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夜,他都像一个溺水的人,在噩梦中挣扎。他梦见一堵无限高无限宽的墙;梦见天空中没有瞳仁的大眼球;梦见圆柱状的空间站、奔逃的飞船,背后的太阳、水星和地球像是被一个硕大无朋的熨斗碾平,变成了一幅无疆的巨画,而所有奔逃之物都在绝望地向巨画的中心坠落……

在梦与梦的间隙中,他短暂地醒来。他想起所有的画面都来自于少年时阅读的科幻小说,潜意识再一次展现出它大师级的功力,把现实和梦境打碎、混合、重铸,揉捏出一个奇美拉式的怪物。

清醒十分短暂,他很快就坠入另一个梦境中。

房间在早上八点三十分唤醒了他。邓肯的声音从授权过的通讯链路里闯了进来:“喂!宿醉未醒吗?给你五分钟时间,赶紧下楼!”

他艰难地起身,坐在床边,双手撑在**,等待气力一丝一丝地凝聚。

“我这是在干什么?我难道不应该躺在**安安静静地等死?世界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他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走向浴室。已经没有时间—或者说,没有力气洗澡了,他抓起表盘大小的银色圆盒,把它攥在手心,在侦测到人类体征后,圆盒释放出数千只清洁虫,这些微型机器人聚合成一片手掌大小的荫翳,沿他的手臂向上攀爬。

“热水澡会越来越少吧……”他自言自语道。

已经预定过行程的无人驾驶电动车将他们送到洛根国际机场。这座巨大的建筑此时显得有些冷清,往来穿梭的,多是履带或者万向轮式地勤服务机器人,人类旅客寥寥。

“还没有人敢飞吗?”在机场的自动步道系统上,他瓮声瓮气地问。

“在问题得到彻底解决之前,是的。”站在前面的邓肯微微侧过脸,声音发闷,“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个可以解决的问题。”

“这‘所有人’里不包括我们。”

“所以我们敢飞,”邓肯回过头来,脸上是一抹苦笑,“从不出错的数学模型告诉我们,下一次GPS失效要在27天以后。”

停机坪上,一架白色的“湾流”客机在等着他们。习惯了波音飞机阔大空间里的拥挤,“湾流”狭小空间里的宽广反而令他感到不习惯—这趟旅程一次又一次拓展了他所余不多的人生边界:第一次坐支线客机,第一次被一辆奔驰电动S600直接从停机坪接走,第一次进入新的联合国总部大楼—当他被几个身穿黑色西服的彪形大汉簇拥着走向那个庞然的新月形黑色建筑中时,他回头寻找自己的朋友,邓肯从肌肉围成的栅栏里朝他咧开了嘴,那得意扬扬的神情似乎在说:

“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委员会。他们如此称呼这个临时拼凑起来的组织。他问邓肯,为什么不给委员会起个名字。

“起名字?”邓肯耸起眉毛,“难道叫它‘世界治丧委员会’不成?”

他歪过头去,轻轻咳嗽了一声。

此刻他正身处一个阔大的会议室,没有外窗,略呈弧形的纯白四壁上也不见信息窗口。在厚重的橡木会议桌后面,三三两两地围坐着十来个人。他对学术以外的世界不感兴趣,但也认得出其中几人:新晋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廖知秋、英伦摇滚巨星詹姆斯·韦奇伍德、禅宗大师近藤元二、俄罗斯石油巨擘弗拉基米尔·廖加科夫,还有—他使劲眨了几下眼睛,美国副国务卿。

“嘿,”邓肯低语,“这些人让你想到什么?”

他寻思了一会儿:“八国联军?”

“呸!”邓肯哭笑不得,“他们都是股东啊,股东!”

股东?

有人走了进来,是个身着灰色自清洁西服套装、四十岁开外的东方女性。蓝色的波斯地毯吸收了来人的脚步声,她不得不大声清嗓子,才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咳—咳—请大家安静。”

看起来很面熟。他把视点定格在女人的脸上,一行单词从背景中凸显出来:无法获得数据。

“时间宝贵,现在进入第二次全体会议。为保密起见,我们已经屏蔽了增强视域的数据外链,请各位谅解。”女人说,“我想大家都已经在第一次远程会议中彼此认识了。现在,我要向大家介绍一位特别来宾—”她的目光指向了他,“这位是吴树先生,麻省理工学院数学教授,吴—卡雷拉变换里的那个‘吴’。邓肯·艾利希先生的‘构造波’理论就是以吴—卡雷拉变换为数学基础的。所以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们对人类当前所处境地的认识、我们对此种境地的全部回应,要归功于这位吴先生。除此之外,吴先生还是艾利希先生的好友,是后者提议将他吸收到委员会中来的—我想他有这个资格。”

