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走高飞

陈思蒙了,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感觉时间急速在流逝,正从身内、体外疾风一样地快速掠过,狂暴地推搡着他,把他的生命大块大块地扯下来,狞笑着甩到地上,然后幸灾乐祸地看着他欲哭无泪的表情。原来,能够导演无数次沧海桑田的百亿春秋,对他来说,仅仅是一瞬间而已。

“先生,不要绝望,我们的医学技术正在日新月异的发展着……”一个职业化的安慰声从身后传过来,他的手攥紧了,雪白平整的诊断书顿时化作一团干瘪皱巴的纸球。他没有回答也不知道怎样回答,头也不回地走开了。脸上湿漉漉的,感觉很不舒服,他知道脸上挂满的是什么,但他却没有去擦,那些同情、怜悯、惊异、嘲笑、幸灾乐祸等所有各色各样的眼光,都见鬼去吧。肝癌晚期,他的脑海中只有这四个血淋淋的大字,属于自己的时间,已经少之又少了。

韩雪,怎么办?我怎样对她说?是无言地把诊断书直接交给她看她欲哭无泪的表情,还是捧起她雪白的脸庞一字一刀地交代遗嘱?不能,无论如何也不能。我要隐瞒,一直隐瞒下去,直到死!就算是自私吧,陈思默默祈祷着。他实在无法忍受韩雪那爱意绵绵、凄凉孤苦的眼神。逃避也是解决问题的钥匙,陈思轻松下来,突然之间,他发现了一个问题,自己根本不在乎死亡的狞笑,原来他所有的担心只是韩雪,只要她能够幸福美满的过日子,死亡竟然是无所谓的。

回首一生,无怨无悔,每一个心愿都得到了满足,他特别痴迷于生命的神秘,总觉得用机械手段能够再造生命的神奇,从纳米技术到机器人无不涉猎,用了五年的时间,陈思竟然开发出了真正的冯诺依曼机,一种整天默默无闻复制自己的机器。

一想到此,陈思嘴角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当韩雪第一次看到丑陋的它时,不禁花容失色,吓得说不出话来,可当她一听到他说这个小东西还会说话的时候,就好奇地蹲在地上开始研究起来了。陈思轻轻地拍了一下手,趴在地上形似蜘蛛的小东西立刻奶声奶气地说,“二姨,我是八戒。”

韩雪迷茫地看看陈思,“它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明白?它在叫我阿姨?”

“它说,二姨,我是八戒,在叫你呐。”陈思强忍住笑,一本正经地说。

“我是它二姨?这个,这个是怎么论的?”韩雪满脸茫然地问他。

“哦,我忘说了,它全名叫蛛八戒,蛛是蜘蛛的蛛——因为长得像蜘蛛。”陈思笑盈盈地边说边看着韩雪,等着看她发现被涮后的表情。

“哦,一个奇怪但很贴切的名字。但它为什么叫八戒呢?”韩雪不解地问道。她竟没有识破其中的机关,这让陈思突然涌上一种爱意,多么单纯的姑娘,未来的生活中让我怎么舍得骗你。“为了研制它,我戒烟、戒酒、戒网游、戒旅行、戒聚餐、戒舞会等,一共是八戒,为了纪念我的付出,所以就叫这个名字啦。”陈思说的这些倒是实话。

韩雪若有所思地感慨道:“哦,看得出,你费了不少功夫。蛛八戒?怎么这么熟,猪八戒。我是猪八戒的二姨?”

当陈思趴在桌子上笑得不成人形的时候,韩雪终于发现自己被耍了,一只精致的小拳头向陈思径直飞了过来。

陈思享受了这一记重拳后,才指着地上的小东西大声喊起来:“小心,它咬你来了。”

话音未落,那个小东西真就噌噌地向韩雪爬过来,韩雪吓得大叫起来。陈思不敢怠慢,赶紧掏出一小块铁扔了过去,小东西似乎天生对金属着迷,马上转移了它的注意力,晃着两块前爪向那块黑黝黝的铁块爬过去。

韩雪惊魂未定,两眼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小怪物,看着它笨拙无比却又忙忙碌碌的样子,韩雪突然大笑起来,直呼:“你的作品和你本人的风格简直一模一样,他的动作,就像一个,一个——”韩雪忍着笑,拼命在脑海里想搜索着一个最合适的词语。

“一个捡破烂的,对不对?”陈思想也不想地反问。

“对呀对呀,你怎么形容得这么恰当?”

