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 川

迎着金色斜阳,程双和谭杰在山路上缓缓而行,幽静的山谷,满目的苍翠,煦煦山风那样温柔,让人如痴如醉。两个人静静走着,河水在身边流淌,潜鸟在水中嬉戏,河对面的森林中,大角鹿不时探出头来,好奇地打量着这对如胶似漆的情侣。程双的呼吸急促起来,这是一种从未感受过的甜蜜,世界上不可能有比这更幸福的感觉了!她甚至在想,如果生命就此终结,此生再无遗憾,侧目看去,谭杰的脸上也写满了憧憬。两个人面对面的站住,四只手越抓越紧,此生,他们都不可能分开了。

河水中的潜鸟、草丛中潜伏的乌鸦突然冲天而起,远处安静的大角鹿也狂奔起来,山摇地动,扬起漫天尘沙。

“地震!”谭杰一把将程双揽入怀中,不远处合抱粗细的大树此时剧烈地摇晃着,树冠不时被弯到地面哗哗地抽打着地面。他紧张地环顾四周,山石纷坠,断木横飞,附近没有一处可安身的空场,只好抱住程双埋头蹲在地上。程双倒是轻松自然,时不时探出头来欣赏一下山河破碎的奇景。

大地颤抖得越来越厉害,轰隆隆的闷雷声在地底穿行,地面不断现出道道深不见底的裂缝。谭杰的脸色变了,刚要拉起程双躲开这片险地,然而恰在此时随着一声巨响,脚下一松,便陷入深不可测的裂缝中。

两个人手脚并用,抓住犬牙交错的岩壁获得了半刻喘息之机,地底滚烫的热气涌上来,烤得他们浑身酥软,使不出半点气力。生命即将终结,程双却平静地看着谭杰,他在拼命向上攀爬,岩壁上的碎石不断砸下。

“别浪费最后的时光了,不可能爬出去了。还好,我幸福地过完了一生。”程双轻声说道。

“都什么时候了?别煽情了!”谭杰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程双大为错愕,仿佛没见过眼前的人。忽然,谭杰目光中闪过野兽求生时的寒芒,他低头观察起了喷薄欲出的岩浆,又估量一下程双的身材,一把抓过程双,把程双摁在身下,热气顿时减弱许多,他深吸一口气,抠着崖壁缝隙迅速爬出裂缝,然后——头也不回地消失在程双的视野里。

程双蒙了,无论如何,她也想不到竟会是这样的结局,危难中,自己奉若神明的人竟也是自私冷血的,谭杰尚且如此,别人更不必说,生死原来大于真爱。她木然,松开手,径直坠入裂缝深处。

地底是无穷无尽的黑暗,黑暗尽头,却又闪出几丝光芒。

程双睁开眼睛,天色微亮。

原来只是梦,幸好这是梦。她擦擦额角的冷汗,谭杰冷峻的表情和敏捷的身手依然历历在目,仔细回想,甚至河水被潜鸟激起的波纹形状都还记得清清楚楚。好奇怪的一个梦啊。如果真的遇到灾难,她一定把机会留给谭杰;问题是,梦中逃跑的谭杰,还是自己的所爱吗?百思不得其解后,她也笑了,自己的梦,和谭杰有什么关系?赶紧上班吧,马上要迟到了。

她从**爬起来,端起书桌上的水杯,水杯里没有水,保温壶里也没有,糟糕,昨天又忘烧水了,时间来不及了,到公司再喝吧。程双匆匆忙忙乘上地铁,她很快便发现车厢里的气氛和往日有很大不同,人们对着屏幕指指点点,发生了什么事情?程双扯开拉链,从手包里拎出近视眼镜,老实说,这是她第一次认真观看车厢广告屏的节目。

爆炸性新闻,国家航天局宣布发现了一颗宜居行星!

