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工作的我,是吴淞市里的孤家寡人。

我住在离总局不到两公里的宿舍,那只有在职的刑警。每个人都有间一两百平不等的房子,但是多数时候都冷清得吓人,因为吴淞市,乃至所有科技城邦都太缺乏警察了,不管是什么种类。我和老罗忙碌得多半也是繁杂无聊的巡查、检查科技证件、驱逐偷渡者之类的……关于重度病患的部分微不足道,幼稚可笑的轻度病患永远是主流。

他们被吴淞市,或者说被广袤大地上星罗棋布的科技都市给排斥在外。不为其他,只是他们在六岁之前的自由感染阶段没能突破第一阶段,或者突破了第三阶段,前者永远和科技绝缘,接受着政府提供的各项补贴,甚至连面具网络都独立于科技城邦,是那种落后且低效的旧式网络系统。

而那些工作连落后数代的机器人都能完成,它们仅仅是让基数庞大的低智商群体有点事情干,让他们活不好,但是也死不了。除了我这样的一线干警以外都没人注意他们,他们是比我们还惨的透明人。

这个时代,谁拥有了智商,谁就拥有了未来。

我从没有在正常的下班点走过人头攒动的马路。我走出庄严肃穆的吴淞公安局大门,望着外面的车水马龙和熙熙攘攘的人群,迈开步子往井然有序的人群中走去。夕阳从高楼大厦的间隙中透出半个头来,洒在我的面前,我少说有两三个月没沐浴在温暖和煦的落日下了,每天其他同事有说有笑离开凉意沁人的公安局大楼的时候,我们这些刑警要么从软**爬起来,要么抓耳挠腮地翻阅着数个G的资料,要么正驱逐着初期病患罪犯,要么正火急火燎地去停车场开车出勤。

几个小时前疼痛难忍的眼角依旧有着些许零星的痛意,我点着一根瑜州抽着,戴上耳机听那首关于路易十六的《viva la vida》。昨晚笼罩吴淞市的秋雨在街头还残留着点点痕迹,踩上去没有老城泥泞和湿滑的感觉,这让我紧绷的肌肉松懈下来,但我那下意识的动作却使得匆忙的人群稍稍远离我的身边。

就像是二十二岁的我,如同十字路口的安全岛一般分开车流。外公时代对刑警的尊重,父亲时代对刑警的依靠,都**然无存。这座科技城市里的每个人都能或多或少搜集到旁人的细微动作,即便那些细节动作已经被面具模糊处理,即便那些情绪远远达不到阈值,但是我还是会被人们疏远。

我也不想用休假模式伪装,冰凉我已习以为常。

说真的,或许真的只有互联网上的那些人们能正视我的存在,比如1984论坛,比如尚不趣。

我和人群相悖,越往宿舍那头走,越见不到什么人,即便是喧闹繁华的市中心。这个时代的人们已经不再能轻易被社会舆论导向的,没有人会在刑警宿舍旁边购置房产和店铺,只有通宵营业的全自动化便利店。我站在橱窗前随意地买着速食产品,我现在能去那些灯火辉煌的餐厅里点上一份日式料理,或者几道法国菜,只要我切换到刑警休假模式。

可我只有一个人,喧嚣与否,无关痛痒。

宿舍区由五幢高楼,两个游泳池和各种娱乐设施构成,但它们都被来来往往的猫猫狗狗占据着。这些钢铁大厦没有住满过人,对于那些毛茸茸的小家伙而言这里是它们遮风避雨的家。我也想过养点能活蹦乱跳的小家伙,可我没有家,偶尔的投喂是我的极限了。

“喂,今天在吗?”“在不在啊?”“Nobody?”推开门的瞬间,一股腐败的湿冷味道和尚不趣的讯息同时向我涌来,她这一周的留言有十来条,在我进屋的这一刻全部被视网膜通讯传递给我。

我放下口袋,一手推开窗户,一手去把整个通讯界面投影到空中。飒爽秋风吹散屋内的腐烂,我开始想怎么去回复她的消息。Nobody是我在1984论坛上的昵称,写点关于疾病警察的闲杂小说是我唯一的乐趣,但毕竟是互联网嘛,没有人认为我的身份真是一个疾病警察,还是一线刑警。

“很忙啊!怎么了?”我将面饼放进锅里,准备煮碗面果腹充饥。

“啊啊啊,N你终于上线了,最近是不是又忙着写新故事啊?”

“忙着想你。”我坐在冰凉的花岗岩样式案板上,左眼盯着面饼,右眼盯着论坛私信面板,“我真是警察……还是那种人一见就跑的刑警,这些天出勤。”

我叼着烟,笑着等她回我,但是她的讯息很久没有跳出来。等待的时间很长很长,甚至于连面条都在海枯石烂中变成一团黏稠的面糊。

我真的快忘记,怎么和人交流了。

“N,你套路我!”尚不趣发了个生气的表情,“本来还想给你分享最近的摄像作品!你心机!”据她自己所说,她是一个四处游历的摄影师。从北方的千里雪国到南方的银色沙滩,从西边的茫茫大漠到东方的科技城市,她都曾经把他们记录在照片里面。我看过很多她拍摄的照片,如同她逐字逐句阅读我那些蹩脚的小说一般,自由自在对我而言是一种奢侈品,它能在尚不趣推荐给我的《viva la vida》里苟延残喘。

“像上次那张在江边的照片?”我捞出半糊状的面团,“那张很好看。”

“肯定啊,毕竟里面有我嘛!”尚不趣恬不知耻地自夸起来,“给,昨晚拍的,很不舒服的一张图,没想到那些家伙会干这种事情……”

喷薄而出的火光,照亮了大半个夜空。绿岛广场上的人们表情扭曲,四处逃窜,火光照耀的天空中落着密密麻麻的雨滴。

“卧槽!”我知道是昨晚绿岛广场上的爆炸,“新闻里没听说过啊?哪的事情?你没事吧?”

“没事,只是很……”尚不趣用一串省略号代替她内心的痛苦和波澜,“我没想到公安局真的会对这些,这些低智力的人,那么不屑一顾,我还以为会有什么报道……”

我把快冷掉的面条推得远远的,“这个时代就是这样……你有智力就能在城市里定居,没有就只能在工业时代的旧城市里苟延残喘……你也真是与众不同,去过那么多地方,不像我一直都被锁在岗位上……”

“呸呸呸,还装警察,你要是警察估摸早就把1984论坛给举报几十次了!你肯定不是警察!”尚不趣发来一段语音,听上去像是一个年龄不大的小姑娘,“说正经事,N,有人搞了个关于面具的讨论组,明天晚上十二点,你要不要来?”

“地址?”二十二岁之后,这是第一次有异性向我发出邀请。

“明晚再给你,要你真是警察呢……”她发了一个吐舌的表情,下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