“因为大家都这么说,蛛八戒从地上拾起各种各样的垃圾,然后充实自己,不就是这样嘛。”陈思自嘲地说。

“不能叫它这个怪怪的名字,难听死了,叫它拾荒者,怎么样?”韩雪竟然试着和他抢夺命名权了。陈思感觉自己一下子开心地飞到万米高空了。

从此,陈思的冯诺依曼机正式定名为拾荒者。

余下的日子里,我还能笑得那样开心吗?如果总是敷衍她,早晚都会被韩雪看穿的。陈思后悔了,后悔不该偷偷地来做检查,如果此刻不知道自己的病情,继续和韩雪无忧无虑地生活,那该多么好啊。谁又能想到,昨天的现在,竟然是我一生中最后的快乐?

忘掉诊断书,他命令自己。夜空黑沉沉的,不时闪出光亮,应该是一块积雨云发出的闪电吧。“忘,忘,忘,忘了它。”他大声喊起来。身边的行人被他突如其来的喊声吓了一跳,上下打量着他,纷纷躲到了一边,汪,汪,远处传来几条宠物狗的附和声。陈思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风很凉,他打个冷战,自言自语说:“未来的时间里,我要尽快赚足一大笔钱,让韩雪再也没有后顾之忧,然后悄悄地离开她。无论如何,我也不能看到她痛哭失声的样子。”

陈思知道,拾荒者身上许多灵巧的设计,在国内甚至世界上都是领先的,足以让韩雪舒舒服服地度过余生,在这一点上,他有自信。

这几天韩雪在外地进修,陈思要做一些现在必须做的事情。

“叫我老钱好了,本公司职业代理注册各种专利,能给你带来丰厚的利润。”中年人说完,职业性地扶扶眼镜,一副高高在上的派头。也难怪,到这里咨询的人们,多数人都自认为是聪明无比的,带来的发明自然也千奇百怪,可最终不是无法转化成生产力就是彻头彻尾的天方夜谭。据说,一个月下来,这里最少要接待一名发明了永动机的人。

老钱的眼神中满是不屑,陈思没有说什么,默默地从手提箱里捧出拾荒者放到宽大的桌面上。

它从头到脚乌黑无比,身体由一大一小两个黑球组成,两侧各由四条关节分明的钢腿支撑,类似头部的地方长着两只圆滚滚的眼睛,乍看之下,桌面上就像趴着一只硕大无比的蜘蛛。

“这是什么东西?快拿走。别碰坏了办公用品,我不想和你发生民事纠纷。”老钱不耐烦地挥挥手,不悦地说道。

“可是,您总应该看看我的发明吧。”陈思不紧不慢地说道,他没有生气,因为他相信老钱看完了他的演示,一定会两眼放光的。

“说就可以,我能分析出市场价值——前提是您所谓的发明有价值。”老钱自负地嚷道,感觉眼前的年轻人底蕴十足,和其他人有点不同。

陈思轻轻抚摸着拾荒者,任由它十分放肆地趴在办公桌上,得意地问:“您知道冯诺依曼机吗?”

