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 城

内蒙古草原,黑沉沉的夜空。

如山的云团泛着白光从极远处沉甸甸地压迫而来。空旷的地面上,一小群人正仰头翘望,见白云如此诡异,纷纷退潮般向后急躲,显露出几个礁石一样岿然不动的人。

“今晚注定彪炳史册。”最前面的汉斯踌躇满志。

紧随其后的李慈却面色凝重,“不,今晚仅仅是一个开始。”

云团降落,化作无边无际的光雾,厚重的夜幕仿佛被硬生生撕开了一角,显露出里面光怪陆离的画面。画面正中,是一座高耸的城堡。

“请进,我们不允许有客人站在旷野荒郊。”一个宏伟的声音操着标准的英语从城堡深处传来,余音袅袅不绝。

随着声音的消失,城门缓缓开启。

人群没有动,如一滴墨汁,仍然安静地摊在城门之外。

声音再度响起,“城中只有礼物,你们只是见证者,不要恐惧。”

李慈大声喊道:“我们只是谨慎,您既然懂得人类的语言,必然知道‘来而不往非礼也’。”

“人类的谨慎令人发笑。可以接受也可以拒绝的,这才叫礼物。”

“拒绝的后果呢?”汉斯问道。

“等你们见到礼物后,再考虑这个问题吧。”那个声音回答。

五分钟后,汉斯伸出左腿迈出了第一步,其他人早已按捺不住,心照不宣地向城门涌去。城里没有雾,远处层层叠叠堆砌着风格各异的建筑。

“这就是你们的礼物?”印度代表语气中充满了失望。

“卡拉姆阁下,请向前走,左侧有一栋印度风格的建筑。”那个声音淡淡地回应道。

卡拉姆依言前行,恍惚中,前方是比尔拉寓所。他一怔,难道我回到了新德里?正在这个时候一个人步履蹒跚,缓缓地从寓所中走出来。

城堡中心的广场上,众人清晰地听到了比尔拉寓所中的对话。

“你,你,你就是使者?”听得出卡拉姆紧张万分,用一连串的母语脱口而出。

“不是。”一个苍老的声音平静地回答。

“那,那你是谁?”

“逢恶报以善,用德报以怨。时间太久了,你们已将我忘却了。”那个声音语气中没有丝毫的感情色彩。

“苦行僧、光头、上身**、皮肤黧黑,”卡拉姆喃喃自语,“我的天。难道您是圣雄?!”

“是的,我就是莫罕达斯·卡拉姆昌德·甘地。”

人们面面相觑,这绝对是震古烁今的礼物。

“您怎么到这里的?哦,不,我是说您怎么到了现在?穿越时空?”卡拉姆毕竟心智超常,震惊之余仍不忘质疑。

“我不懂什么叫穿越时空。”甘地缓缓说道,“只记得复活的那一刻,梵天就在身旁,帮我拿掉了嵌在胸口的子弹。”

以色列代表迪斯金灵光乍现,他疾步走到建筑群中,距离比尔拉寓所不远处,夺目的大卫之星标志正闪耀着光芒。

一分钟后,广场传来迪斯金亢奋的声音,“总理阁下,看到以色列总理官邸后,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您,也只有您才有资格居住在这里。”

“先生,请注意用词。我的确担任过以色列总理,但是现在,我只是伊扎克·拉宾。”

“我们要奋斗,我们正在为和平而奋斗!”迪斯金表情庄重地复述着拉宾的名言,“我是看着您的纪录片长大的,您是我永远的总理。”

汉斯四下寻找,“我明白了,使者阁下,烦请让我马上见到林肯吧。”

那个声音依然平静,“你已经知道该怎样做了。”

使者的话音未落,人群像落到地面上的水珠,无声无息地四下散去。发觉广场上只剩下了自己,李慈禁不住**,也快步走入建筑群。不出所料,建筑群正中,坐落着一栋类似乾清宫的建筑。他脚步沉重,如果历史上杰出领袖都能复活,那么世界将乱作一团;权力与荣耀、利益和信仰通通要推倒重来。

举手叩门,门开了。

开门之人相貌文弱,看上去年纪不过四十,眉宇间却布满了沧桑。李慈感觉眼前人的平淡无奇,似乎并不是震古烁今的人物,“请问您贵姓、高名?”

“朕年号崇祯。”此人漠然回答,“朕无德无能,致使天下更替,已无颜再见国人,还请见谅。”说完伸手关上门了。

李慈忙用手撑住大门,“这里只有您是中国人,我不问从前是非,只请您多多解惑。”

那个自称崇祯的人见无法关门,脸色越发阴沉了。

“您真的是大明皇帝?如何证明呢?”李慈见对方虽然冷漠,却并无恶意,胆子逐渐大起来。

“朕授命于天,岂容你等猜疑?这与你何干?”崇祯怒了,不再关门,拂袖离去,留下李慈在门外发呆。

“贵客们,现在可以讨论礼物的去留问题了。”浑厚的声音似乎来自每一个原子内部,无边无际的,让人抓不到一丝头绪,“如果拒绝,请移步到城堡之外。”

“如果拒绝,我们的伟人怎么办?”汉斯关切地问道。

“我们将带走城堡,不留一丝痕迹。”

没有人走出城堡。

一丝奇怪的感觉忽然爬上了李慈的心头,眼前的一切,竟然无比的熟悉,难道从前梦中经历过?

那个声音终于笑了,“热情好客的地球人,云城属于你们了。我们走后,云城将自由自在地在天空遨游;你们的伟人只要不走出云城,他们就将与云城同寿。”

李慈不安地喊道:“阁下能否现身交谈呢?也许我们身形不同,但拥有类似的智慧。”

“抱歉,对于低效率的交流方式,我们没有兴趣。”声音填满了深邃的星空,随后渐行渐远。

天空从此多出了一座浮动的城堡,它携裹着白云飘忽不定,仰首云城,人们议论纷纷好奇,那些从未谋面的人究竟送来了什么?

有人认为这是一种挑衅和炫耀,它在警示人类要知难而退,以便在未来可能引发的冲突中退避三舍;可是建造云城的外星人掌握了星际航行和起死回生的高深技术,明显和人类不在一个层面上。

还有人猜测,云城人送来的伟人大部分都是政治精英,如果伟人们试图挑起纷争,世界必然陷入混乱。舆论却不买账,这些精英的政治理念是明日黄花,支持者早已灰飞烟灭,他们根本就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弗里德曼告诫大家,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云城的人也许真的没有恶意,只是纯粹的礼物而已。

也还有人怀疑,外星人送来的根本不是古人,而是他们根据历史凭空创造的人物,如何证明这些人来自真正的历史?人类凭什么相信素昧平生的外星人?