谭杰是国内最优秀的宇航员,由于他的关系,程双对天文宇航等知识有很深的了解。根据新闻介绍,这颗被称作桃源的行星位于天琴座,围绕一颗红矮星运行,半径只比地球大5%,拥有和地球一样的岩石表面,还存在液态水,甚至存在和地球类似的大气成分,难能可贵的是,它距离地球只有20光年。

“桃源的发现是人类文明发展的转折点,标志着我们正式进入太空时代。”联合国秘书长正色对世界宣告。

“很明显,我们早一天到达那里,人类的命运就会早改变一天。”欧共体发言人宣布加速研发深空宇航技术。

“太阳系外星球的所有权没有公约约束,桃源属于全人类,每个国家都应该为进军桃源贡献一份力量。”美国天文学家旁敲侧击地发表着意见。

播出国际最具代表性的观点后,国家航天局发言人出现在屏幕上,他骄傲的宣布,中国已经掌握了深空宇航的关键技术——曲速引擎,并且现有宇航员完全具备星际航行条件,一年内将独立进行桃源的载人探索。

地铁内一片欢呼声,很明显,中国未雨绸缪,先期秘密研发了曲速引擎技术。程双的心却沉下去了,谭杰是中国优秀宇航员,他总说自己只是虚幻目标的一个储备,原来,虚幻目标是探索宜居星球。现在,虚幻目标成了现实,他会忍心抛下我吗?

她正想着,悦耳的手机铃声响起,是谭杰的。程双的手有点抖,“喂,你在哪里?你肯定知道桃源的事情了。”

“程双,听我说,现在我们正在竞争远征桃源的资格,为了我,千万不要说和我好过,我们只是普通朋友,记住了吗?千万千万。一会儿会有人给你打电话调查,有女朋友的人会被减分的。”电话另一端的声音低沉而急促,显然是谭杰偷偷打过来的。

“这一趟需要多久?”

“超过人类的寿命。”

“你想过我的感受吗?”程双的心冷了,他从来不会忽略我的,“谭杰,真的是你吗?”她忐忑不安地问。

嘈杂的地铁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她,所有人都变成了谭杰的模样,他们端详着程双,漠然走开了。

“谭杰!”程双叫喊着睁开眼睛,天色微亮,仍然是一个梦。

她从**爬起来,口渴难耐,抓起水杯,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半。冷静一会儿后,她越发害怕了,梦中梦,那么现在我是否还在梦中?一看时间,真的要迟到了,她把工作必需品胡乱收拾到包里匆匆跑下了楼。

手机响了,是公司的新同事,叫陆厘。两个人性格相投,几天工夫就混成了好友。陆厘开车上班,说正好路过可以顺道送她。

公司这几天事务不多,她翻译完手里的资料,随手点开新闻。平时,她对时事是不感兴趣的,毕竟,那些新闻远在天边;可今天,她总是不安,新闻仿佛变成了一头张牙舞爪的怪兽,让人害怕却又忍不住想去看。

程双的眼睛迅速扫过网页,浏览器最醒目的地方,一串红色粗体文字长矛般刺入她的眼帘,她揉揉眼睛,网页上的确写着“中国宇航员即将远征桃源”,难道我还在梦里?她浑浑噩噩地点开了视频链接,航天界专家正逐个在点评中国顶级宇航员的特点和身世,分析着谁更可能代表国家踏上考察桃源的征途。一个又一个俊秀英飒的脸庞出现在视频中,谭杰位列第三位,程双的眼直了。

“宇航员看上去很帅,实际——嘿嘿,他们不懂生活,没有真爱,女孩子不应该崇拜他们。”陆厘嬉皮笑脸地凑过来。

程双没作声,嘴唇紧紧抿着,两眼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显示器。

“喂,你花痴了吗?”陆厘提高了音量。

她仍然无动于衷。

陆厘轻轻拍了拍显示器,“喂,听到我说话了吗?同意也好,反对也好,你总得吱一声吧。”

程双如梦方醒,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口应付道:“啊?还得吱一声?好吧,好吧,吱……”说完目光又回到了视频中。

陆厘无可奈何,“都说女孩目光短浅,经常做舍本逐末、买椟还珠的傻事儿,古人诚不我欺啊。”

程双用力摁着鼠标,鼠标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嗒嗒声,“真烦人。”

“我说的不对吗?你不关心桃源星的事儿,却只在新闻里看帅哥,枉我高看你一眼。”陆厘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神态。

程双上下打量着陆厘,心念忽然一动,“我们什么时候发现桃源星的?”