“当然知道,不就是一种理论上的能够复制自我的机器吗?如果能达到理论中的水平,它还是有一些经济价值的,不过现实中,没有人把它作为研究方向。难道这就是一台冯诺依曼机?”老钱指指桌面,反问道,手指上的戒指金光斐然。

“稍后请看我的演示。它可以精确完整地复制自我,还可以根据需要改变组成身体的成分。”陈思不慌不忙地说,准备先吊一下老钱的胃口。

“什么意思?”老钱果然来了兴致,急切地问。

“这就是它的经济价值,比如,它可以用来开采铁矿并且精炼成钢。把它放到富含铁矿的地区,他可以自行寻找铁元素并提炼出来,用腹腔内的微型钢炉冶炼出自己需要的材料,再用这些材料复制自己。当它们的数量达到需要的时候,就可以收集起来放到工业窑炉里冶炼了。这只是其中的一个例子,它还可以用在军事上、用在坏境改造上——”

“我懂了,请演示吧。”老钱打断他的话,目光中多了些许期待。

陈思看看这间富丽堂皇的办公室,“两种演示方法:第一种速度比较快些,但你要有一些经济损失,损失就是这间办公室的部分用品;第二种你没有任何损失,但要花费一天的时间跟踪观察。你选哪一种?”

“我明白,好的,为了你的执着,就在这里演示吧。”直觉告诉老钱,赚大钱的机会来了。

陈思把拾荒者轻轻放到地上,并按了一下它后背上的开关。拾荒者关节处立马便发出阵阵咯吱咯吱的响声,身体前端左右摆动,似乎是在左看右看。陈思解释道:“它前方眼睛处有两个探测器,虽然看不到物体,但能感应到它自己所需要的元素,比如这只模型需要铁元素。”

拾荒者在地上四处攀爬,终于在一个钢制椅子腿下面停住了,短暂停留后,它突然伸出两个前肢对准了椅子腿,一点刺目的光亮传来,原来前肢上装有高温切割装置,精钢制成的椅子腿顿时被分成了两截,椅子咣当一声在地上,蜘蛛圆滚滚的肚子随即打开了一道缝隙,拾荒者用一种与身材极不相称的姿势将半截钢材顺到了肚子中。

老钱目瞪口呆。陈思解释道:“如果周围没有现成的钢铁,它会选择富含铁元素的物体进行提炼,拾荒者的肚子是一个电磁高温窑炉,能够瞬间冶炼物体融化钢铁,而后按照它的需要来制作零件。”说话间,拾荒者后肢伸进了腹腔内,开始参与制作工序。此时的拾荒者已经完全没有了蜘蛛的模样,它仅靠中间的四条腿站立,处于肢体前后的四条腿深入腹中,完全转变成了机械手。

小半截椅子腿远不能满足它的需要,拾荒者不时伸出前肢继续在椅子上切割,然后投入腹中,后肢不停从腹中拿出一些形状各异的零件,这是它加工完毕后的部件。

老钱禁不住弯下腰仔细去看,“难道它整体包括眼睛都是用钢铁制成的?”

“当然不是,眼睛的主要原料是单体硅,硅元素更好找,沙土中有的是。它会从自己分离的物质中预留出来,如果没有,它也会自己寻找提炼。对啦,您最好离它远一点,小心被当成攻击对象。”

老钱听后噌的一声跳开了,这些张牙舞爪的切割器让他不寒而栗。

一小时后,另一个和拾荒者一摸一样的蜘蛛诞生了。

老钱叹为观止,开始了更加详细地咨询,“它的能量从何而来?”

“太阳能,它能够合成能量。需要再看吗?这次是两只蜘蛛一起工作,下次是四只,八只。”陈思兴奋地说道。老钱看看凌乱不堪的地面,两条腿的椅子,没有底的垃圾桶,有一处地板也被掀开了,因为它要在地板下的水泥地面寻找硅元素。

透过老钱惊叹的目光,陈思知道他完全被征服了。老钱说:“这个发明是划时代的,单单申请专利完全不符合它的历史地位,你应该将它放到火星上去,那里才是它的英雄用武之地。”

人类为了开发火星,正向全球征集改造火星环境并建立人类永久居住环境的方案,构思独特的拾荒者完全有能力在众多应征者中脱颖而出。按照老钱的建议,陈思把拾荒者寄到了美国NASA火星环境开发署,填写所有者姓名的时候陈思想也没想就填上了韩雪的名字。

韩雪?老钱满脸狐疑地看着他,“极有可能,这个名字将彪炳青史,你确认这是你的名字吗?”