也有无所谓的学者,他们驾驶着私人飞机登上了天宫,昼夜不停地拜访只有在历史文档中才能见到的传奇人物。一位知名历史学家酒后曾说:“我在享受令人震颤不已的历史活教材,哪里管得上身后的洪水滔天?”

争论持续了二十八年,染白了精英们的黑发。李慈教授联合各界精英成立了无国界组织“云梯”,目标就是获得复活古人的技术,只有掌握了这项技术,才有资格评论它背后的含义。

为寻找复活技术的蛛丝马迹,科学家们经常飞到白云深处造访云城,他们和云城居民混得稔熟,有几个科学巨匠甚至主动申请加入“云梯”组织。最初,李慈只想依靠他们的回忆复述重生过程,采用管中窥豹之法找到突破口,这些天才已经不会有太大作为了——毕竟,他们的眼界理论都局限于几十甚至数千年前。

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天才吸收现代科学知识的能力远远超出了世人的预料,正如阿基米德所说,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智慧的性质不变。迅速吸收了现代知识营养后,靠着复活时一些淡薄的记忆,阿基米德成功研制出了原子堆砌机,它能够将原子级别的粒子按照事先要求的位置、角度堆砌起来,构成一个新的物体。这位七十五岁白发苍苍的老人感慨道:“如果让生命绽放于近现代,我能提前百年推导出相对论。”

铁一样的事实让当代科学家汗颜,同时也让他们更加相信,如果掌握了复活技术,让历史上的天才全部重新登场——爱因斯坦、牛顿、达芬奇、贝多芬等一连串闪光的名字早就列在名单上了——这个世界会不会变得更加疯狂?

钱宁昏昏沉沉的回到宿舍,倒在**后就再不想动了。楼道内传来各种大呼小叫的声音,似是夹杂着对末世的惶恐与期待,最后化作一片模糊的喧嚣。

世界正离他远去。朦胧中,他的意识踉踉跄跄地向心底寻觅,那里,似乎还有一些晶莹剔透的东西在闪烁。

今天,是大喜之日,他最好的朋友步入婚姻的殿堂。作为挚友,他被安排到一桌拼凑的宴席上,宾客来自四面八方,那个女孩儿就坐在角落里。初见女孩的脸庞,他的大脑瞬间空了,眼里也只剩下一道婀娜的身影;恍惚间,女孩脸上泛着柔光,步履轻盈地迈入了自己空旷的心田。

酒席上气氛沉闷,宾客们礼节性地做着自我介绍。钱宁心不在焉,却清晰地记住了一个名字,岳华。

酒过三巡之后,气氛才逐渐高涨起来。钱宁发现女孩和想象中的大不一样,她一点儿都不安静,甚至有些活泼洒脱;可是,他一样喜欢。

谈到云城的时候,桌边顿时狼烟四起。一位脸被酒醺得通红的中年人故作神秘的说:“云城是一个预兆,预示着世界末日。你看,这么多人都争抢着结婚,不就是在赶末班车吗?云城给出了不良的暗示,造成一种无形的压力。有数据表明,现在的自杀率比三十年前高出了好几个百分点。”

另一人抄起酒杯,喝了一大口酒,“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弗里德曼是对的,云城真的就是礼物,你们想多啦。云城人有星际航行的能力,真要收拾我们还不简单吗?”

见争论越来越激烈,钱宁怕出意外,赶紧打圆场道:“喝酒、吃菜!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天是与非!”说完,瞄了岳华一眼。此刻,她正目不转睛地低头盯着座椅,不言不语。

这番话毫无作用,事态由针锋相对迅速演变为派别之争。兴奋之余,钱宁索性抛弃和稀泥的角色,也加入了战团。

吵到最后,大家找来纸笔,准备签字画押,引来旁边几个女子的窃笑。岳华怯生生地凑过来,径直走到他面前,“你怎么肯定云城只是礼物而没有恶意呢?”

终于勾起了她的好奇心!钱宁满怀激动,“岳华,其实我也不知道,但赌注是一瓶白酒,能把我湮死的一瓶白酒啊,我必须认真对待。”

“那你为什么还和他们赌呢?”她关切地问。

她在关心我!钱宁心潮澎湃,“因为我的立场是不败的:如果云城有恶意,大家都会死,谁还要我喝酒呢?如果没有恶意,我理所当然就获得胜利了啊。”他努力启发岳华,将道理讲得尽量浅显些,她一定会露出敬佩之极的神色。

果然,她笑了。

但面对的不是他!被她盯着的女子二话没说,端起满满一杯饮料一饮而尽。

岳华转过头来,笑眯眯地对他说:“谢谢你,帮我赢了赌局。女人更注重实际,打起赌来也要当场兑现的。方菲说感谢云城,把男人改造得个个潇洒不羁,那种特爱耍小聪明的男人终于绝种了。我说未必,就打赌,就看上了你。然后,我就赢了。”岳华笑靥如花,“其实,你说的那些道理,谁不明白?只不过别人都是一听一笑罢了,谁还会跟你似的当真呀?”说罢她一笑,目光中竟夹杂着怜悯!

钱宁愣了,傻傻地问,“你为什么选中我?”

“看眼神啊,你的眼神夹杂着别的东西,犹犹豫豫的,不像好人。”岳华毫不理会他的感觉照直说了出来。

钱宁无言,只听岳华小声问别人,“他,他叫什么来着?”

电话识趣地打断了这段痛苦的回忆,李慈教授让他火速赶回办公室。钱宁无奈,摇摇晃晃地从**爬了起来。

在李慈教授面前,端端正正坐着一位不速之客。钱宁心灰意冷,懒洋洋地对李慈说道:“教授,原来是军界的朋友,您把我找来不大方便吧?”

客人点头赞许,“正如李教授所说,你的直觉简直太可怕。”

“和直觉没关系,你坐的时候两腿根本就没有放松过,随时都能起身发力,警惕性如此之高,加上你横平竖直的姿势,除了军界,哪里还有如此‘英姿挺拔’的人物?”

客人丝毫不理会他的刻薄,只是笑着掏出证件递给他,“本人王御之。李教授说你直觉敏锐,我还不信,现在看来你的确不同凡响。既然钱博士有此能力,那么凭你的直觉认为云城到底用意何在呢?”

“讨论了近三十年的话题,人们预见了所有的可能性,我早已失去了兴趣。”酒席上的场面历历在目,钱宁黯然神伤,“总有一种是对的。”

“不,这是一个阳谋,关系到人类的生死存亡。”王御之脸孔一板,语气凝重地说,“首先,他们向地球展示了诱人的科技,必然有人会想方设法地得到它——你们已经在做了。只要有人去做这件事,必然会有国家去千方百计地获得它。最终,世界必然陷入混战。”

和心不在焉的钱宁不同,李慈仔仔细细地检查了王御之的证件,赶忙恭敬地说道:“将军,失敬失敬。您说云城人会让我们鹬蚌相争?如果这样,大家可以坐下来谈嘛,毕竟他们才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我说过,这是一个阳谋,即使知道后果却不得不继续去争。国家概念和民族的自私、狭隘是人类的阿克琉斯之踵,云城人对此了如指掌,我们只能优先考虑如何最先获得这项技术,然后,才能考虑共同对敌。现在,距离巅峰最近的,就是李教授您了……”

李慈知道他的用意,却仍不甘心,“云城人科技远超人类,他们这样做是否有点小题大做啊?”

