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以平静地接受离婚,但不能接受他的继任者。

“那个——鲍勃,他是个什么来着?”他嚷嚷道,“股票经纪人?”

“不关你的事,”瑞秋眼皮也不抬,“而且,他也不是股票经纪人——这个世界上早就没有股票经纪人了,他是高频交易算法架构师。”

“这有什么不一样吗?”他歇斯底里,“无非是把社会的财富搬来搬去,顺便成就几个暴发户,再把一些人搞得家破人亡……”

沉默了一会儿。“至少他爱我。”瑞秋说。

我也爱你呀!他差点儿脱口而出。可现在说这话又有什么用?他们俩之间的裂隙太大了,一万句“我爱你”也没法把这个裂隙填平。

“是因为孩子吗?”他问。

瑞秋以沉默应答。

“那么,祝你幸福。”他故作大度地说。“谢谢。我会的。”……

瑞秋是对的。在候机大厅里他想,鲍勃高大、英俊,有漂亮的银色头发和迷人的微笑—他还为她带来了一个孩子,一个继承了她遗传物质的新生命。……生命的本质就是铭记。从第一个可以自我复制的大分子团开始,生命就在时间的湍流中传诵自己的故事,而智慧、文明、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从生命的土壤中开出的花朵,它们之所以生生不息,就是因为它们继承了诉说的冲动。

我曾以为自己超脱,他的嘴角漾着苦笑,其实我是鼠目寸光。

忽然候机大厅里泛起了潮水般的声音。有公共信息强行投进他的增强视域,雪崩般滚滚而下,他抬起头,机场空旷的穹顶上,绿色的、闪烁不定的单词汇成一片海洋。延误,延误……!

所有的航班都推迟起飞。

有人就这样抬着头,嘴巴自然张开,瞪视无法在人流熙攘的平面凸显出来的延误信息;有人的眼珠转来转去,在无数链接中寻找大面积延误的起因;有人木然坐着,瞬间的信息爆炸导致了网络拥塞,他们的增强视域变得粗糙,于是真实世界也随之变得陌生难解。

他站着等待。人们从他身边走过,大声地抱怨,咳嗽、打喷嚏、清嗓子、嚼泡泡糖。人的生机,人的生机所制造出来的喧响、浊气和粗鲁的碰触无处不在。半个小时过后,还不见飞机起飞,他感到空气在变得黏稠、温度在不动声色地升高,疼痛也随之一丝一缕地漫了上来。他无法再保持站立的姿势了,于是呼叫了代步机器人。不一会儿,白色的万向轮机器人从人群中钻出,它的灯塔状躯干中翻出了一个简易聚酯座椅,他背身坐了上去,顺手把智能行李箱推入机器人的通用接口。

“请输入您的目的地。”机器人用电子声说道。

他在增强视域里的机器人服务界面键入三个字:换乘站。

火车抵达波士顿时已是傍晚,等到了剑桥镇,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深紫色的天光下,吴树在自己家的二层小洋楼门口看到一个黑黢黢的影子,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随即他自嘲: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他走向那个影子。

“嚯,你回来了!”影子从门前台阶上站了起来,挥舞着什么东西。

是邓肯·艾利希。

“你在—等我?”他问。

“15年的格兰菲迪,”邓肯把手中的东西在他面前晃了晃,“陪我喝点儿酒。”

他斜着肩,从这位壮汉的身边错了过去,拾步走上台阶。“抱歉,我今天累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喂—”

邓肯在他身后低吼一声,他回过头,看到邓肯的眸子里反射着路灯的光,那光带着一丝寒意。

“我说,陪我,喝点儿酒。”邓肯说。他的喉结向下一沉:“陪你?”后者点了点头。

威士忌酒犹如流动的火焰,沿着他的喉管一路烧了下去,火辣辣的痛楚直捣胃肠,又杀了一个回马枪,在他的眼底爆开金花。他想起,这种**从前是被叫作“生命之水”的,大概生命终究要和痛苦联系在一起,而为了证明这种联系,人往往不惜自戕。

“你怎么像个娘们儿似的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啊?”此刻邓肯的所有表情都镀上了一层笑意,他显然已经醉了。

吴树咳嗽一声,抓起一片薯片,放在嘴里细细研磨。

“搞不懂你们中国人的习惯,”邓肯嘟囔道,脸上依然是笑着的,“喝酒还要就点儿东西。”

他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今天下午没飞成吧?”沉默了一会儿,邓肯问道。

“嗯。”

“所有人都没飞成—谁都不敢冒险。”

“冒什么险?”

“你不看新闻吗?哦,对啦对啦,你已经不关心这个世界啦……”邓肯把薯片从他手里夺了下来,丢进自己的嘴里,“可世界—嘎吱嘎吱—可世界不肯轻易放你走哩,喏!”

一条新闻被邓肯推进客厅的公共视域:

……6月20日下午4时27分,GPS、GLONASS、伽利略以及北斗卫星导航系统同时发生故障,故障时间持续2.24秒……据不完全统计,此次全球范围的导航系统失准已直接或间接造成数起航空事故及数千起车祸……故障原因正在调查中。目前各大系统的管理部门均未对此事发表意见。有科学界人士指出,在不考虑阴谋论和广义相对论失效的前提下,四大系统同时发生故障的可能性为零……

“所以所有航班都停飞了……”他若有所思。

邓肯努了努嘴,又灌下一口酒。

“所以你就为了这个来找我喝酒?”

“我才不关心航空业呢!”邓肯把酒杯掼在桌上,酒液如琥珀色的花朵般盛放,溅出酒杯,洒在他黑乎乎的虎口上,“你得的是肺癌,不是阿兹海默!”

他的脸僵住了。沉默瞬间膨胀,充满了整个房间。邓肯脸上的笑意散去:“对不起啊,我有点儿喝多了。”

“我理解。”他说,尽管他不知道自己理解了什么。

邓肯叹了口气,视线坠落到餐桌上,说:“我—嗝—终于能体会到你的心情了。”

他勉强笑了一下:“壮志未酬的心情?”

“我倒宁可壮志未酬啊。”邓肯使劲摇了摇头,在空气中搅起酒精、橡木、榛子和巧克力的气息,“现在就算给我诺贝尔奖,我也不想要。”

他嗤笑一声,随即身子一凛:“刚才新闻里说,广义相对论失效?”

“而且是第三次,”邓肯双肘拄撑在桌上,倾身向前,“前两次的时间很短,没有造成什么影响,所以新闻没有报,但各大导航系统里都有记录—这是不是让你想起了什么?”

他紧咬嘴唇,许久才挤出一句:“这不可能。”

邓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当一个科学家说‘不可能’时,他往往是错的。”

他抓起酒杯,把大半杯威士忌咕嘟咕嘟倒进嘴里。接着他咳嗽起来,剧烈地咳嗽,咳得浑身骨骼叮当作响,像是要散架一般。

“这不—咳—可能!”

邓肯拍了拍他的上臂:“好好休息吧,明天一早会有人来接你,到时候你就全知道了。”

“接我—咳—去哪儿?”

“去你刚刚去过的地方,”邓肯的脸上浮起黏糊糊的笑容,“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