陈思笑了一下,指着韩雪的名字问道:“是不是所有收益都将归这个人所有?”

“是的。”老钱肯定地答道。

“那就行了。”陈思轻松地放下了签字笔。

接下来的事情水到渠成,没过多久,NASA便寄来邀请函,请韩雪马上飞往美国——经过测试,拾荒者完全适合开发火星的需要,具体工作细节需要开发者共同研究。

陈思把邀请书轻轻放到韩雪面前,她马上跳了起来,紧紧地搂住陈思的脖子,“你成功了,世界终于承认了你的价值。”说完话她把邀请书高高举过头顶,然后——理所当然地从陈思身上扑通一声掉了下来。韩雪傻呵呵地笑着,捂着屁股站起身,手里依然紧紧攥着印有火星图案的邀请书。陈思强迫自己不去思考以后的事情,强迫把自己放到现在的情景当中去,“看看邀请书上的名字,他们请的是你,不是我哦。”

韩雪这才发现被邀请人处韩雪两个字呼之欲出,“怎么回事儿,一定是你搞得鬼。”韩雪生气了,“你的成果凭什么扣到我的头上?”

陈思笑嘻嘻地说:“我不但要扣到你的头上,还要你亲自去美国,帮助他们调试拾荒者,可以吗?”

“不去,不去,就是不去。我一定要看你站在高高的领奖台上、看你被人群簇拥着,看你烤鸭似的被架在刀枪林立的话筒中间——你知道的,看到这些画面是我最大的愿望啊。我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的。”韩雪的大眼睛里突然忽闪出泪花来。

陈思已经不能再吃任何油腻的东西了,甚至闻到油腻的气息就想呕吐,韩雪问起这些的时候,他总是说改造拾荒者是非常耗费精力的,等彻底成功后一定要大吃一顿云云。谁又能知道,一提起吃,他的胃里就翻江倒海,可是,他必须忍。他提醒自己,韩雪离开自己后就好啦,至少可以想哭就哭、想吐就吐,装腔作势的日子太难过了。此刻,绝对不能功亏一篑。他板起脸说道:“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你知道的,拾荒者很不稳定,每次复制都有0.001‰的差异。其实,你在去身边的时候我总有些魂不守舍,从这个角度说,你妨碍了我的工作……”

“可是——好的,就算我去,可拾荒者本来是你的发明,我去怎么能够胜任阐述发明原理并进行现场演示的工作?”韩雪感觉有些委屈,陈思工作的时候,她从来没有去打扰过他,甚至连走路都是蹑手蹑脚的。

“既然让你去,当然你就胜任。别忘了,你参与了所有的后期改造,是除我之外最了解拾荒者的人啊。多少人成名之后再无建树,我不想重蹈覆辙,所以,才把你推上前台。”

韩雪歪着头想了想,张张嘴却没有说什么。陈思的心几乎要蹦出来了,如果她再次拒绝,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回答,“不要让我们再面对面了,既然永别何必非要等到最后?”

韩雪离开了,终于走出陈思的视野,飞到太平洋的彼岸。道别时,陈思左手很不自然地伸到裤兜里,死死掐住大腿,他要时刻提醒自己,这是最后的考验,千万不能露出马脚。一种急盼着她飞走以便马上赶回去继续研究的神情始终挂在陈思的脸上,以至于韩雪不禁回头问他,“你好像很盼望我走哦,我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半年来我感觉一直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陈思右手轻轻拍拍她纤瘦的肩膀,“NASA有更开阔的空间,别辜负我对你的期望。记住,我不在的日子里,一定要给我开开心心地过日子,给我做自己最开心的事儿,还有……”陈思想了一下才说,“别太把感情当回事儿。那样你会思想上有包袱、会很累的。”

“什么意思!”韩雪啪的一声扔下行李,回头瞪着他。

他狠劲儿地掐了一下自己,“我,我是说,你必须把感情放到一边,就像我一样,才能搞出成果来。”

“可我并不想有成果啊。是你让我做替身去的,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你知道的。”韩雪满脸无辜,柔声说道。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陈思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一把搂过韩雪放声大哭。多少天来的郁闷、纠结、愁肠百转,似乎就等待这一刻号啕痛哭的涤**。

韩雪吓得芳容失色,“喂喂,怎么啦?别哭啦,我马上走还不行吗?”