“具体原因我也不能说清,也许他们并不想占领地球,只是不想让人类继续发展吧;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们的做法会导致人类文明停滞不前的。”将军目光灼灼地盯着李慈。

李慈见再无回旋的余地,只好直截了当地表态道:“‘云梯’是一个无国界的组织,它的成果属于全人类,我没有权力将它奉献给国家,这一点在它成立之初就做出过声明。”

将军端起茶杯,茶香袅袅冉冉地飘在半空,“蚂蚁王国是没有资格考虑地球整体利益的,我们必须首先强大起来,才有资格说那样豪迈的话。另外,大科学家包括爱因斯坦、海森堡、费米等人的作为,相信您比我更清楚。”

教授沉默不语。

将军悠悠地说道:“不要以为您的成员都一般高尚,在他们之中,至少有80%受雇于各国政府,也就是说,您的组织是大国共同投资的一个项目,这也是您三十年来的工作一路畅通的原因。”

李慈不否认这一点,近三十年中,世界没有给他设置任何障碍。

客人呷了一口茶,从公文包里拿出厚厚的文件,“这是追踪记录,您看看您的外国同事们是如何工作的吧。”

李慈接过文件,文件沉甸甸的,每页都记录着一名成员的履历和深层背景。教授的手颤抖了,呼吸也急促起来,“这是他们背叛自己的诺言,我不能因为别人的背叛而背叛自己。”

“不需要您背叛,您只需批准一个人加入核心团队就可以了,这与您的誓言毫不违背。”将军胸有成竹地站起身,“对于您和您团队做出的贡献,我们不会忘记的。”

几天后,一个苗条的身影斯斯然走进了“云梯”办公室,钱宁耳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李教授您好,我叫岳华,申请加入云梯。您知道,对于痴迷历史的人来说,复活古人是一件多么让人发狂的事情。这是我的资料。”

厚厚一摞文件中,一张轻盈雪白的纸悠闲地浮在最上面,白纸上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

这是王御之的暗语,李慈让岳华充当钱宁的助手,全权处理日常事物。

着职业装的岳华更显挺拔俊秀,钱宁的心又猛烈地跳动起来。他努力回忆着酒桌上发生的事情,让那种黯然失意的感觉重上心头,狂跳的心才趋于平静。

岳华乍一看到他,惊喜地大叫:“太好了,没想到能遇到老朋友!原来你在‘云梯’工作,还是高级成员,早知这样,我就不用费尽周折了。”没等钱宁回答,她忽然咦了一声,“您打赌的时候,怎么不说明你自己的身份呢?你比别人更了解云城啊?”

“那只是娱乐,没必要认真。”钱宁苦笑着回答,“当然,这丝毫不影响我锱铢必较的为人。”

岳华脸颊绯红,“对不起,误会你啦,拜托以后别给我穿小鞋。”

“说拜托的人应该是我,希望你对我们的工作尽量嘴下留情。”钱宁心中阴霾之气稍散,见四周无人,他突兀地递过一本证件,“这是我的私人飞机驾照,请监军大人审核。”

岳华一愣,低头见到证件上持有人的名字,才明白他的用意,顿时脸更红了,嘴巴却丝毫没有服软,“钱宁,我知道你叫钱宁,那天你做过自我介绍。”

钱宁收起证件,“大人,现在还想看什么资料?”

岳华尴尬地咬住嘴唇,“别再取笑我了,其实我和军方也是井水不犯河水。只是‘云梯’门槛太高,我试了几次你们都没有批准,恰好将军需要一个没有背景又精通历史的人,我写过一篇关于袁崇焕和崇祯关系的论文,可能很对他们的胃口,于是就顺理成章地合作了。看在老朋友的面子上,真的请你多多照顾。”她从证件里抽出学位证书,骄傲地在手里摇晃着,“我的历史学博士学位证书可不是伪造的,如假包换。”

和岳华见面后,李慈就走开了,他不想看到岳华,他认为距离她越远越好。窗外柳絮飞扬,他的眼前,纯洁无暇的科学王国正像柳絮一样随风飘散。

午饭时,岳华主动和他坐到一起,钱宁的心却没有半分激动。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浮上心头,此时此刻,从周围的景色到内心的落寞,每一处都是那样的熟悉;这种感觉渺渺茫茫却又无比清晰。似乎,眼前的一切,他都曾经经历过。

岳华眼睛水汪汪的,“云城人究竟怎样复活古人?如果你讲清楚了,这顿饭算我的。”

钱宁苦涩满胸。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一面显示屏,女孩在乎的只是屏中显示的内容,“哎呦!”耳朵一阵剧痛。

“喂,在想什么呢?我在问你话呢!”不知何时,岳华已站起身,纤细的手指正狠狠的揪着他的耳朵。

没想到女孩如此泼辣,他不敢伸手阻拦,只得哀求,“我在想,显示屏,不,显——显微镜,对,是显微镜。”

岳华的手松开了,他揉揉耳朵,“刚才我说到哪儿了?”

“显微镜!”

“对,显微镜。从微观角度说,生命就是粒子的一种动态排列结构,如果显微镜能够观察整个人体的话,就可以看到一个疯狂舞动但绝对是按某种规则运行的粒子团,意识不过是稳定载体上面的一段电流而已。”怕岳华听不懂,他有意顿了一下。

岳华用筷子敲着碗边儿,夸张地大叫:“急死人了,别低估我的智商,你接着向下讲啊。”

“显然只要保留这团粒子的排列信息,随时都可以把它重现出来——任何时候都不缺碳原子、氢原子。”

“可是,据我所知,到了微观层面,单个粒子会有量子效应的,你们怎么操控这些粒子?”

“其实,云城人还没有来的时候,我们就能够做到了,只是做得不太好而已。2012年法国物理学家塞尔日·阿罗什和美国物理学家大卫·维因兰德获得了诺贝尔物理学奖,他们的成就就是使单个粒子动态系统可被测量和操作。”

听到这里岳华不由自主地吐吐舌头,“还是专业的厉害,就算我们能操控粒子了,可去哪里寻找古人的人体粒子结构啊?”岳华的眼睛越睁越大,饭菜早已凉透,她丝毫不觉依然机械地向嘴里塞着。

“据阿基米德分析,从理论上讲,如果参数足够多、计算能力足够强,我们可以模拟一个粒子完整的运动轨迹,从它诞生直到寿命终结——如果模拟一个粒子团的轨迹呢?”

