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室友徐志摩

文/李维北

1

未婚,二十五岁以下,丰富的各种尖端产品体验,业界名声良好、绝不泄密。

我一再审视自己的简历,准确说是上面对自己的优点介绍,第一次有些没信心。公司将我停职已经三个月了,他们的理由让人好笑:魏凯,你过于追求前端不成熟的东西,对公司的评测权威性造成了严重破坏。

我当然知道,最好的评测就是市场检验之后的东西。可没有预见性的评测算什么评测?那充其量算个总结,还是东一点西一点拼凑而成。这不负责任,且毫无乐趣。就像评论员,大胆预测球队胜负状况固然会被喷得满脸土,但正确结果带来的喜悦是对从业者最大的肯定。

我对旁边认真看书的室友说:“徐志摩,过来帮我看看。”

他放下书,“哦”了一声,推了推眼镜,走过来。徐志摩自然是外号,他姓徐名秋覃,颇有地下党风格。不止名号如此,他的作风也是。徐秋覃每天要么看书,要么坐在电脑前听古典乐,玩游戏永远是俄罗斯方块。问他还会不会其他,他总是老实回答:“还会扫雷和纸牌。”衣服永远得体合身,西装外套,衬衫,皮鞋,长裤,头发归拢到脑后,说话时习惯性地停顿一下,然后说出得体言语。

我呢,一身肥大套头衫,居家裤,赤脚在屋子里跑来跑去。如果不考虑我们年龄接近,大概我应该在这个家庭里扮演儿子的角色。

徐秋覃看了看,停顿,嗯了一声。

“我认为,这份简历背景过于……花哨了。”

我有些不爽。再度审视电脑,背景选成复仇者联盟大战异形铁血人,这明明很有创意。评测工作就需要创意。

他指了指一个空白模板,然后又说:“可以将获奖经历、从最初入学到现在都罗列出来,然后去找老师、以前单位要来推荐信和证明,话语谦虚一点,尽量表达自己对企业的尊重,末尾添上敬语。”

我忍不住火大:“你不过一个卖房子的,怎么这么多鬼要求?你懂我们行业吗?你身上有虫子!”

他惊恐地浑身找。

我摔门而出。

2

我双手插兜漫步在十一月的大街上。现在正值中午,本来我该泡一袋子泡面配点火腿肠,这样就可以节省一点。然而现在离开了租的房子,又不能没皮没脸立即回去,我找了个便宜小店。里头有暖气,让我穿人字拖的脚不那么冻。

旁边有对情侣正在谈论一款体感设备。那是我评测过的产品之一,它的全球发布会只邀请了五百人,我就是其中之一。四个月前我坐在豪华会堂谈笑风生,四个月后,我却只能躲在小馆子吃面,借暖气暖和双脚。这让我有些伤感。

我翻出哔哔叫的手机,是短信。

催钱信用卡的,催缴话费的,催网费的,卖东西的,以及徐秋覃的。

“对不起,我不知道那么说会让你难堪。我没有别的意思,希望你不要介意”。

看看,看看,多么一本正经的口气。此人从里至外都透着一股老时代的气息,没有多余符号,没有表情,简洁的书面用语。

我用筷子扒拉着碗里的牛肉,脑子里回想我们认识的过程。

那是三个月前,我忍不下停职这口气,一面不肯主动辞职,一面到外头去找工作。可对我这样的月光族而言,断粮一个月就要了命。于是我只好从三居室里搬出来,讨回了部分押金,然后去找了一个足够便宜的房子。一居室的房子找不到,我租二居室,在小区外贴了招募室友的条子。当天我就收到电话,那人说他想合租。

我去下面找到他,他还在看着我墙上贴的条。

这是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年纪二十几岁,不过脸部看起来有些迷茫,他看着我:“你说好,打扰了”。

看过房间,他点点头,就开始整理他的房间。为谨慎,我打听他的工作,他自称在卖房子,才过来这个城市没多久,再问下去,他就露出一副为难的样子。

“对不起,实在不方便相告。”

我怀疑他是个从过去穿越到这里的人。乍听起来可笑,我有根据的。首先,他出现在外面直接给我打的电话。按现代人常识,电话诈骗实在太稀疏平常,他却直接在楼下等我,可以设想为穿越直接到了这里。第二,奇怪装束,哪怕说他来自民国也毫无破绽。永远一身老派黑西服和白衬衫,料子不错,没有标签,似乎是定制的。第三是相貌,头发一丝不苟,用发胶固定。让我无法接受的是,他长得和我极像。这是一次他洗澡出来后,头发垂下来我才发觉。我偷偷将头发梳成大背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简直是另一个徐秋覃。