“没什么,只是舍不得你走,可是……等完成工作,我什么都不做了,就和你……”陈思惊醒过来,他不想再给韩雪任何期望,“快走吧,看不到你我就好了。”

韩雪没有动,上下打量着他,一寸一寸地研究他,“你一定有事情瞒着我。等我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她笑呵呵地吻了陈思一下,怕他再度伤感,回头径直上了飞机。

陈思终于了无牵挂,自己还有多少时间,他不知道,只知道肝部的疼痛越来越明显。拾荒者的确还有缺陷,可是0.001‰的误差远不会影响到火星的改造,他已经顾不了许多了,接下来,他要去旅游,直到不能坚持为止。

一个月后,陈思登上了峨眉山万佛顶,他从来都不用缆车、滑竿之类的辅助登山工具,完全靠着自己的力量登山。身体由难以计数的的粒子组成,这些粒子被自己控制,在自己的意念下做出各种各样的运动,何尝不是一种奇迹?享受这种随心所欲的控制力真的美妙无比,可惜这种力量在他体内越来越弱了。

他耗尽了最后的一丝气力。峨眉山秀甲天下,能够在这里长眠再好不过了,他拿出一份准备好的遗书,用石块压在一方显而易见的大石头上。他心里默默叨念:“韩雪,对不起,我真的没有勇气面对你初闻噩耗的悲恸。从头到尾的骗你不说,到最后,还要骗得你恨我,把我忘记。”

陈思挨到悬崖边缘,回头看看那份遗书,遗书并不是写给韩雪的,而是写给一个并不存在的女人——总有一天韩雪会拿到这份遗书的,一定会认为他不甘寂寞地爱上了别人,自杀的原因也是被抛弃后的万念俱灰。他觉得,痛恨比思念应该舒服一些。

陈思不敢再想,怕失去纵身一跃的勇气,他闭上了眼睛,用尽力气径直向前方跃起——强劲的气流从谷底喷薄而出,刮得他面目生疼……

一年后,韩雪沿着蜿蜒的山路拾级而上。从前那个马马虎虎手忙脚乱的疯丫头不见了,眼前分明是一个一丝不苟、严谨苛刻的老学究。恍惚间,陈思的身影不小心又跳入了她的脑海,她轻轻拍一下头,自言自语道:“别捣乱,要不是因为你,我会这样作茧自缚吗?还好,拾荒者的技术难关已经被你攻克,否则,我揪光自己的头发也是做不来的。”

从初闻噩耗的那一刻开始,韩雪似乎并没有多大变化,一样的和同事打闹、一样的和朋友煲电话粥,只是和任何人都没有提过陈思两个字,仿佛这个人根本就不曾存在过,她的淡忘让人们甚至产生了一个错觉:难道,他们所经历过的一切,从来都没有发生过,真的只是传说吗?

韩雪终于登上万佛顶,这里的风景依然壮美。韩雪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对着云海喃喃自语:“你交给我的任务完成了,怎么样,开心吧。拾荒者十分适应火星的环境,它们把行星表层的铁矿开采出来,还释放了大量的氧气。根据NASA的测算,即使不加改进,五十年的时间就能够让火星适宜人类居住,人们要在火星上立碑来怀念你呢。