“可以模拟一个物体的历史变迁。”

“聪明!如果模拟整个地球的粒子呢?”

“那就是整个地球呗。”岳华高举的筷子停在半空,甚至忘记了去夹菜,“也就是说,云城人可以模拟整个地球包括每一个人的人生轨迹?”

“他们可以模拟每朵花的开放与凋谢,每个雨滴的生成和掉落,甚至你的每一个细微想法,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如果能达到这种水平,自然可以提取每个人的粒子结构再重新堆砌啦。”

“天啊,那么他们也可以计算未来了?”

“我也提出过这个疑问,教授说不大可能,影响未来的参数太多,每天沉降到地表的宇宙尘都以数百吨计,这部分无法计算,计算结果肯定会发散;但回溯历史就不同了,只要采集几个时间点,自然可以回溯、模拟。”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却又什么都不懂。”岳华的眼里溢满了热切的期盼,“算了,你赶紧研究,别等我们老了再成功啊。”

钱宁苦笑了一下,“根据现在的进度,二百年之内能成功就相当不错了。别想这事儿了,明天顺道带你去见见崇祯吧。他是云城中关注度最低的人,只有你才对他感兴趣。”钱宁的声音忽然低沉了许多,在岳华眼中,自己连崇祯都不如。

停机草坪上,大朵大朵的白云从地平线上升腾而起,而后悠悠地滑向天空的彼岸。经过长时间的观测,科学家已经完全掌握了云城的运行轨迹,它的轨迹很巧妙,基本上是在太阳的照耀下做着一种“S”形运动,投影也大多落在陆地上。

钱宁翘首东望,云城正从天际沉甸甸地推移过来。他登上飞机,银灰色的机身呼啸着昂首向天空冲去。钱宁喜欢这种感觉,在驾驶窗旋转近300°的广阔视野中,天空浩瀚无边,眼底的田野阡陌纵横。不多时,云城就占据了飞机驾驶窗的大部分视野,因为周围的云雾翻滚,根本不能用目视的方法确认航线,接到准许着陆的许可后,他才根据给定的航线,稳稳地将飞机滑向云城的空地。

机舱门一打开,岳华的心却抽紧了,以这样的方式漂浮在空中,是她从来不敢想象的事情。她慢慢走下飞机,云城的地面不知用什么材料制成,踩上去软绵绵的,却能禁得起成千上百人的重量。半空中的风很大,让人有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她向脚下望去,万丈虚空恰似天空倒转,不由得一阵眩晕。钱宁一把拉住她的手,轻声说道:“向前看。”岳岱手中这才有了着力点,心里踏实了许多。

忙完了工作,钱宁带着岳华走到云城中央,面前是一座类似乾清宫的建筑,一想到崇祯皇帝就住在里面,岳华就变得兴奋不已。

乾清宫的门口,站着一个身材不高却总是笑眯眯的年轻人,见两个人走近,赶忙上前迎接。钱宁介绍说,来人叫吉米,伶牙俐齿,非常有公关能力,因此常驻云城,专门负责协调各方面的关系。

吉米热情地打招呼,“岳华小姐,你好,我叫吉米,是李慈教授的学生,从钱宁口中得知你的加入,非常荣幸和你在一起工作。”

岳华敷衍了几句,目光却落在紧闭的大门上。

吉米看出她的心思,“哎,崇祯本身是皇帝,现在却是云城中最没用的人,因此更加暴躁易怒,这二十多年,基本上没人搭理过他。钱宁让我去打前站,可是他连门都不给我开。”

岳华不信,走到门前连敲数下,果然没人应声。

见岳华焦急的神情,钱宁忙上前说:“我来试试。”

他并没有敲门而是直接向门内大声喊道:“陛下不同凡人,无奈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作为中国历史上复生的第一人,陛下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欣赏自己的所作所为,享受余生——我认为这是所有国人梦寐以求的事情,陛下没必要自卑,您是我们的骄傲。”

岳华刚想笑他,大门却打开了。

崇祯脸颊深陷,鬓边已有了不少白发,“朕无德无能,致使天下大乱,然朕已一死谢国人了,你等为何三番两次前来惊扰?”

吉米虽然能说会道,却对崇祯没有任何好感,“得了吧,我们只是怕你寂寞,想和你待一会儿,没必要酸头苦脸的。”

见吉米口无遮拦,岳华赶忙推开吉米,“陛下,您害死袁督师,现在后悔吗?”

崇祯怒不可遏,猛地一抖袍袖,“这与你何干?”说完转身就要关门。

钱宁见两个人天上一脚地上一脚的实在不成体统,崇祯这一关门势必再难叫开,忙急中生智说道,“陛下,既然您可以复活,自然袁督师也可以。何不帮我们解开复活的秘密?到那时您也可以弥补自己的过错了。”

崇祯浑身一颤,“你可以复活袁爱卿?”

“现在还不能,我们还做不到,如果陛下肯帮忙,自然再好不过。”钱宁敷衍道,他知道崇祯的能力实在有限,帮不到自己的,但如果不稳住他,岳华将再难见到崇祯。

崇祯一愣,双眼莫名其妙地闪出光亮,旋即又暗淡下去了,他惨然一笑,“朕曾拥有四海,岂容你们肆意摆布?不过,你们既称呼朕为陛下,朕自当以礼相待,请进。”

走入宫门,三人才发现,曾拥有四海的大明天子如今只剩这几间房屋了。落坐后,崇祯长叹一声,“其实朕没你们想象的那样古板,二十多年的囚居,朕已明白了很多现代事务。如果你们答应朕复活袁督师,朕可以给你们一些东西。朕知道,你们需要它。”

岳华赶忙找出纸和笔,“陛下,您的意思是,您也觉得对不起袁督师?”

崇祯没有直接回答,但眼睛却直直地盯着钱宁。

岳华急得也瞪起了钱宁,让他赶紧表态。

钱宁不想欺骗崇祯,犹豫了好久才说:“陛下,我们的技术距离成熟还很远,如果您能等得起,我可以答应您。”

“朕知道你们在研究云城的技术,云城中的几个天才也帮了你们不少忙,他们虽然是天才,但很多事情,还是要有机遇的。”崇祯不屑地说,很明显他话中有话。

“我承认,陛下。”钱宁恭恭敬敬地回答。

“其实,朕被复活了很多次。”崇祯闭上眼睛,似乎马上要身处一个不愿面对的人物场景,又好像在祷告什么。“朕的第一次复活,就像从噩梦中惊醒,万寿山那棵比人略高的海棠树历历在目,脖颈处的钻心疼痛证明朕仍然活着,但周围景物却怪异无比,似乎身处在一个闪着五颜六色星光的铁桶里,朕最初认为已被李闯擒获,没做他想,就触柱而亡了。”