陆厘瞪大双睛,不屑地说:“快来看,我抓到一个火星人!桃源这事儿闹腾了大半年,现在都计划远航了,你刚注意啊……”他顿了一下,安慰程双说,“也难怪,不知道桃源的女孩子太多了,你们的注意力不在这儿。”

“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不可能的。”程双狠狠掐了一下胳膊,很疼,不像做梦。好像哪里不对劲儿,也许神经或记忆出问题了?她不敢暴露心事,突然岔开话题问道,“我昨天翻译的资料呢?”

陆厘指指经理办公室,“都送过去了。怎么,有问题吗?你好像没睡醒。”

程双仔细观察周围的同事,没发现什么异常;又旁敲侧击地试探陆厘,他的话滴水不漏,难道是我丢失了一部分记忆?发现宜居星球这样的大事,自己不可能忽略的。更不可接受的是,她昨夜分明梦到了桃源,难道那不是梦?

她踱到休息室,一遍又一遍拨打着谭杰的手机,每次都是嘟嘟的等待音,是每次的等待音都响到最后。

胆战心惊地熬过一天后,她拖着疲累的步伐回到家,冲进卧室,抓过座机,机械地按下重拨键,嘟嘟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仿佛来自宇宙深处。谭杰啊,你究竟在哪里?你的消失肯定不是本意,你肯定有很多说不出的苦衷,可你那么聪明,总有办法告诉我的,你也知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会和你一起承担的。

夜深了,程双仍旧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电话:我不能睡,我要等着你的消息。

一道刺目的亮光划过眼帘,程双激灵一下睁开眼睛,谁这么讨厌,这么早就拉开窗帘!哦,一个熟悉的背影出现在窗前,谭杰!

刹那间,程双记起了一切,现在才是真正的天明,记忆中的这些全是梦;发现桃源星的事情早已成为了过去,为了程双,谭杰甚至放弃竞争退出了宇航员的行列,两个人结婚已经好几年了。可能桃源对程双的心理影响太大了,她的潜意识中总有它的痕迹。

她大笑着抱住谭杰,“生活真美好啊。”

谭杰回过头,“怎么,做恶梦啦?”

“倒不是噩梦,而是一连串很奇怪的梦。”

“没什么奇怪的,也许,是你工作太累了。”谭杰随口敷衍着,眼睛却望向窗外。

见谭杰对自己的梦不感兴趣,程双也觉得索然无味了。两个人默默对视着,竟然再无话可说。为了打破沉默,她拉着谭杰来到阳台,“给你看我最近养的多肉,怎么样?”

谭杰扫视一眼,“养的不好,摊大饼了,知道吗?”

她扫兴地辩解,“这些天雨水多嘛。”

谭杰嗤了一声,“摊大饼不是一两天造成的现象,明显是日晒不够。”

她有些恼怒了,“咱家条件有限,如果有全天都有日照的阳台,当然没问题啊。”

谭杰索性不再看,板起脸说,“所以不要解释了,你养不好就是养不好。”

她的脸涨得通红,“你怎么这样说?养花又不是为了比赛,你一定要这么扫兴吗?”

谭杰冷笑一声,不再理程双。

她实在忍不住,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曾经以为一生厮守是件浪漫无比的事情,可平静的生活竟如此得枯燥无味,这不是自己想要的。这时她感觉口渴难耐,回身端起杯子,杯子中没有水,她打开水龙头,水龙头里嗞嗞地喷着空气,却没有流出一滴水。

泪水挂满脸颊,用手一抹,哐当一声巨响,程双被惊醒了。从书桌上抬起头,电话已然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原来她在等待谭杰的电话时,竟趴在书桌上睡着了。她抬眼看看时间,时针正指向凌晨两点。

她摸索着找到杯子,咕咚咕咚喝了一大杯水,情绪稳定了许多。她躺倒在**却不敢入睡,梦中的情景让她害怕。以后的日子,会天天如此吗?