吴树环视会场,苍白的笑。各色人等的目光如大滴大滴的雨,噼噼啪啪地砸在他的身上,漠然、中立、讥诮—敌意。他垂下眼睑。他曾经站在几百人的课堂之上,但那些目光是遥远的、情感稀薄的,他可以视若无物,坦然面对。

但今天,在此情此景中,他做不到。

“这样真的好吗?”长发披肩的詹姆斯·韦奇伍德懒洋洋地开口,“把又一个无辜的人拖到死神的面前,瑟瑟发抖地等待铡刀落下?”

“相信我,”吴树抬起头,“死神他老人家早就和我打过招呼了。”

摇滚巨星双手摊开,嘴角上翘。

“在讨论这一切之前,”一个穿蓝色纱丽、眉心点着“迪勒格”、高鼻深目,有着棕色皮肤的漂亮女人说道,“我们是不是应该先把状况厘清?”

“桑迪·库帕塔,”邓肯在增强视域中向他推送信息,“印度舞蹈大师,种姓制度中的婆罗门。”

“亲爱的,情况已经很清楚了,听科学家的就是啦。”俄罗斯富豪的小舌头打着卷,鼻头通红,目光如爬虫,在舞蹈家身上上下摩挲,“人生苦短呀,你我还不如抓紧时间,共度良宵……”

桑迪板起面孔,双颊飞红。会议室里泛起低低的笑声。奇怪的是,吴树没有在笑声中听到猥亵,他只听出低回的哀戚与快乐—“性”和生命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他曾经在一本书中读到过,二战时盟军解放达豪集中营,当战士们为瘦骨嶙峋、濒于死亡边缘的女人们送去物资时,她们竟然最青睐口红—抹上口红,她们才重新找回了自己在饥饿和折磨中丢掉的性征,才重新感受到了生命。

“这位‘列宁’同志一定没少喝伏特加。”邓肯评论道,“不过他还算收敛的了,我本以为他会跳到桌子上唱《喀秋莎》呢。”

他回给邓肯一个笑出眼泪的Emoji。

主持会议的女人拍了拍手:“大家有什么疑问,请尽快提出来。达成共识,我们才能继续前进。”

“我先来吧。”叫廖知秋的中国人举起手,他看起来有五十多岁,戴黑框眼镜,嘴角堆着浅浅的法令纹,“艾利希先生,尽管我已经在增强视域里把您的论文读了三遍,也基本明白了您想表达什么,但作为一个文字工作者,我清楚、也忌惮文字的模糊和局限。所以我想冒昧地请求您,当着所有人的面,告诉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

“没问题。那我就尽量以通俗、但可能不那么严谨的方式来说明我们的处境吧。”邓肯向后展了展肩膀,扭了几下脖子,这是他开始长篇大论前的标准姿态,“物理学中的弦理论认为,我们的宇宙有九个空间维,但在宏观层面只呈现出了三个,其他的维度都蜷缩在极微观的尺度中。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宇宙的真空位能锁定在某一能阶,并因此固定了紧致余维—也就是蜷缩起来的六个微观维度—空间的半径。不过这不一定是永久的,宇宙可能会由于某次量子隧穿效应而打破能量壁垒,释放被禁锢的微观维度,物理学家们将这一过程称为‘去紧致化’。”

“‘去紧致化’其实就是真空位能释放的过程。它开始于时空中的某处,表现为维度释放所形成的‘空泡’。由于空泡内部去紧致状态的位能比外部的位能低,而系统会往维度展开的状态前进,所以位能差产生的梯度会在空泡的边缘产生力,使得空泡加速向外撑大,它的膨胀速度将在很短的时间内推进到光速—所以这就是即将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被一个巨大的泡泡击中,被包裹在其中,然后进入一个有更高维度的空间。”

“您如何肯定这次的,嗯,”廖知秋用食指推了推眼镜,“维度释放事件会发生?”