三人肃然起敬。在吉米的脑海中,皇帝都是平时作威作福、稍遇危险就跪地求饶的,没想到眼前这位末代君王却如此刚烈,不失为大丈夫。

崇祯目光中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朕竟然再次醒来,仍身处在那个铁桶中,头痛欲裂,没等朕犹豫,正前方开了一个椭圆形的洞,朕被一股巨力拉了出去,外面没有人,只有一个无处不在的声音说、这是天堂,你不再是以前的你,一切要听他的指挥,朕当然没有听,心里只想着万万不能受辱,于是找个机会从十余丈高的平台上跳了下去,这是朕的第三次自戕。”

“陛下刚烈至此,我们深感叹服。”钱宁发自肺腑地感叹道。

三十年来,崇祯始终被冷落一旁,因为众多复活者之中,只有他是最没有价值的,加上他冷傲的态度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所以很少有人到他这里来做客。今天能得到这么多人的真心赞许,他也很受用,自然无话不说,“奇怪的是,朕再次出现在铁桶中,再一次被巨力拉出去,那个声音警告朕、这里是九重天,不是你心中认为的李闯大营,神赐予你新生,日后绝不可再寻短见,违背神的意志将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原来朕并没有被李闯擒获,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不免松弛下来,于是浑浑噩噩的生活了一段时间,期间一些会说话的铁制人教朕学会了用电,告诫朕不能随意碰触电源,否则有生命之忧。那些铁制人时常奚落、嘲讽朕,朕不甘屈辱,于是将手伸入电源,经历了一次最没有痛苦的自戕。”

“既然陛下知道自杀是无用的,为何还要这样做呢?”岳华困惑不解地问。

崇祯只是微笑,却没有回答。

钱宁向崇祯挑起大拇指,“陛下,您是性情中人,为了尊严,甘愿去死,换作我说什么也做不到。”

岳华冰雪聪明,听钱宁一讲,心里顿时雪亮,原来皇帝也怕别人瞧不起,可是她嘴上却偏偏不服输,“钱宁,你说的不对。如果这样,陛下近三十年无人搭理,怎么还活得好好的?”

“因为朕知道你们早晚都会来,而有些秘密,那些天才想都想不到。”崇祯傲然回答。

“秘密?”岳华睁大了双眼,“什么秘密?您快讲给我们听听。”

崇祯说道:“听铁制人说,为防止朕自戕,他们给朕装了断点续命装置,能时刻跟踪朕的身体粒子结构,万一我自戕,就可以在自戕断点处复活。这样,他们就不必费心费力地去模拟、运行什么系统了。”

“陛下,您是说那个装置在随时监视着您?”钱宁的声音有些发颤。

“朕还知道断点备份保存的位置。”崇祯挺直腰身,意气风发地说道。

“认识您是全人类的荣幸。”钱宁双手合十激动万分。

崇祯兴奋地转过身,搬开书桌,一台类似心电图的仪器正冷冷发着微光,“看吧,就是这个。”

两个月后,乾清宫。

崇祯看着对面的李慈教授,感慨万千,三十年的时间,把李慈两鬓也消磨得花白了。他感觉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心痛,难道这就叫朋友之情?崇祯平生无友,围绕在身边的只有冰冷之极的命令和卑躬屈膝的哀求。

李慈懊恼不已,“我们无能,拿到了陛下的粒子结构,就应该堆砌出一个您来,可是,以我们目前的技术仍然做不到。”

“你是说用朕的结构堆砌不出朕来?这天经地义啊,宇宙不允许两个朕同时存在。”崇祯笑道。

“为什么?”李慈上前紧紧抓住他的手,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后连忙松开。

“因为朕尚在人世!云城人有一个说法,‘宇宙间决不允许两个相同的结构存在’。”崇祯顿了一下,“朕知道你们会回来的,因为此事唯有朕可以帮你们。”

李慈连忙摆摆手,“不可以,这项实验从来都没有成功过,陛下万万不能轻生——如果失败,云城人又远在天边,恕我直言,陛下极有可能永世不得翻身。”

“朕自觉一无是处,魂无所依,能帮后辈做些事是朕最大的心愿。”崇祯平静地说。

“我这样做只不过会再一次面对死亡而已!一切皆为虚幻。”崇祯慢慢站起身,突然向墙壁撞去,电光火石之间,事先没有一丝征兆。

幸好钱宁听到他的想法后已有准备,见势不妙一把揽住崇祯后腰,由于用力过猛,崇祯的头还是碰到了硬冷的墙壁上,鲜红的血瞬间染红了他的面颊。李慈抱住崇祯,扯下自己的衣服边包扎边动情地说:“万万不可以,没有陛下,我们再次遇到困难的时候会一筹莫展的。请向我保证,不再选择这条路,否则我只能派人日夜监视陛下您了。”

“君无戏言!”李慈伸出手。

“君无戏言。”崇祯学着他的样子也伸出了双手。

钱宁将崇祯的行为讲给岳华听,岳华感叹道:“崇祯是好人,皇帝这个套子害了他。”

钱宁摇摇头表示反对,“皇帝就是皇帝,这一次他做得对,不等于他做的所有事情都对。你是历史学博士,难道忘记了他在任时的猜疑和滥杀?”

岳华皱了皱鼻子,“不对,记得你在云城里是很尊敬他啊,‘陛下’、‘陛下’的,叫得比谁都亲。”

钱宁嗫嚅道:“我尊敬他古人的身份,这和他本人没有关系。”

“如果殷、纣王在世,你也一样尊敬他?”岳华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钱宁。

“这个,我想……”钱宁的脑门渗出细腻的汗珠,脸也憋得通红。和岳华争辩,他只能甘拜下风;不是她词锋有多么的锐利,而是每次看到岳华的眼睛,一肚子的知识就霎时无影无踪了,只能任由她奚落。

“算啦,我说着玩儿呢,这么点小事儿也当真。咦,你怎么出这么多的汗?脸还红了?”岳华迷惑不解,指着钱宁的脸开心地大声说道。“不好意思了,这么面嫩你倒是吱一声呀,下次我好手下留情。”

“吱!”钱宁低低地嘟哝了一句。

吉米的头像出现在通信屏上,他焦急地搓着手,“老师,崇祯自杀了。”

李慈悲恸万分,钱宁劝他不要如此,只有想办法复活崇祯,才能不辜负他的这一死。李慈点头,急匆匆闯入了实验室。

原子堆砌机泛着古香古色的光辉,巨鼎一样矗立在人们面前。钱宁穿上防护服,在终端输入崇祯的粒子结构。低沉的轰鸣声从地底响起,地面也跟着颤动起来。瞬间,一股神秘而庄严的气息聚集在实验室,让所有人屏住呼吸,等待那个神圣时刻的到来。

