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 常

“你恨这个世界吗?”陌生人弯下腰,似笑非笑地问道。

瘫坐在血污中的男孩儿满脸惊惶,望着被陌生人打跑的地痞背影,不住地摇头。

“这个世界充满了弱肉强食,你无依无靠,想变成强者威慑一方吗?”

男孩儿依然困惑地摇摇头,枯瘦的身体已然缩成了一团。

陌生人一巴掌甩过去,狠狠将他扇倒在地,血水、泥水混杂在一起,汇成细流涓涓而下,“不可救药!你想摆脱那些人,让他们看到你就吓得跑开吗?”

懵懂中的小男孩儿眼睛一亮,终于用力点点头。

“那好,跟我走吧,我能让你变成强者。”

小男孩儿敬畏地看着他,想了又想,才站起身踉跄着随他而去……

夜色渐浓,谢必安伏在冰冷的阳台窗户上,二十年前的一幕忽然浮现在他的脑海,同样是寒星点点、同样是昼伏夜出,唯一的改变是他的角色,从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现在是令人胆寒的收割者。稀疏的光影与窗帘轮廓错落交织,远处昏暗的路灯若有若无地闪烁着,房间里空无一人,整栋楼都静悄悄的,我要继续等,脑海里的声音异常紧张、充满渴望。

这是一栋二十层的旧式公寓,谢必安潜伏在十九层的阳台上。房间主人经常发表一些天马行空的随笔,是一位小有名气的专栏作家——只是小有名气,但在吸食者眼中,名气小得不值一提。这样的人,竟然引起了吸食者的注意,变成一株“庄稼”,真是让人哭笑不得。难道是因为她的美吗?谢必安将资料仔细研究一遍后,唯一能吸引他注意的地方就是她的美。当然,被吸食者关注,对于作家本身而言,绝对不算一件好事。

夜晚氤氲的水汽打湿了年久斑驳的公寓外墙,映着微弱星光描出一条条参差曲折的细纹,不用说,谢必安的衣服上早已沾满露珠、寒气早已浸透身体。这不是什么问题,他拥有超常的耐力,哪怕几天几夜的蹲守,一动不动地伏在原地。等待,从来不是问题。

啪的一声轻响,公寓的门被打开了,步伐均匀的脚步声传来,跶跶,跶跶,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奔卧室而来。他屏住呼吸,将身体尽量贴在阳台窗户上,窗口已经做了手脚,随时都可以一跃而入。柔和的灯光从干净的玻璃中透射出来,“庄稼”细长的身影开始在屋子里生姿摇曳。似乎她并不想马上休息,虽然来到卧室,却没有直接倒在**,而是将各种衣物一趟一趟搬运整理清洗。烦人的家务啊,俗人为何喜欢这种味如嚼蜡的生活?他的脸上满是不屑,依然静静伏在阳台外,必须等待!收割需要在“庄稼”毫无戒备、深度昏迷的状态下才能进行,这是技术要求,没有妥协的余地。

夜色越裹越紧,这种铺天盖地的黑让他神思飘远,黑?黑人,记得那次的收割目标是一个黑人男孩。他翻过地球万里迢迢赶去非洲,在开普敦街头,“偶遇”到那个茨瓦纳年轻人,“你叫哈格?”

“是的,先生。需要帮助吗?”哈格吹着口哨欢快地问道。

“把箱子运到港口。”他高傲地挥着手,圈定了地上十几个装满南非特产的大箱子。

“没问题,一小时保证送达。”哈格回答得很干脆,但并没有挪动脚步,见谢必安没有反应,他加重语气重复道,“先生,一小时就可以送达。”

看着男孩期待的眼神,谢必安识相地从皮包里取出一沓钞票,“一千兰特。”

哈格眼里的光亮一闪即逝,仍然警惕地四下张望,“我要先拿到报酬。先生,茨瓦纳人不会行骗,你们却无法让人放心。”

“哦,也好。”谢必安也不多问,从中取出一半交给他,“我要你亲自去送,就一个人,傍晚时分全部送到。”

哈格拿过钞票,翻翻白眼,“我一个人?哦,明白了,但一人做这么多活儿,价钱是否可以再商量?”他凑到谢必安近前,小声说道,“您找对人啦,放心吧,我的手眼很老实,货物我一不会动;二不会看的;我的嘴巴也很严,和您碰头的事情绝对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谢必安点点头说:“好的,再给你加一倍。”说完把手上剩余的钞票尽数塞到哈格手里,“晚上到中国大酒店来找我,余下的钱一并支付。”

哈格一怔,看到谢必安冷酷的眼神没敢说什么。

傍晚时分,哈格满头大汗跑回来,“老板,您的活儿全部完成。”

谢必安随手拿过装箱单,看也不看地收起来,“晚上请你在这里吃中餐吧。”

哈格的嘴巴张大了,“老板,在这里吃?”

