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秋就坐在他的对面,透过咖啡馆的玻璃窗,金色的夕阳如蜂蜜,渗入她的脸庞。

“你知道吗,”她说,“我从小就羡慕那些数学特别好的人,他们总会给我一种,嗯,智力上的神圣感。”

“是吗?”他的脸颊有点儿发烫,“我倒没觉得这有什么神圣的。”

“那你为什么学数学呢?”她摆弄着手中的咖啡杯,手指纤长白皙。

“我没法去关注太多的东西,而数学很纯粹,”他说,“就拿我专攻的几何来说吧,物理世界中的很多枝桠,不过是其天然结构的衍生品罢了……”

瑞秋手肘拄撑在桌上,托腮看他。她的脸颊被手掌挤成胖嘟嘟的两团,眼睛也弯着,绿色的眸子里跳**着俏皮与好奇。他的头皮阵阵酥麻,这酥麻一路向下,传导至他的口腔。

“哦?”她的尾音上调。

“你是学生物的,”他的声音发颤,“沃森和克里克发现双螺旋的故事,你一定听说过吧?”

“嘻嘻……不记得了。”

他用食指搔了搔鼻尖,“当詹姆斯·沃森第一眼看到罗莎琳德·富兰克林拍摄的DNA晶体的X射线衍射照片时,他就意识到,照片中那个影影绰绰的交叉图样,暗示的正是DNA双螺旋的三维结构。我猜测,促使他做出这个判断的,并不是他所受过的生物学训练,而是一种几何直觉——他看到的是美,是生命‘想要’把信息复制、进而传递下去所必然采用的几何结构……”

“吴,你在谈论美。”她的眼波流转,“那你认为……”

他把手伸向她放在桌上的手。你美过这世上的一切,瑞秋,我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他想说。他对面的脸在这一刻变了模样。

单眼皮,灰眼珠,鱼尾纹。

“秘书长?”

他的手停留在半空。

……

他在羞愧难当中醒来。一个病魔缠身的人是不应该有情欲的,他想。在健康时,他从没有关注过自己的身体,他认为身体不过是承载灵魂的“硬件”,不值得劳心费神。而如今,只要体力允许,他会长时间地凝视全息镜中的自己:灰色的、了无生气的脸,蝴蝶翅膀般凸出的肩胛骨,枯瘦嶙峋的两扇肋排……这具肉体即将朽坏,而他居然在这时梦见了那个曾经爱过、曾经给予他温暖、嘈杂和混乱的女人,而且居然把那个在他心底制造酥痒的韩国女人也拉进了梦境之中。

他不介意承认,这个梦是情欲的涟漪。而秘书长刚刚的造访,是投入情欲之海的一枚石子。

裴静雅在他将要就寝之际敲开了他的门。女人一进屋,他就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如果说第一次来找他的裴静雅是日常生活中的联合国秘书长,那么现在的这个裴静雅,就只是一个顶着秘书长头衔的普通女人。她穿一件素色T恤、宽松的亚麻裤子,脚蹬白色布鞋,头发似乎刚洗过,湿漉漉的。

“吴先生,这么晚还来打扰您,实在抱歉。”她说,语气里却没有丝毫歉意。

他挠了挠头发:“秘书长,您先坐吧……”

裴静雅前跨一步:“请不要叫我秘书长。下班之后,我只是一个女人。”

他不知所措地笑了笑。

“你这儿,”女人的脸颊微微飘红,“有酒吗?”

……一开始,他们只是围坐在茶几的一角,各自捧着酒杯,啜饮泥煤味儿浓烈的尊尼获加威士忌,几乎不说话。裴静雅的酒下得很快,这样大开大阖的酒风他领略得不多,于是忍不住偷偷打量她:他看到粉红色的潮汐从女人鸡心领T恤中露出的一小段锁骨中漫出,经过她修长、有着些许皱纹的脖颈,一直涨上她的前额。他们的目光相遇,女人的眼睛没有像往常那样虚设焦点,而是直直地戳向他。

“我不能接受。”她说。

他怔了一下。

“我永远,”她紧紧攥着酒杯,指节发白,“永远也接受不了死亡。”

“……我理解。”

“斯宾诺莎说:自由的人绝少思虑到死;他的智慧,不是关于死的默念,而是对于生的沉思。我曾经把这句话当成座右铭。我拒绝一切关于死的想法,好像即使动一下这个念头,都是对我的自由和智慧的亵渎。”她摇了摇头,“其实我只是无法接受。我不敢承认,自己比任何人都害怕死亡。”

他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

“这太难了,”女人吸着鼻子,“要假装若无其事地讨论自己的葬礼,要假装自己没有在一寸一寸逼近的死亡面前疯掉—这太难了。所以我敬佩您,还能那么冷静地思考问题。”

“这话我怎么听着不像是赞扬啊,”他做作地笑了笑,“您是在暗示我缺乏人性吗?”

裴静雅翻起眼睑看他,目光幽邃,“缺乏人性的人不会这么看一个女人。”她说。

有什么东西在他脑海炸开了。这几天来,他刻意闪躲的眼神、他对她说话时的扭捏、他的羞愧与渴望,原来全都被对面这个女人看在眼里。他举杯,却发现杯是空的,他尴尬地捧着玻璃杯,像捧着最后一点遮羞之物:“秘书长,我不太懂—”

“随便叫我什么都好,”裴静雅咬着嘴唇,“不要叫我秘书长。”

时间在浑浑噩噩中推进,忽然间他惊惶地发现,女人不知何时坐到了他的身边,他们是如此之近,他已经能够用皮肤感受到她暖烘烘的香气,能够用眼角的余光看清她眸子中的“水汽”了。

“秘—”,他叹了口气,“静雅……”

女人从他手中抽走酒杯,摁到茶几上,随后握住了他的两只手。她直视着他,目光纯净坦**。“命运把一位如此睿智而又坚强的男人送到我面前,”她说,“如果不是它匆匆宣判了我们的死刑,我几乎就要感激涕零了。”

他摇头,眼泪似乎从眼角滑了出来:“静雅,对不起,我还不能……有一个我曾经爱过的人……”

握住他的手没有松开。

“我只是,”他嗫嚅道,“只是需要一次告别。”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裴静雅说。

“不多了。”他鹦鹉学舌。

“我相信你。”

他点了点头,尽管他不知道裴静雅相信他什么—相信他会接受这份感情?相信他会好好地与过去告别?还是相信他能够不辜负这最后的短暂时光?

沉默了一会儿,裴静雅松开他的手,猫儿般弓起身,嘴唇凑近他的脸颊。他已经准备好接受一个吻了,但女人只是在他耳边轻轻说:“晚安。”

“……晚安。”

他回应道,心中满是甜蜜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