轰鸣声持续了整整一小时,终端显示屏上,终于跳出“生成完毕”四个大字。钱宁示意所有人退到安全线以外,宇航员一样笨手笨脚地打开堆砌机的大门。一缕青烟袅袅飘出,而门内却空空如也。

实验再次失败,他们失去了崇祯,却没有换回成功。

李慈泪水长流,后悔不该向崇祯交代实验进程。钱宁安慰道:“教授,即使您不去乾清宫,崇祯也会寻死的,他分明在等待我们的拜访,那是他存在的意义。”

“理虽如此,可他毕竟为了我们才走上极端的。”李慈一边擦拭泪水,一边絮絮叨叨地回忆起来,“还是怪我,那时我脑中正胡思乱想,满脑子都是断点的问题。如果拿到他在万寿山时的断点,自然会复活上吊前的崇祯;如果拿到他刚登基时的断点,自然也会复活十八岁的崇祯;每一处断点都可以复活,这个世界岂不乱了套……”

群星布满夜空的时候,吉米跳下了飞机,小跑着闯进实验室,“老师,断点结构拿来啦。”回头吩咐岳华,“受累,能不能受累给点水喝?”

“还有脸喝水?蜗牛一样爬了八个小时?”岳华埋怨道。

“爬?我的姐姐,你见过一天爬地球一圈的蜗牛吗?当时云城在悉尼附近,现在都快到巴西了。”

钱宁再次穿上防护服,来自地底的轰鸣声再度响起来。

半小时后,崇祯兴奋地从堆砌机里走出来,冲李慈教授大声喊道:“恭喜教授,你的实验成功了。”

李慈高兴之余质问崇祯:“陛下,还记得诺言吗?君——无——戏——言?”

“的确,君无戏言!可朕早已经不是君啦。”崇祯哈哈大笑,他从来没有笑得这样开心过。

地面没有云城的生命保障系统,为防止意外,李慈教授让吉米火速护送崇祯回到云城。没多久,“云梯”组织的成员都获知了这个喜讯,欢呼声传遍了地球的每一个角落。

夜深了,李慈将成功的喜悦远远抛于脑后,两眼死死盯着茶杯中冒出的热气。原来人死之后才能复生,阿基米德、甘地、林肯、崇祯、玻尔兹曼……一连串的名字在他的脑海中闪过,之所以这些人能够复活,极有可能蕴含着某种规律。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够复活,那这些人有什么共同点呢?

他们都是非正常死亡的!

冥冥中他有一种不安的感觉,李慈叫醒熟睡的钱宁,将推论讲给他听。钱宁的眼睛越睁越大,“教授,这个推论会带来灾难的,它是一个陷阱。”

“会有人选择自杀?”李慈有些木然,似乎已勘破了生死的铁律。

“不是有人,是有很多的人,尤其是精英。”

“不会吧,毕竟自杀对人生来说是一件大事。”自杀这个词在李慈嘴里轻飘飘的,毫无重量。

“如果我保证自杀将获得永生,您会怎样选择?”

李慈呆呆想了半天,然后坚定地回答:“我选择自杀。”

“那些古人被复活后,清除了身上的致命隐患,这是您亲眼所见,他们的相貌和三十年前并无太大不同,至少可证明他们被大幅度延长了生命。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生前的非正常死亡,反而成就了现在的幸福人生。我们的研究还证明了,未来的几百年,人类就可以复活所有的精英,如果那时物质足够丰富,这非常有可能,每个人都会将长辈和思念的人复活。现在为自己创造复活条件是当务之急,这种**不可抗拒。”

一道闪电在钱宁脑海中划过,“教授,立刻停止实验吧,这才是云城人的真实目的。他们要人类亲自证明这个推论,**人类精英自杀,借此锁住科技的进步。从此以后,我们将会被牢牢困在笼子里。”

情势已经不可挽回,教授的推论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四散飘散,噩梦铁幕一样被血淋淋地拉开了。

灯火辉煌的夜晚,曾代表美国迎接云城人的著名生物学家汉斯在亚特兰大家中庆祝自己七十岁寿辰,和其他生日宴会一样,这里也有蛋糕、蜡烛、礼物、祝酒和诚挚的祝福。共同举杯之后,他冷静地宣布,四个小时前他已经给自己注射了毒药,自己将在十分钟后打开天国的大门。

妻子焦急万分,“请不要走,现在去医院还来得及。”

“走才能意味着回来。”他笑着回答。

“自杀是不能上天堂的。”小汉斯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但非正常死亡就是通往天堂的大路啊。”汉斯从容地安慰儿子。

“也许日后将能证明,即使正常死亡也可以复活呢?”小汉斯仍不放弃。

“目前至少证明了非正常死亡才能复活,就算你的预言可以实现,至少,我的选择没有错误。”汉斯疲惫地摆摆手,“大家不要劝了,我在未来等你们,希望日后重聚。”说完话他安详地闭上了双眼。

自杀成为了精英的谈资,他们互相交流各种各样自认为舒服、体面的自杀方法。如何非常个性的非正常死亡成了上层社会最流行的话题,谈死色变成为了过去,生命成为了笑谈。更令人恐惧的是,每一位精英自杀都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导致更多的精英去追随。

岳华想尽办法也没有联系到她的顶头上司,王御之已经自杀了——从峨眉山金顶笔直地跳下去了,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空气中。

李慈教授用原子堆砌机制作了很多白云,在机器开动前,他跳入巨大的原料仓。人们每次仰望苍天的时候,都会想起他留给人间的遗语,“天空每一朵白云都有我的痕迹。”

岳华决定享受生活。在她的脑海中,自己的白马王子是十全十美的,容貌、财富、气度缺一不可,倒不是贪恋富贵,只是觉得没有金钱呵护的感情是不牢靠的。在美貌的帮助下,她终于找到了一份珍贵的感情,男友是富豪,又是名牌大学毕业生,风流倜傥,对她又关怀备至,简直没有一样不让她心满意足。和男友相识三个月后,岳华答应了男友的求婚。

钱宁闻讯,愣了半天。西斜的太阳又大又圆,诱人的橘红色把西天染作一片华彩,余辉穿过树枝缝隙洒落在地上,毫无热度地披在人们身上,此情此景,让人一下想到了无情和落寞。心情和景色绝配般的搭配在一起,这种感觉那么熟悉。在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尽头,钱宁仿佛看到了未来。

“为什么?”岳华心情很好,听到这样的话很惊奇,近些天包围在无数羡慕的目光中,她的心仿佛和云城的宫殿一样自由奔放。周围没人的时候,她甚至偷偷地对着天空大喊:“命运之神,我爱你!”

