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直是荒唐,”邓肯摇晃着酒杯,在希尔顿酒店宽大的自适应表皮沙发上把自己完全摊开,“这帮家伙的愚蠢真是刷新了我的认知。”

他趴在**,疼痛在骨髓里嗞嗞作响。

“《独立宣言》《薄伽梵歌》《道德经》,还有缩写的《战争与和平》,”邓肯自顾自地往下说,“低分辨率的《星空》《蒙娜丽莎的微笑》,MIDI版的《波西米亚狂想曲》—哈,也真亏这些人想得出来!”

“我觉得挺好。”

“那么毕达哥拉斯定理、欧拉恒等式和质能方程呢?”邓肯将半杯轩尼诗掀入口中,“这些简短而优美的东西他们竟然一个也看不上!”

他翻过身,仰面向上。“在四维的宇宙中,咳—我们的数学可能已经失效了。”

“失效又怎么样?方块人一定能读懂纸片宇宙的美,这种美不会是别的什么,它只可能来自宇宙深层的结构。”

“也许吧。”

沉默。全息影壁中,新月形的联合国大厦如同武士刀,正劈向紫色的暮云。

“我不明白,”许久之后,他才开口,“这样的会议,不是应该由更重要的人物来参加吗?”

“你是说,那些翻手云覆手雨的政治家?”邓肯递出玻璃杯,三英尺高的服务机器人将酒液斟满,“你知道吗,我想起了一个笑话:某人乘坐热气球迷失了方向,正当他焦虑万分时,忽然看到地上正走着一个人。于是他激动地挥手大喊:喂—朋友!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现在是在哪里呀!地上的人抬头看了看他,咧嘴笑了:你现在是在气球里!”

他扑哧一声笑了。疼痛如一枚小小的种子,在他的胸口抽芽。

“说正确的废话,这就是政治家一直在干的事儿。国务卿和秘书长算是他们中出类拔萃的,有她们两个在会场维持秩序就够了。”邓肯顿了一下,“再说,要是大人物们都凑到一块儿开会,那傻瓜都知道要出大事儿了。消息要是走漏出去,末日还没来,地球就已经变成索多玛和蛾摩拉了。”

他挣扎着爬起来,坐在床沿上,轻轻按压胸肋:“把如此重大的责任交到这样一群人手里……我总感觉,有点儿太—随意了。”

“宇宙都要玩儿完了,谁还管随意不随意?”邓肯晃了晃酒杯,若有所思地凝视挂在杯壁上琥珀色的辛辣与甜蜜,“其实就像那个英国朋克说的,这是个诅咒。愿意背负起这个诅咒的人,能在这个诅咒下保持清醒的人,在我看来,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话虽如此—”

全息影壁在这时亮了起来,是有人在房门外呼叫。他用目光点开单向视频链路,一张女性的脸瞬间填满整面墙壁:单眼皮、灰眼珠、鱼尾纹,抿成一线的嘴唇,鹅蛋脸。

邓肯打了一声呼哨:“秘书长大人亲自来找你耶!”

他愣住了。

邓肯把酒杯丢到茶几上,起身,捋了捋衬衫上的褶皱。“老兄,”他打量着吴树,“你用不用梳梳头洗把脸?你现在这副尊容可算不上英俊潇洒啊……”

像是听到了屋内的声音,全息影壁里那两只硕大的眸子对上了他,他在她的虹膜里看到了斑驳的网状结构。

“谢谢提醒了。”他嘟哝着,向门外的人授权。房门滑开,邓肯几步蹿了过去,做作地朝秘书长点头哈腰,临走,还对他挤了挤眼睛。

“祝约会愉快。”邓肯在推送的末尾附了一枝玫瑰花。

“饶了我这个快要死的人吧。”

“抱歉,开完会还来打扰您……”裴静雅站在入门玄关处,双手交叠,掩在小腹位置。

他起身,用手压了压脑后乱蓬蓬的头发:“请进请进,我这里有点儿乱……”

女人拘谨地笑了笑:“相信我,在这个时候,没有几个人有心情保持整洁。”

他把她让进沙发,又吩咐机器人去泡茶。

“不必麻烦了,”她的脊背挺得很直,筒裙之下两截纤细的小腿紧紧并拢,“就是来看看您,请坐吧。”

他在沙发的另一头坐了下来。

“埃利希先生告诉我您生病了。”几秒钟的冷场后,女人说,“很抱歉把您拖到这一滩浑水中来。”

他想了想,然后开口说道:“秘书长女士对我的,呃—病情,了解多少呢?”

女人的脸微妙地紧了一下:“差不多,全部吧。”

“那么邀请我来参会,”他说,“不只是因为我懂一点儿数学喽。”

女人的脸颊泛红,欲言,又止。“不过是另一个在死亡面前手足无措的人罢了,我还为难她做什么。”他想。此时的联合国秘书长垂着眼睛,日间高高拢起的发髻已经披散下来,密密匝匝如堆在肩头的黑色浪花。“挺好看的女人。”他又想。裴静雅长长的睫毛在她的下眼睑投出篱笆状的阴影,她的鼻梁上有一道干净的高光,紧紧抿起的嘴角接着一小叠可爱的皱纹。她的身边萦绕着一圈若有似无的香。

他有些于心不忍了。

“否认、愤怒、讨价还价、悲伤、接受,”他说,“秘书长认为我是处于哪个阶段呢?”

女人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您说的是人类面对死亡时的五个心理阶段,对不对?我本人还在跟死神讨价还价,但我相信在您看来,这不是一种良好的工作状态。”

“其实我很佩服您。”他用手搓着膝盖,“刚收到癌症诊断的那几天,我还曾神志不清、甚至号啕大哭呢。”

裴静雅露出一个哀戚的笑容:“吴先生,我也是人,我也有人的七情六欲……是什么让您认为,我没有您说的那些症状呢?”

他尴尬地舔了舔嘴唇,耳垂发烫。

“其实在得知了这一切后,我的第一反应,是后悔。”女人拢了拢头发,动作优雅,如天鹅曲项饮水,“我后悔自己只顾攀爬人生中一个又一个的制高点而错过了太多沿途的风景。比如那些毛茸茸的猫狗和美丽的花草;比如在万古不息的涛声中读一本无意义的小说;比如在世界边缘的某座小镇闲逛,就着一杯冰啤一直消磨到星光满天;比如,爱一个人,完全忘记字典里还有‘理性’这个词儿……”

有小瓣儿的水滴从她的眼角沁了出来。他的胸口发闷。

“还有时间。”他低声说。

“是啊,还有时间。”女人用指肚揩了揩眼角,“只要我们赶快把方案敲定。”

他点了点头。

女人站了起来,向他递出了手:“吴先生,感谢你能来。”

他轻轻捏住了那只手,捏住了它的香气、温暖和薄薄的汗。他想说点儿什么,可他的嘴唇只是无声地上下开合,像在空气中徒劳喘息的鱼。他想起故国的一句老话: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相信眼前这个女人会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