红日东升,两眼布满血丝的程双拨通陆厘的手机,“今天你接我好吗?”

陆厘说:“荣幸荣幸”,没过多久就把车开到了楼下。

她没上车,走到驾驶室旁,敲敲车窗,凶巴巴地说:“看着我。”

陆厘冲她挥挥手,“别闹了,赶紧上车。”

“不,看着我。”程双冲他大喊。

陆厘歪着头上下端详着程双,见她枯枝一般僵直地站在车外,脸上结着一层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冰霜,只好顺从地摇下车窗,“好,喜欢看就看吧,谁让我长得帅!”

程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眼泪小溪一样汩汩而出,“我想了一夜,发现问题都出在你身上!所有怪事都是你出现后才发生的,你到底是谁?要干什么?快告诉我!我都要快疯了。”

陆厘一阵踌躇,欲言又止。

程双继续说道:“我梦到过谭杰搂着无可挑剔的完美女人,抛下鄙夷的目光离我而去;我还梦到过和优秀男人走到一起,生活美好甜蜜;我和谭杰在梦中也结过婚,可婚后互相猜疑的生活毫无趣味。梦中的谭杰不是我要的,我要真实的他。”

陆厘竟然满意地微笑着问:“说完了吗?”

程双吐出心中的郁闷,感觉心情舒畅了许多,“说完了,该你了。”

“先上车。”陆厘俯身打开车门。

程双摇摇头,说道:“今天你必须说清楚。”

陆厘指指副驾驶座位,“上来我和你慢慢说。”

程双绕过车头,大马金刀地跨上车,“说吧。”

陆厘脚踩油门,轿车在宽阔的路上划出一道银线,直奔郊外驶去。

“喂,我们去哪里?不是去上班吗?”

“这些天你神经兮兮的,还上什么班?我给你请好了假,去郊外散散心吧。”

他们离喧嚣的城市越来越远,程双不再说一句话,她要看陆厘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可是轿车飞奔了一个小时,陆厘始终在驾驶位安静地开车。

实在忍不住,程双大叫一声,“停车!”

轿车戛然而止,两人身体猛地向前一冲。

“我要回去。”程双冷冰冰地说。

陆厘笑了,“傻丫头,马上你就知道真相了,再忍一会儿吧。”

汽车七扭八拐地开到了一处密林。陆厘停下车,“到了,你先下吧。”

她刚关上车门,轿车“呜”的一声窜了出去。程双万万没有想到他会抛下自己,忿忿追了几步便被车甩的无影无踪。无奈之下,她只好停下来分辨方向……

身后有人轻声呼唤了一声,“程双!”

她回头一看,是谭杰!

在她的想象中,忽然见到谭杰的惊喜必如惊鸿乍起,她一定会大叫着奔过去——可是,她竟然做不到。她只是呆呆地看着谭杰,沉默好久后,才挤出几个字,“你怎么在这儿?”

谭杰的目光似乎也很淡然,“我专门在这里等你。”

“哦,我的怪梦肯定和你有关系。”她故作潇洒地说。

谭杰脸上挂着十足的歉意,“是的,有关系,那些梦是我同意后陆厘才让你做的。”

“果然你们是一伙儿的。”程双非常奇怪,自己竟然没有丝毫的愤怒,“我本以为见到你会号啕大哭,会和你诉说这些天受的所有委屈,还有梦到的那些事情也想和你分享,我还想和你说,虽然梦中你让我痛苦、让我失望,可我依然喜欢你。”

“然后你发现我和梦中的谭杰没什么两样?”谭杰的表情僵硬,或许是他心中有愧吧。

“是的,从刚才你看我的眼神开始,我发现你本来就是梦中的那个人。难道我们还在梦里?”

“不,现在是真实的。梦中的谭杰就是我,你梦到的那些情景在现实社会中并没有发生,可是如果不幸真的发生了,我会做出和梦中人一样的事情来。”

“你怎么知道的?”