我打电话给父母打听,是不是我还有什么失散的兄弟之类,结果被骂个狗血淋头。

3

除此之外,我还怀疑过他是邪教人员,比如“复古会”什么的,或者科学怪人,为隐藏身份做了整容手术,甚至想要干掉真的我。

不过,再看看这个人,吃饭永远不会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洗澡必须反锁门,没整理仪容绝不出门,厌恶虫子,会在可疑的地方喷上杀虫剂……当徐志摩看见虫子时,那份眉毛抖动的害怕,简直好笑。

我又常常想,他是不是个花木兰什么的。

但是,志摩确实是个好人。

我这个人也许有些以自己为中心,但做我们行业就必须保持一颗平常心,不能被自己喜恶给牵着走。我们拼桌,他做饭,我洗碗,我习惯性偷懒,结果最后他还是默默地将碗刷干净。每次出门他都会不厌其烦地问我,需不需要他帮忙带什么东西——因为我总是宅在家,又处于待业。

他的这种性格应该会受到欢迎,可我问起他其他朋友,他就会表现得有点难过。我懂的,有的人就是这样,越是少朋友,越是想要能够让自己更好,以为这样就能改变现状。其实不是的,交朋友只需一点:主动出击。

对于徐志摩的不满,很大程度上只不过我对于自己现状的自卑与愤怒。和他本人无关。很多年我没有这么毫不忌的对人莫名其妙发火过了,但是真的很减压。

我现在心里充满愧疚,准备去买点什么给徐志摩补偿,比如他最爱的俄罗斯方块周边产品什么的,这样的好室友可不是随便都能够遇见的。翻了翻网上银行,显示余额为一百二十八块,甚至这个月的泡面钱都危险。

突然我想到了房租,完蛋了,这一季房租也用光,押三付一,这个月房租钱不够。我只好硬起头皮拨通房东电话。

“我上次上门,你那位室友已经帮你交过了。”

我一时有些懵了。

上次,是我在外面求职的那段时间吧。徐志摩根本没有说,再一次默默做完。他付出了很多,而我却只能看着一百二十八块余额发呆。

我推开玻璃门走了出去。

在商场逛了一圈,我在被人遗忘的角落找到了一本厚厚的‘俄罗斯方块起源’,附赠一盒俄罗斯方块拼图。结账后我的账户还剩下八十二。

但无所谓了,有的事不必想太多,如果一个人认真对你好,应该珍惜这种来之不易的人与人的缘分。特别是,那时候你处在人生的最低谷。

我打开房门,他正坐在电脑前,专心致志地玩俄罗斯方块,不断的消除声似乎让他很愉快。

“给你的。”

我将书丢给他。

徐志摩看了看,停下了手中游戏翻起书来。

“这是很久没加印的书了,网上影印本都没有,谢谢,太谢谢了!”然后他用力抱住我。

“我只是看着在打折,买纸巾时顺便看到……”

“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

这家伙还是抱住我不放,想想还真是可悲,不过买了本书给他而已。

然后我听到一阵嘈杂声。

房门被推开。

一个西装中年人从外头径直走进来,脸带喜悦。

“恭喜恭喜,目标终于达成了。”

另一个人从徐志摩房间里走出来,和他握手。

原单位的直属上司走到我身边说:“辛苦了!”

然后徐志摩也对我鞠躬:“三个月生活,感谢您照顾。您是我的第一个客户,请对我打分。”

见我一脸惊愕,上司给我解释。

“这是最新研制的智能机器人‘室友款’,为检测是否能真融入人类生活,我们将你作为评测师,当然,是亲自来体验。你不是说过吗,未知的东西才有体验的乐趣。对吧?明天回来上班,你的奖金工资一样不少,老大还说了要提拔你做总监助理呢。”

我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看了看彬彬有礼的徐志摩,将手里紧握的东西藏在裤兜深处。

那是一张小光盘。买书时顺便看到,店员说这种新产品是在古典乐里混入人耳听不到的超声波,用来驱赶蚊虫,环保又优雅,就是比较贵。

我把卡刷成了赤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