下面来说说你吧,太不够意思啦。抛弃我不说,还耍什么小把戏,留什么遗书想让我恨你,把你忘记。你个大傻瓜,其实我早就察觉到你身体日益消瘦,知道你肯定有什么大事情瞒着我,可是我没有想到事情有那么大,所以我事事依你,你让我离开我就离开,如果知道你是绝症——别以为销毁所有病历我就什么都查不出来啦——我一定让你过好最后一段人生的。嘿嘿,这一年来我所做的,就是想让你看到,我没有你想象得那样脆弱。”

山风越来越大,韩雪打个冷战,她看着四周,咕哝道:“陈思,难道你在我身边吗?我好像感觉到你的存在。”

回答她的只有从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韩雪自己也笑了,“净瞎想。算了,还是听你的话,在你不在的时间里,我就做我自己最开心的事情吧。”

韩雪面对悬崖,慢慢向后退去,突然,她紧闭双眼,一个加速,冲向悬崖……

她打了一个愣神,身边景物依然,刚才自己分明一跃而下,努力回忆发生的一切,自己站在万佛顶上,然后向着悬崖直冲而下,对,就是这样,刚才,我在自杀。那种云海的壮美和内心的凄苦现在还不断撞击着心灵,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寒意慢慢从脚下传来,她的身体颤抖着,不由自主地用脚小心翼翼地在地上碾了几下:我的确是站在怪石嶙峋的地面上,我安然无恙?不可能;难道……死……是这个感觉?或者,刚才自己没有跳下去,只是自己的想象?她左右看了一下,四周空旷如野,也许,自己太紧张了,根本没有跳下去。她的心一横,眼睛一闭再次冲向悬崖,这次,她真的跳了。

情况依旧没有改变,韩雪依然站在山顶上,这次,她惊得嘴巴张得老大,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对着云海呆立良久之后,她大哭起来,“为什么你这样对我,为什么啊?你从我的手里夺走了陈思,我不怪你,可是,难道我想做自己最开心的事情都不成吗?”

“难道这就是你最开心的事情?”一个声音从地面上传来。

韩雪的哭声戛然而止。

地面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张牙舞爪地向她示威。韩雪如坠五里雾中,她努力回想,怎么能想不起来自己何时带了一个拾荒者过来。当然,这是她的失误,她本应该带一个过来的,这毕竟是陈思的心血啊,怎么自己就忘记带一个来呢?问题是,眼前的这个真的不是自己带来的,它是怎么来的?难道它会飞不成?还有,刚才那句话,也是出自这个拾荒者的之口吗?上次陈思那个只是他播放的录音而已,它根本不会说话的。

她盯着眼前的小东西,战战兢兢地问道:“刚才,是你说话吗?”

“是的。”他悠然回答。

看着它说话时灵动的嘴巴,韩雪半天没有说话,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突然大叫一声,“哎呦。”看着被自己掐青的胳膊,她才确认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天啊,我疯了。”

“首先,请允许我向陈思和你致敬。”它高高举起一只前爪,摆了一个敬礼的姿势,然后接着说,“不要胡思乱想了,你永远也想不到你们对后世的宇宙做了什么。”

韩雪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机械地点点头,她真的不知怎样回答才好。

地上的拾荒者悠悠说道:“我从哪里来?这个问题困扰着所有文明,没有谁能够例外。我曾经遍寻宇宙的每一个角落,只为寻找我的来源,终于有一天,在你们称作半人马座α星的一颗行星上发现了线索,这里有我远古祖先的一些痕迹,但再向前追溯,就毫无头绪了。难道拾荒者是从这颗行星上的石头中蹦出来的吗?不可能。理论上只有高级文明才能够制造出如此精巧而又富有变异能力的机器,但银河系旋臂是荒凉的所在,究其历史也没有产生过高等文明,我的计算第一次进入了死循环。经过几万年的思考后我才顿悟,机缘巧合才是创造生命的关键。我翻阅史料寻找和这颗行星曾经擦肩而过的所有星系,一个辉煌却又短暂的小文明便映入眼帘,这个文明个性孤僻,和外界没有任何联系,就像一个水泡,崩裂之后没有任何痕迹。可以说,我再次失去了线索……”