“陆厘在你卧室装了一个叫梦境构造仪的东西,它能刺激大脑皮层根据预先设定的情景人物构造出合理的事件来,并且这些事件被大脑储存为真实记忆;普通的梦只是大脑皮层中出现的各种奇幻情景而已。”

“我已经亲身体验了,这种梦让人辨不清现实,让我认为从前所有的都是梦,可梦中人不是你啊?我现在一想到梦中的你就紧张害怕,甚至不愿意去想你。”

“是我,陆厘把我真实的性格输入到梦中,梦中的情景是根据我的性格构造而成的。你明白了吧。”

程双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我明白了,全明白了。你自揭其短就是让我疏远你吧。”

谭杰默然,他从身后便携包里淘出一瓶饮料,“口渴吗?喝点儿吧。”

程双毫不客气地抓过瓶子,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大口。

“记住,你在这里是可以喝水的。”谭杰盯着她,眼神中的不舍若隐若现。

“不只在你这儿,我在哪里都可以喝到水。”程双的眼圈红了,“你为什么非要我离开?”

谭杰的脸在抽搐,“我会告诉你的,但不是现在。时间到了,你在这里等,一会儿陆厘就会接你。”

“你在逃避!”程双冲上去抓住他的衣领。

谭杰慢慢挪开她的手,“现在告诉你,你可能永远都走不出怪圈了。听话,回家吧。”

怪圈?程双睁开了眼睛,夜色仍没有散尽,卧室里黑漆漆的,她已经不想分辨哪个是梦,哪个是真实的了,所有在脑海里留下的痕迹,都是曾经经历的过去。她努力回想,只记得谭杰急匆匆跑开,陆厘殷勤地打开车门,她似乎号啕大哭过,再后来就是回家,但为什么回家后这么快就睡了?对,家里有梦境构造仪!她摸索着打开台灯,翻身下床,在卧室里四处寻找起来。

卧室里没有任何异常,她拉开窗帘,窗外是一条大河,血黄色的河水奔涌流淌。窗外应该对着闹市,再说现实世界哪有这样的河水?程双笑了,原来自己又在梦中。

“是的,你在梦中。恭喜你跳出感情的禁锢,终于能平静地面对我的离开了。”谭杰的身影凭空显现出来。

“你对我没感觉了吗?”程双没有害怕,这只是梦。

“这没有意义。我只想离开之前见你最后一面,我只想见到平静的你。”

“我可以做到,我不会哭天喊地的。”

“我相信你能做到,但那只是一个让我安心离开的壳儿,我想要你内心真正的平静。”

“这件事情很难吗?”

“我最初认为很难,结果发现不是难,而是根本做不到。”谭杰摇头叹息,“能让我狠下心来同意你接受梦境构造仪的治疗,你知道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吗?”

“哦,我丢了部分记忆。”程双的心跳加速了,她总感觉大脑中有一部分是空白的。

“早在桃源发现之前,国家航天局根据当前的天文数据分析,判断距离发现宜居星球的时间不会太远了。国家据此先期投入,完成了深空探测所有的技术和人才储备,我就是这个项目的人才储备。谁也没想到,惊喜来得如此快,确认发现桃源后,我就知道自己该离开了。”谭杰的声音低沉下来,“这次离开,你可以看作是永别。临行之前,国家航天局要了却航天员的心愿,让他们安心远征。我唯一的心愿就是让你把我忘记我,我希望你一生幸福。”

“现在我完全能做到,因为我对你已经没有感觉了。”

“可那时你得知我要离开的消息,不吃不喝,甚至有很多轻生的举动。不得以宇航局给你做了定向记忆清除的手术,没想到你对我的记忆盘根错节,根本无法完全清除。”谭杰苦笑一声说道,“据医生说,除非把你的大脑格式化,否则你总会想起我……”

“那就格式化好了。”

“这和杀人有什么区别?我做不到。最终陆厘建议可以用他发明的梦境构造仪试试,我深思后同意了,他就把仪器偷偷装在了你卧室里。”

