未来?”

我激动起来,瞄一眼师兄,他竟然比我还要激动。

师兄说:“队长,你从来没有告诉我这些。”

老头子说:“我说过,这些都是最近的新发现,你们认真看文献的话也能看到它的脉络。你们大概在见证学术界的历史,见证着一场正在发生的学术革命,人类认识宇宙与进化之路的方式将因此而彻底改变。”

师兄没有再说什么,用力扣上老旧的太空服头盔,扣紧颈扣,扛起激光测量仪,出舱去了。

我也久久没有说话。看着这几十立方公里的宏伟生物,再想想人类的未来,我觉得什么言语都不是我内心合适的表达。宇宙虽大,却装不下我此时此刻的热情。

奋战三个小时以后,我在独自的工作中歇下来,钻进小休息舱,掏出干粮,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据我所知,不仅我和师兄是光棍,队长也是个老光棍。

生殖繁衍,这是进化正路还是进化歧路,又有我什么份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