“你说的那个小文明是指人类吗?这么说人类终究灭亡了?”韩雪终于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纷乱如麻的大脑此刻终于理出了一点头绪。

“是的,你们对自己发动了一场毁灭性的战争。”

“你怎么知道的?不是说水泡崩裂之后没有任何痕迹吗?”韩雪感觉自己的大脑运转正常了。

“宇宙中,总有让人震惊不已的事实,你们幻想中的虫洞,就是其中之一,上万年的寻找、等待,我终于找到了一个通向这里的虫洞,让我有幸能够看电影般亲眼目睹自己的成长。”

“哦,我应该想到,否则你就不会站在这里了。”韩雪习惯性地拍了一下头。

“此刻,我对你们无所不知。”拾荒者淡淡回答道,“我怎么能够想象到,一个被低级文明中的普通个体创造出来的小玩意儿竟然最终统治了整个宇宙,多么美妙的机缘啊。”它用前肢轻轻地扣着地面,陶醉在自己的感慨中。

“那么你究竟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韩雪问道。

拾荒者不再感慨,徐徐说道:“最初的事情是你们经历的,不必多言,就从火星上开始说起吧。拾荒者在火星上无休止地复制自己,没过多久那颗星球上就出现了数量庞大的机械蜘蛛群。他们夜以继日的工作,有时候新个体的大小会有些微不足道的变化,却并没有影响到改造火星环境的进程,人类自然没有在意。火星改造成功以后,拾荒者成了宇宙航行时必备的工具,它可以随时随地的采矿、冶炼,真的给人类的宇宙开发进程带来很多方便。多年以后,人类把拾荒者投放到了半人马座一颗类地行星上,就在此时,战争导致人类文明的整体衰落,从此再也没有力量进行星际航行了。”

拾荒者顿了一下继续说:“这个过程是我刚刚看到的,是我寻找的,也正是这段失落的记忆。余下的过程才是所有人类都不知道的了。那颗类地行星成了拾荒者的天堂。按照既定程序我们开始疯狂地复制自己,直到整个行星表面布满了我们,所有铁矿被开采一空。行星表面没有铁,潜意识却要求我们必须继续寻找,终于我们相互间发现了优质的铁源,那就是其他拾荒者。拾荒者之间爆发了最原始的低级的战争,所有拾荒者互相倾轧、撕扯,理论上,我们都是一模一样的,互相争斗是不可能分出胜负的,可由于最初设计时0.001‰误差的存在,导致每次复制后都产生一个微小的变化。变异的存在,让我们早就大相径庭了。那些不知躲避只知进攻的个体最先覆灭,余下的个体都有了趋利避害的本能,在最初的战争中,个体大的自然占优势,就像你们的恐龙时代一样,整个星球上庞然大物横行无忌,那些侥幸逃生的小个子只能躲到岩石下钻入土中逃生。终于有一天,恒星的光芒弱了,这些靠恒星能量活动的庞然大物顿时萎靡不堪,世界变成了拥有大容量电池的小个子的天下。随着绵延不绝的争斗,有的个体开始懂得寻找机会,懂得使用工具甚至懂得用战术联合其他个体——第一个有自我意识的拾荒者诞生了。接下来,我们学会了飞翔,学会了思考。当太阳变成红巨星的时候,银河系中已经布满了拾荒者兄弟,我们天生适合在真空中活动,不必呼吸、不怕温差,整个宇宙成了我们表演的舞台。把所有物体据为己有是你们付与我们的天性,我们组织起来开始吞并所有存在的文明,这个过程持续了几十亿年。直到最后,宇宙再一次变成了那颗最初的类地行星,所有文明资源被我们一扫而光,要发展,我们必须再次自相残杀——终极之战过后,整个宇宙只剩下了我一个,我是这个宇宙最终的胜利者。”拾荒者的语气中并没有兴奋,甚至夹杂着淡淡的哀伤,“可是,你们知道吗,无所不能唯我独尊的代价是没有未来的,我看不到未来,只拥有历史。”