“你够狠,看来我们真的不适合。老实说,现在,除了窗外的血河,我根本不能确认自己是否在梦中。”

“这条河叫忘川,只有通过梦境构造仪的认可后才能看到它。”

“忘川?好熟悉的名字,不过我喜欢。”程双想起来了,传说它位于黄泉路和冥府之间,忘川河有奈何桥,桥头有孟婆守着,要想过桥就得喝下孟婆汤,她会问每个要度过奈何桥的魂魄,喝不喝孟婆汤。喝,就忘记前世的一切。有一些不愿忘记所爱之人的,不愿喝孟婆汤,那么,他就必须跳下忘川河,忍受千年的煎熬,才可再入轮回。在这千年中,他会一次又一次看到所爱之人度过奈何桥,却又无法与他相遇,渐渐地,他便忘记本身要等待什么、渴求什么,再然后,便什么都忘了。

“陆厘是我的老朋友,他一开始不忍心给你用。若在平时,我也不想让你看到我的缺点。”谭杰满心苦涩。

“陆厘成功了。现在,我可以平静地放你远行了。”程双想了一会儿,垂下长长的睫毛。

“谢谢。”陆厘的眼里满是愧疚,“去往桃源的发射窗口不会等待,一个月后我就要离开地球。”

“怪不得你说这是最后一面。”程双黯然说道,“哦,恭喜你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从一个真实世界飞向另一个真实世界。可是,为了那个比梦还遥远的真实世界,你牺牲了所有,值得吗?”

谭杰无语,他打开窗户,夜风吹过,程双打个冷战。谭杰回头看她,喟然说道:“这一生认识你,我已足矣。”说完纵身一跃,跳入了窗外的忘川河中。

程双静静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红色的河水中。她不断提醒自己,这只是梦。

忘川水奔腾咆哮起来,陆厘乘着一叶小舟冲她摆手,“我替他回答这个问题吧,那个世界当然没有你重要,可你有国家或者全人类重要吗?”

程双眼里含着泪花,“我只是问问,其实我懂。”

陆厘哈哈大笑,“我知道你懂。既然你已经知道这是梦,为什么不学谭杰跳下来。见识一个光怪陆离的新世界,真实世界可没有这么好玩儿啊。”

程双点点头,纵身从窗口跃下。眼前疾风扑面,脚下竟然是万丈深渊,她蓦然惊叫,“怎么回事儿?难道这是真实的……”

“你要想象自己会飞。”陆厘大声喊。

她依言想象自己长出了翅膀,身体两侧就真的长出一对洁白有力的翅膀。程双在空中画了一个美妙的弧线,径直飞向天际。

“这是忘川,你可以试着喝这里的水,就能分清现实与梦境的区别。”陆厘声音不大,却充满了整个空间。

她从万尺高空俯冲下来,轻盈地把忘川水抄在掌心,掌心的水晶莹剔透,完全没有那种可怖的红色。她把水捧到嘴边,水却消失了,又捧了几次,原来梦中是不能把水喝入口中的,“我懂了。只要喝不到水,就能确定我在梦中。”

“聪明。”陆厘挑挑大拇指,“看得出你已经放下了,那么我的工作也结束了。不管怎样,我拆散了你们,对不起。”

“不,非常感激你,没有你我简直不敢想象怎么活下去。”程双苦笑着致意。

陆厘仰望着她,“梦中没有束缚,如果你感觉难过,就在这儿大哭一通,泪水也许可以冲散你最后的依恋。”

程双摆摆手,“没必要,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不变的情感。我唯一的遗憾就是和从前的谭杰在一起的时候,没有去珍惜,我以为美好的时光,在未来还有更多。”

“人都会有遗憾。”

“你能帮我个忙吗?算是对我的补偿吧。”程双眨眨眼睛说。

“但凡我能做到的,义不容辞。”

“帮我找回从前谭杰和我在一起时的场景吧,你要让我在梦中知道,那些感情、那些时光都是短暂的,我要好好珍惜那一刻。”

陆厘点点头,眼睛有点潮湿,他扭过身,身旁忘川水滚滚流过,一去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