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三天,没有任何进展。

每个与会者都把联合国大楼里的这个阔大房间当作个人智识和国家尊严的竞技场,他们不停地提出方案,争论、争吵、彼此否决,愤懑、埋怨、玉石俱焚。气氛火爆的嬉笑怒骂和唇枪舌剑或多或少冲淡了会议室里的哀悼气息,这常常会让他产生一种错觉,那就是这些人希望就这么一直争吵下去,仿佛只要争吵不停,世界末日就不会到来。

清醒的人所剩无几,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一个,但他知道裴静雅是清醒的,她一直在提醒所有人,留给他们坐而论道的时间可能已经不多了。

“猎鹰、阿丽亚娜、联盟、长征,一艘艘的火箭正在运往卡纳维拉尔角、库鲁、拜科努尔和酒泉,各位母国的各大工厂也在夙夜赶制成百上千的空间作业机器人。”她满面倦容地环视会场,“谣言已经开始四处蔓延,其中有一些,虽然论据可笑,但在我看来,已经很接近真相了—诸位认为,我们还剩下多少时间?”

“不会多于三个月。”邓肯接了一句。四下响起低低的笑声。

“我们需要确定一个方案。”裴静雅绷着脸,“马上!”

“秘书长,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呀。”廖知秋打趣道,“我们不是已经有了一个反对票比较少的方案了吗?”

文学家指的是微缩版的旅行者号光盘。这个毫无创意的方案试图以一种巨细靡遗的方式表达地球文明,但由于15KB的信息容量限制,它所做的,是把整幅文明画卷浓缩成一个像素点。廖知秋这位对文字极度“警惕”的语言大师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这个方案的尴尬之处:它之所以还在考虑清单上,不是因为赞成票多,而是因为‘反对票少’。

而吴树正是投出反对票的那个人—事实上,他目前所做的,也仅仅是投出反对票。

“吴树老兄,除了投反对票,你还有没有别的爱好?”在否决了又一个提案之后,詹姆斯·韦奇伍德揶揄他。

他笑着摇了摇头。

“你不会是希望人类的墓志铭最后胎死腹中吧?”

“我没那么大的野心。”他说,“我只是不希望我们写出来的东西无人能懂。”

裴静雅的眉梢扬了起来:“吴教授,您有话说。”

他看了她一眼,随即移开目光:“只是一点不成熟的想法……”

“我们没有时间等待每一个想法瓜熟蒂落,”女人的口气斩截,“请说。”

“咳—”他清了清嗓子,“我认为,我们的思路过于集中在‘写’上了。作为语言的衍生物,文字只是一种间接的信息表现方式—我想在座的各位都清楚,信息每经过一次转译,其破解难度都会大大增加。”

有人提出反对:“可我们有罗塞塔自译解系统。”

“罗塞塔系统以素数数列、圆周率、自然对数等这些我们认为确定无疑的数学事实作为密钥,”邓肯闷声说,“但新宇宙里的数学规律和我们的是否一样,这还是个未知数—你们不要忘了,我的提案就是基于这一理由被否决的。”

面面相觑。

“如果连罗塞塔都不可靠,”美国副国务卿的面色阴郁,“我们还坐在这里干什么?”

“想想拉斯科洞穴里的壁画,想想维伦多夫的维纳斯,”吴树说,“这些史前人类留给我们的艺术品都缺乏明确的文字参照系,但就算我们完全无法理解创作者想要表达什么,作品本身却已经提供了足够丰富的信息:史前人类的技术和心智水平、他们的生存环境、他们对宇宙的理解,还有—”他意味深长地看向裴静雅,“他们壮志未酬的野心。”

女人与他对视几秒:“您的意思是,我们应该放弃‘写’这个想法,而应该使用更形象的方法,比如‘画’‘雕塑’?”

“是的。”

裴静雅环视会场:“大家的意见呢?”

沉默,接下来是嘁嘁喳喳的低语声。吴树发现,那些经常捉对厮杀剑拔弩张的参会代表,此时却额头顶着额头,亲密无间地议论着什么,而他、邓肯还有秘书长,却像漂浮在水中的油花,被隔绝在众人之外。他忽然意识到,他们三个人其实是在否决大家这几天的努力,而对于到现在还保持着理性锋芒的人,大家是会本能地敬而远之的。

“我们同意吴教授的看法。”片刻之后,廖知秋开口说话,看来他是被推举出来的代表,“我们想知道,吴教授有没有什么提议?”

他摇了摇头。

“很可惜呀,”廖知秋的眉头皱了起来,“我们还指望您能提供一点儿建设性意见呢。”

他耸了耸肩膀:“也许韦奇伍德先生说得没错,我天生就适合搞破坏。”

詹姆斯·韦奇伍德咧着嘴拍了几下他的后背,力道之重,让他感觉半边身子都是酥的。

“代表们,看来一切都要从零开始。我们只能继续争吵、继续在这里蹭吃蹭喝了。秘书长女士—”廖知秋朝裴静雅微微躬身,“冒昧问一句:联合国的经费不紧张吧?”

女人的嘴角微微上翘:“坚持三个月应该没什么问题。”

会场里响起星星点点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