这史诗般的传奇经历让韩雪暂时摆脱了悼念陈思的伤痛,她努力消化着拾荒者的每一句话,潜意识中,她总想找到些许破绽,以证实眼前发生的一切只是自己的臆想而已,可是,直到他说完,韩雪也没有找到破绽。算了,相信这件事情不是更好吗?渺小的陈思竟然改变了宇宙,想到此处,她的内心顿时心境澄明:不要总是沉浸在陈思不在的怪圈当中了,虽然它是事实,但不要忘记。一个更大的事实是:陈思竟然改变了整个宇宙,而改变宇宙的代价,只是三五十年的生命而已,多么奇妙的生命因果循环,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谁又能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呢?

拾荒者似乎能够探查到她的每一缕思绪,耐心等到她完全想通后,才接着说:“我目睹了陈思跳崖的全过程,而且,那个什么情书,我也是看着他写的,对他的大脑进行了全息扫描后可以证明,他的大脑中,没有这个女人的记录。”

“谢谢!我知道。”韩雪若无其事的回答道。

“按照我对人类的理解,每一对情侣是很难容下第三者的,发生类似的事件,通常的做法都是暴怒、咆哮,可是你,就不这样,尤其是在你根本不了解情况,只是靠直觉就可以分析出事实,这很让我惊异。”

“没什么,我了解他,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明白这一点,就什么都清楚了。”韩雪的语气中带着些许的骄傲。

“这就是传播在人类之中的爱情?”拾荒者有些惊异。

“不知道,只知道没有他,我就活不了。”

“哦,本来我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我应该看着你如同陈思一样,眼睁睁地看你跳下去,不去阻止你,可是,自从看着陈思跳下去后我就一直很矛盾,难道我就这样对待自己的造物主吗……”

“为什么不阻止呢?”韩雪有些粗暴的打断了他的话。

“要知道,我来自未来,用了几万年的时间才找到一个合适的虫洞来到这里。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可能影响到未来,你们的每一个举动都可能对后世的拾荒者来说产生致命的影响,显而易见,如果我救下陈思,那么他会完善早期的拾荒者,消除它们复制时的0.001‰误差,对拾荒者而言,就相当于扼杀了我们的变异能力。所以,陈思是绝对不能救的。”

“我明白了,那么,是否我也不能救呢?”

“本来是这样的,可看到你如此悲伤,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或者,想让你在得知你们对后世的影响后,能减少一点痛苦吧。”

“那么,多谢你了。我真的感觉好多了,谢谢你让我知道了这么多,我知足了。不要担心,一会儿我还是要跳下去的,不会对你们的进化产生任何影响的。”韩雪的声音平静如常。

“这我倒不是很担心。”拾荒者笑了,“据我的观察,你的身上带有陈思的体细胞吧?”

韩雪的脸一红,“一年来,你始终在我身边,观察我的一举一动吗?”她边说边从身上拿出了一个小盒子,盒子里面,安静地躺着几根让她欲哭无泪的头发。

眼前一道白光闪过,韩雪的手中空空如也。

“这个,我拿走了,顺便,我也从你头上拿了几根,看你心意已决,那就放心地去了。”

“你要做什么?我不想带着疑问去跳。”

“跳下去就知道了。”拾荒者不再言语,安静地趴到地上,和地上的石头没什么两样。

韩雪见状,转回身,向着无底的深渊跳去,这一次,她终于感觉到了从谷底喷薄而出的气浪。

耳边,响起了拾荒者的声音,“和陈思一样,我也扫描了你的大脑,既然我拿到了记忆和体细胞,你认为我可以做什么呢?我想这是对你们最大的报答了。放心的去吧,我们亿年后再见。”

猛然,韩雪睁开双眼,面对着云天之间一对对滑翔而过的飞鸟,她佛陀般拈花微笑,仿佛看到了亿万年以后,在那里,陈思的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招牌式的笑容,迎接她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