“这样做你将会后悔。别问我为什么,都是直觉告诉我的,你也曾经夸赞过我的直觉。”钱宁认为这些话必须说出去,哪怕她掉头离开再也不理自己。

“我知道你关心我,可是,我有权利选择自己的幸福。如果说和他在一起不幸福,那么我和谁在一起才幸福呢?不会是和你吧?”岳华的语气有些冰冷,甚至掺杂了揶揄的味道。

钱宁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吐出心中蕴藏已久的一句话,“是的,直觉告诉我,只有我们在一起,你才会得到真正的幸福!”

岳华睁大了眼睛,好像从来都没有见过钱宁似的,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后才说:“你有权利说喜欢我,我也会心平气和地接受你,毕竟喜欢谁都是你自己的自由;但你这样做就有些龌龊——对不起,我的话有些刻薄。”

钱宁突然产生了一种追随老师而去的念头,他想起了老师临行前留下的遗书,其中介绍了一种新颖体面的自杀方式。这种方式是根据波尔兹曼的新理论创造的。太阳从内至外分为核心层、辐射层、对流层、光球层、色球层、日冕区,波尔兹曼注意到辐射层有一种非常奇特的性质,它能够将高频粒子流原封不动地反射回去。根据这个发现,李慈认为如果计算好高频粒子流的频率、发射的角度,完全可以把太阳作为工具完成自己生命的升华。

经过计算,钱宁惊喜地发现致人于死地所需的粒子流频率比波尔兹曼的理论值高许多,好在云梯实验室拥有世界最尖端的设备,让他有能力发射此频率粒子流,他着手准备着自己的惊天一击。既然就要死,当然要死得精彩壮烈!

钱宁在空地上划出一个圆圈,将高射炮似的粒子流发射器一字排开,精确地调整着角度,让它们呈问天状昂首向上。

他默默地将高速摄像机对准圆心,想要留下生命最华丽的瞬间,这个瞬间,不是为了重生,而是百无聊赖,找不到一处让人心静的桃园。他倚着摄像机写下了遗书,在他写完才发觉不知留给谁。太阳沿着亘古不变的轨道慢慢滑行,他抬头望天,静静地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他将炮口对准太阳,用力按下发射键,十六分钟后,从太阳反射回来的高频粒子流将击中此处。

钱宁从容地走入那个直径10米的圆圈。这种死法奇特的地方在于十六分钟内他随时可以反悔,只要跳开圆圈,他的生命依然会延续下云。

十六分钟到了,身上一股灼热,美丽的世界,再见……

看着这排笼罩在金色光芒下的粒子流发射器,钱宁知道准备工作已经完成,最后一项工作是写封遗书压到摄像机支架下,毕竟这个世界他曾来过,借此留念吧。

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摄像机支架下赫然压着一张纸,字迹是自己的,内容也是自己想说的话。近些天的失魂落魄,难道让自己患了健忘症?好吧,既然已经写好了,现在就等待吧。

他将炮口对准了太阳,太阳出现了十七分钟的偏差,这虽然有些夸张,但也在所难免,错误是计算的一部分。重新计算后,他按下发射键,十六分钟后,从太阳反射回来的高频粒子流将击中此处。

他站在圆心处,双目直视太阳,夺目的阳光让他双泪长流,几分钟后就什么也看不到了,他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回忆曾经的一切——这种感觉好熟悉,似乎曾经发生过……

十六分钟到了,身上一股灼热,美丽的世界,再见……

今天过得特别快,还没等钱宁计算出高频粒子流的发射角度,太阳眼看就要落山了。钱宁收拾好摄像机和粒子流发射器,暗想着明天再死吧,今天地狱可能客满了。

“云梯”已经名存实亡了,多数成员用各种方式追随李慈而去,钱宁茫然四顾,只好继续犀牛一样孤独地徘徊着。

又一个黑夜降临,钱宁关闭掉了所有灯光,静静地坐在书桌前,四周霎时安静下来,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只是瞬间,宇宙中只余下他一个人存在,熟悉的人们好似激流中断缆的轻舟,急速消失于茫茫夜色中。灵光闪过的刹那,一切都已是前生了。将一团粒子堆砌成崇祯的模样,就可以复活崇祯;如果堆砌成原来的世界呢?是否等于时间倒退了?

粒子流轰击太阳的实验是玻尔兹曼设计的,钱宁还记得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这位才华盖世的物理学巨匠不住央求他讲个关于的传说——这些天才们不约而同都对自己身后的八卦有着浓厚的兴趣。

钱宁毫不客气,就给他讲了一个故事。据说波尔兹曼上课很不喜欢往黑板上写东西,学生们当然会经常抱怨听不懂,于是抗议道,“老大,您这样讲我们记不住啊,以后能不能往黑板上写点字啊,别光顾着讲。”波尔兹曼答应了。第二堂,他又在课上滔滔不绝,从a变换到b,b到c……最后总结说,大家看到的这个东西其实很简单,就跟1+1=2一样。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突然想起自己的承诺,于是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了“1+1=2”。

“的确,您不停地宣传原子论,一生都在与学术对手做斗争;更不幸的是您刚逝世,对手们就都承认了原子论。”钱宁同情地看着十九世纪的天才巨匠,安慰他说,“福祸无常,也许正是您当初的行为才有了您现在重生的机会,如果您当时不自杀,怎能了解现代宇宙学呢?听说您正在着手统一宇宙四大基本力?”

一谈到学术问题,波尔兹曼的双眼便闪出了光芒,他从身上掏出纸笔,边写字边说,“谁说我不喜欢写字?那是后世的误传。我认为世界只存在一种力,那就是时间,我们暂且叫它时间力吧。”他把草稿纸递过来,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符,“时间力在衰变着整个宇宙。”

一道惊雷在钱宁脑海中轰然炸开,他猛地打开灯,拔出高速摄像机的储存卡插入电脑,显示屏一帧不漏地播放出了白天的情形。他惊讶地至少被高速粒子流击中过十次!

画面还显示着,在每次被击中后他就从圆圈中瞬间移到圆圈外。

他匆匆下楼,向停机坪跑去。

“先生,还记得我们曾经的长谈吗?那次您说时间是宇宙中唯一的力。”钱宁看着这个越发矍铄的老人,仿佛在死气沉沉的瀚海沙漠里看到了唯一的绿洲。

“当然记得,这个推断可能是我复活的唯一意义。”波尔兹曼头也不抬地回答。

“怎样才能得到时间力呢?我想试验。”

“不知道,我曾设想过用高频粒子流轰击太阳,但没实践过。”老人眼睛直盯着笔下,他正在画一个奇异的图形。

披霞大厦,以美奂绝伦著称,据说清晨时,朝阳会把绚丽多姿的彩霞成幅成幅地披在大厦周围,恰似轻纱随意飘在亭亭玉立的少女身畔;当然,这是远观,如果站在大厦近处向上望,马上会感到一种天地倒转的眩晕,它太高了,好像天兵利器笔直地插向宇宙。

二十点整,钱宁准时出现在披霞大厦顶层旋转咖啡厅里,这个咖啡厅很特别,突出于大厦之外,就像是一盏灯笼被挑在悬崖绝壁上,而且,包括地面在内整个旋转咖啡厅都是透明的,脚下就是万丈深渊,据说有恐高症或者胆小的人根本不敢在厅里横穿而过,只能扶着墙如履薄冰般地挪过去。随着不易察觉地转动,窗外脚下,灯火通明,并在视野之内无限伸展,直到远方变成一道闪亮的地平线。

这一刻岳华坐在厅内的一角,面部没有任何表情,这毕竟是岳华第一次主动约自己见面啊,激动之余,被钱宁想象了千百次的开场白一下子逃得无影无踪。他浑然不见自己从容不迫地凌空飞渡,好像什么人被遥控着来到岳华身边,呐呐地干笑了一声,“嘿嘿,我来了。”

“咖啡自己倒!”岳华在想,今晚找他做什么来着?