“这个问题,我代艾利希先生回答吧。”主持会议的女人说,“艾利希先生曾在《自然》杂志上发表过一篇论文,细致论述了在吴—卡雷拉变换的数学框架下,如果宇宙释放一个微观维度,会发生什么:七次前导‘构造波’,它们将在整个宇宙中回响,扰乱时空结构。这种扰乱我们已经在半年中观测到了三次,其间隔、持续时间和强度,完全符合艾利希先生的理论预测—我想大家应该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女人舔了舔嘴唇,满面倦容地坐下。通报噩耗总是件“脏活”,无论是向悲恸的母亲递送阵亡通知书,还是宣判一个病人即将到来的死亡。吴树忽然想起,这个刚刚干完“脏活”的中年女人就是现任的联合国秘书长裴静雅。在从政之前,她是一位物理教授。

“抱歉。”日本人近藤元二站了起来,郑重其事地躬了躬身,“我想知道,维度释放一定意味着毁灭吗?”

“这要看你怎么定义毁灭了。”邓肯重重吐了一口气,“从信息的角度来看,宇宙不会失去什么。所谓的毁灭,是对我们这些自组织形成的低熵体—星辰、生命、文明等而言的。有一点理论无法告诉我们,那就是在从三维‘升级’到四维的过程中,我们的信息组织模式会发生怎样的变化,不过在这里我可以为各位提供一个参考:小时候我看过一部来自中国的伟大的科幻小说,其中设想了一种星际战争武器,能降低空间的维度。作者很诗意也很残酷地把这种武器投放在了我们的太阳系。我至今都不能忘记,他是如何描写太阳系变成了一幅‘画’,这幅画又是什么样子的:它保留了三维空间的全部细节,但在新的空间结构中,所有的低熵体都无一例外地失去活性了。如今我们面对的是小说的反面,但除了这一过程来得更快—快到我们不会有任何知觉以外,我想不到其他的可能性。”

又一阵寂静。

“Monsieur,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可能,”一位身材不高、有着浓重法语口音的代表打破沉默,“引起构造波的是其他的事件,比如某种定域性的真空衰变,或者是—或者是技术高度发达的外星文明的一个玩笑?”

邓肯哼了一声,“我倒这么希望,亲爱的‘卢梭’。但首先,真空衰变不可能是定域性的;其次,即使是外星人,也不会傻到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说完他叉起双臂,用一张扑克脸表明对这个问题的不屑。法国人克莱德曼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怏怏地落座。

“我们难道不该告诉其他人吗?”有人低声嘀咕。

“告诉在座的诸位就已经够残忍的了,”摇滚歌手的双手枕在脑后,双眼半睁,嘴角挂着一缕暧昧的笑,“作为一个普通人,你是想在无知无觉中快乐地赴死,还是想要在极度的恐惧中等待毁灭降临?饶了这个世界吧,还是让我们这些受了诅咒的人来担起神圣的责任吧。”

“老兄,你知道吗,我想起一句话。”邓肯的信息在此时推送过来,吴树转过头,见邓肯正斜着眼睛看他,“人之所以怕死,是因为不知道死亡背后是什么;人之所以不愿意死,是因为别人还活着。现在你的心情如何?”

……

“作为一个和科学没什么交集的人,我来提一个大家都不好意思问的问题吧。”说话的是美国副国务卿,一个身材窈窕的金发女人,“这个,构造波理论,有没有可能是错的?”

邓肯的脸颊跳了一下,裹了裹嘴唇,像是在为一场舌战霍霍磨刀,吴树抢在他出声之前发言。“我来回答吧,”他清了清嗓子,“构造波理论建立在吴—卡雷拉变换之上,后者是微分几何中的一个定理,其推导过程长达225页,严格依赖几个基本的数学公设—截至目前,还没有人在它的推导中发现任何错误。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吴—卡雷拉变换就是绝对正确的。数学中的公设是人类想当然认为成立的,但数学的发展不断证明,这种想当然并非磐石—非但不是磐石,反而有可能是流沙,譬如平行公理,譬如形式逻辑在悖论前的不堪一击……所以说,如果我们的数学公设存在瑕疵,那么处于其推理链条上的吴—卡雷拉变换还有构造波理论,就有可能是错的。如果有实验能将其证伪—”

“宇宙已经在某个地方做了这个实验,不是吗?”裴静雅插话道,“实验结果与理论预测完全吻合。”

“从逻辑上讲,”他说,“即使有一亿次的吻合,但只要出现一个反例,这个理论也是站不住脚的。”

副国务卿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谢谢您,吴先生。秘书长,我建议马上开始议程。”

“很善良。”邓肯发来一个鼓掌小人儿的Emoji,“我还以为你会很乐意拖全人类下水哩。”

“乐不乐意又有什么关系?无论如何,结果对我来说并没有不同。”他回道,“但你能不能先告诉我,这个会议的议程是什么?”

“靠!”邓肯用口型比出一个脏字,“我竟然还没有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