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打算写一句墓志铭。

人类已经笃信大自然的对称性和数学推理几百年,所以没有人把即将到来的、无可避免地事件当作无稽之谈。

七声丧钟,然后是一声,“嘘—”。

“根据计算,空泡到达太阳系还有—”联合国秘书长的目光在空中划了个正弦曲线,那是她在增强视域中调阅资料,“还有92天21小时3分3秒。我们要抓紧时间了。”

所以从敲定墓志铭内容,到把它誊写下来,他们还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

三个月。

吴树的喉咙发紧。

“这大概是人类历史上最别致、最有想象力的墓志铭了。”邓肯像是在讨论别人的葬礼,“他们打算把空间站送到第一地月拉格朗日点,在那里拆解它,把它改造成某种可以携带信息的形式。想出这个点子的人真是个天才!”

“空间站?”他头皮发麻,“露娜?”

“还有别的选项吗?不是跟你说,来开会的都是股东嘛!”

原来如此。“露娜”,这个有史以来最大的标准模块化空间站,是美、英、法、中、日、俄、印七国共同出资建造的,所以他们自然有权力在如何处置“露娜”的问题上置喙—其实应该还有别的考量,吴树暗自琢磨,当某项重大议题需要足够多样化的意见和尽量小的知晓范围时,这七个软硬实力兼具的国家是不错的选择。

就算邓肯是错的,那人类又会损失什么呢?不过是七个大国的一点财政收入罢了。这是一场反向的帕斯卡赌注:输面太大,提前做好最坏的打算,总不是什么坏事。

“我想,我们首先应该明确能‘写’什么。”美国副国务卿,希尔比·门罗说,“其次,我们‘写’的东西会不会被时空抹平?未来的高维文明能不能把它破解?”

“说‘写’并不妥当,”裴静雅答道,“我们还可以‘画’,还可以‘雕塑’—当然‘写’是最有竞争力的备选项。如果我们把‘露娜’拆解成光盘式的二进制信息载体,根据空间站的总质量和作业机器人的最大工作载荷计算,大约可以编制15KB的信息—写一部《独立宣言》是足够了。至于第二个问题—构造波的到来已经证明了吴—卡雷拉变换所规定的几何法则,我想在这一点上,没有人比吴树教授更有发言权……”

韩国女人把目光转向吴树。此时他肺部的疼痛如炭火焖烧,他使劲咳嗽了几声,疼痛未有丝毫消减,反倒沿着胸膛攀了上来。

“咳—是这样,”他局促地扭了扭身子,“吴—卡雷拉变换描述的是当空间维度变化时,附着于其上的流形将如何改变。就目前的情况来说,这个公式可以告诉我们,如果宇宙‘升级’成四维,居于其中的三维实体会变成什么样。我想我们首先要确定,被拆解的‘露娜’在四维空间中应该呈现怎样的三维结构,然后再通过逆向使用吴—卡雷拉变换,把它在三维空间中搭建出来—当空间维度提升至四维,它会以我们希望的样子保留下来……”

“就像纸片人留给方块人一幅画?”詹姆斯·韦奇伍德嚼着口香糖,发出吧嗒吧嗒的咀嚼声。

“差不多。”

“那方块人有可能看懂吗?”

“这就是我把大家召集在一起的原因。”裴静雅双手撑在桌上,“在四维文明看来,我们就是一幅低维的画。这幅画由于空间维度的骤然提升而糊成一团,缺乏可供破解的线索。之所以把‘露娜’放在地月拉格朗日点,就是为了减少其他物体对信息的干扰。而为了让别‘人’知道画中的生物曾经创造出高度的文明,我们需要让四维文明看到有人为痕迹的、清晰的数学结构,它不只宣示我们曾经存在过,也宣示我们的挣扎、我们的遗憾、我们壮志未酬的野心—”

女人的话戛然而止,像是被气流哽住了。

“啧啧,女强人要哭了。”邓肯的脸上挂着善意的揶揄,“我还以为搞政治的人不会哭呢。”

……

“你在想什么?”邓肯冲他挤眼睛。

“瑞秋。她在“露娜”上。”

“啊哈。我愈发怀疑,这一场闹剧是上帝祂老人家为你量身定制的。”

“如果上帝是三维的,那我建议他还是先关心关心自己。”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竟然还懂幽默。”

他耸了耸肩,说:“以前不懂,是一个老太太教给我的。”

裴静雅没有哭,毕竟,她是个搞政治的。

“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她的声音迅速恢复了以往的镇静,“如果没有,那么我们步入正题,讨论一下该‘写’点儿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