“噢,噢。”钱宁只是答应着却没动。

沉默良久——他指着窗外明亮如月的导航灯,“今晚月亮真好看!”

岳华马上附和道,“嗯,是很好看,可能今天是农历十五吧。”

当二人同时发现那只不过是一盏导航灯时,相顾莞尔,引得服务生一阵侧目相向。

“是不是搞错气氛了?”钱宁小心翼翼地问道,顺便偷偷扫了几眼心目中的天使,这时他才发现岳华瘦了很多。

“我感觉很好啊。”她认真地回答。

“找我有什么事情吗?”钱宁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终于找到话题啦。

“这里比天堂还美!”岳华答非所问,低头看着脚下灯火辉煌的世界,然后泪水扑簌簌地流下来。

“岳华,怎么啦?有什么事情跟我说,我给你做主!”钱宁看着泪流满面的岳华,心一下子似乎被掏空了。

岳华擦擦眼泪,强笑着说,“以前我无知懵懂,总是欺负你,谢谢你一直对我那么好。”

“我遵循自己内心的选择,和你无关,不需要感谢。”换做往常,钱宁万万说不出这种直白的话。

“你也变了,如果以前就这样干脆,可能我关注你更多一点儿。可惜……”岳华不敢再说下去。

“别伤心,未来一切皆有可能。”钱宁拍了拍她的手臂,“这不是安慰。”

她惨然一笑,“不用安慰,我本来是找你道歉的。你说得对,这个世界上,你是最适合我的人,可恨我没有听!只可惜时间不能倒流。”

钱宁加重了语气,“这不是安慰。也许用不了多久,我们还会重逢的,只希望那时你还记得我。”

岳华惊愕地抬起头,“难道你要告诉我,时间真的可以倒流?”

听完钱宁从头至尾的叙述,岳华惊讶地合不拢嘴,“你想把时间力作用到整个地球,让地球回到三十年前?我想想啊,你有足够能级的高频粒子流吗?”

“理论上有。现在整个‘云梯’组织的剩余力量正在全力制造。”岳华心思敏捷,钱宁喜欢和她针锋相对的争论,每一次,他都会获得新的灵感。

“就算地球退回到了三十年前,可是云城人呢,他们远在天边,怎么退回去?”

“得知云城人的阴谋后,我们从头到尾分析了整个事件,可以断定,云城人根本就没有来!内蒙古草原上出现的那个声音,应该只是一个智能机器人,和崇祯提到的铁制人根本就是一回事,它现在很可能仍然潜伏在云城中。其实,云城人只是向我们发射了一座不需返航的城堡,他们并无大恶,只是不想我们发展得太快,利用人性的弱点锁住我们的文明而已。”

“也不全怪他们,就算云城人不来,我们早晚也会发现断点理论的。这枚定时炸弹迟早都会在文明发展的道路上引爆。”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就算回到三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如果当时的条件不变,李慈教授他们还是要接受礼物的,我们无法抗拒这种**。”岳华的眼睛里滑过一丝忧虑。

钱宁的脸有些红,“在下一个轮回中,可能我还会说曾经的话,那时你会相信我吗?”

“我现在正努力把你的话刻在心里,到了下个轮回,我想和你一样,关键时刻,也出现似曾相识的感觉。只有这样,我才能转舵。”

钱宁点点头,“我相信,许多人正在做同样的事情。到了下个轮回,似曾相识这种感觉,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强烈。”

“哦,我终于明白了,现在,我们就处在一个轮回中?”岳华茅塞顿开。

“正是如此,现在的世界,不知被我们倒转过多少次了。我相信,早晚地球会突破屏障,打破这个瓶颈的。”钱宁犹豫了一下,紧紧地攥住女孩的手。

岳华没有抗拒。

湛蓝的天空只飘着一朵孤零零的云;云上矗立的那座城堡,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威严——很久都没有人注意它了。

“现在是我最幸福的时刻。”岳华骄傲地向天地宣告。

“我也是。”钱宁挽住她的手,“十分钟前,高频粒子流已经射向太阳,我们的时间还剩下六分钟。”

“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很高兴我最后的归宿是你的怀中。”岳华忽然紧张起来,泣不成声。

钱宁一把搂住她的肩膀,扳起她的小脸,让她和他一起仰望云城,“从此以后,我们要像它一样,不受任何约束,在残存的意识里,钱宁和岳华永远都并肩站在一起……”

太阳颤抖了一下,仿佛被划过亘古长空的利箭刺中,整个光球层变成了痛苦的墨绿色,这个亿万年都未曾受到过如此伤害的庞然大物愤怒了,巨大的火舌腾空而起,夹带着内部物质喷射出高达几百万公里的灼热气浪,磅礡海潮般向利箭来处抛出穿云裂空的能量。

从地球上看去,太阳周围突然出现了一道强烈的光晕,形成了巨大而又诡异的圆,天空逐渐变暗,太阳周围也不断出现黄、绿、红、黑等颜色的交错变化,地球上所有物体同时在颤抖,继而同时发出沉闷的爆裂声,所有粒子仿佛在神秘力量的推搡下不得不回到自己三十年前所在的位置。全部物质融为一体,地球顷刻间化成一枚巨大的色彩斑斓的露珠,在太阳照耀下正放射出夺目的光芒。

即将抵达地球轨道的云城突然奇迹般悬停在半空中,灿烂星光透过厚重的城墙,云城竟如玻璃般透明了,而后更像冬日里被热水炸裂的玻璃杯,碎片纷飞,四散在宇宙中……

智能体遥测地球,同时疯狂地吸收着所有经过它身边的物质,这里距离地球并不算太远,人类的太空垃圾、流浪的小陨石都被它俘获。智能体将它们重组后变成了新的物质。金属花瓣迅速成长着,没过多久它就变成一座城堡。城堡中,有许多风格的建筑,生活着一些逝去的人类。

这些人将成为毒药,将他们母星上的科技牢牢困在当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