“对,在这里吃。”谢必安拍拍他的后背,“让你品尝一回正宗的中国菜。”

“中国菜?我不想吃。”哈格的眼中燃起一股火苗,转身就走。

谢必安拉住他,惊异地地上下打量着男孩,如今的世界,中国已经变成了世界经济的中心,邀请客人品尝中国菜是最大的礼遇,怎么会遭到拒绝呢?“你恨我们?”

“是的。若不看在先付款的份儿上,我才不想和你们打交道。”哈格的胸脯一起一伏,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中国菜,会带给我不好的回忆。”

“哦,怎么不好的回忆?”谢必安饶有兴致的问道。

“你们的一个摄制组来非洲草原做纪录片。我又是向导又做演员整整忙了三个月,他们对我很好,一直许诺将来请我去中国、去吃中国菜!结果拍摄完成后他们一溜烟地跑了,答应的报酬一分没给,害得我饿了整整一个旱季!”哈格用不太熟练的英语连说带比画,显然怒不可遏。

“哦?你还能做演员?”

“只是在记录片中扮演土著,满足你们亚洲人的好奇心。当然,也不全是扮演,我本来就是土著,只要把平时的衣食住行展现出来就可以了。谁能想到,你们拍完就跑了。”哈格的拳头在空中舞动着,似乎眼前站着的人就是那群骗子之一。

谢必安伸手轻轻一按,哈格的拳头就顺从地垂下来,小男孩的眼睛睁大了,连用几次力,也摆脱不了他的控制,“你,中国功夫?”

谢必安没有回答,只是淡淡一笑,“这样吧,他们欠你的连同我未付的报酬,一并给你还总可以吧?

哈格目瞪口呆,皎白的牙齿在夜色中熠熠生光,“你不是在骗我吧?”

谢必安抓起他的胳膊,急不可待地一拉——老师在街头招募他的一幕忽然闪现,那时,老师也是急不可待,甚至狂躁地给了自己一巴掌,此刻,他完全体会到老师的心境。眼前的小男孩,对于自己来说,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小道具,谁肯将大把的时间花费在他身上?甚至连隐藏情绪都觉得多余。难道收割者只是老师的小工具而已?他的心一凛,不敢再想下去,“走,带你去品尝中国菜,我说到做到。”

“你不是骗我吧?天啊,世界上怎么还会有这样好的事情呢?”哈格边走边嘟哝,将信将疑地被拉入了酒店。

谢必安把他摁在座位里,给他满满倒了一杯白酒,“先尝尝中国的白酒。”

哈格拿过酒杯,想也不想就喝了一大口,呛得他大声咳嗽起来,满脸都是泪水。谢必安大笑,似乎又看到了年幼的自己。在这个色彩斑斓的开普敦之夜里,他第一次敞开胸怀,极尽自己所能,给男孩讲有关中国白酒的故事、中国白酒的喝法,甚至教他中国的礼仪。

喝下满满一杯酒后,哈格的脸涨得紫红,他大着舌头说,“老板,中国人都很奇怪,您却是中国人里最奇怪的。本来我以为您在做非法勾当,可是您却不想保密,还拉我到这么气派的地方吃饭,您对我真好。说了那么多,您能给我讲讲你自己的故事吗?”

谢必安摇摇头,表情僵硬地又倒了一杯给他,看着他大口大口地将酒喝下去。哈格的舌头越发不听使唤了,到后来甚至听不懂他口中的言语,只知道他在不住地夸赞自己。

终于,哈格软绵绵地趴在餐桌上,谢必安让服务员帮忙把男孩儿架出酒店,招来出租车运到城市偏僻的角落。当冰冷的探针刺入孩子大脑的时候,他没有丝毫怜悯,一种无法形容的愉悦感袭遍全身。每到这个时刻,总有一个声音在谢必安耳边响起,收割的究竟意义何在?为了钱?钱已经变成了数字;为了使命?没有谁生来就为杀人;为了报恩?老师把自己带入行纯粹是一己之私。最后还剩一个选项,快感!他无法否认,自己的坚持只为享受美妙绝伦的快感,这种感觉,似乎潜伏在体内的每个细胞,被老师唤醒后,他已经无法抵御这种**了。问题是,他在皮鞭下进行残酷至极的训练、在炼狱中承受无数痛入心髓的折磨,只为了获得这种感觉吗?

雇主的需求越来越不可思议,哈格这样的人遍地都是,何苦付重金让他远涉重洋?卧室中的美女,只是“花瓶”一个,她的经历又有何出奇之处?当然,这与他无关,他需要做的就是收割,完美地收割。世上的智慧,皆可收割……

墙壁上钟表的指针一分一秒地向前行进,当时针指到十二的时候,“庄稼”纤细的身影终于与床合二为一,卧室的灯光也随之暗淡下来。

凝神细听,卧室内的呼吸悠长绵延,“庄稼”已然进入梦乡。谢必安看时机已到,轻轻打开了窗户,纵身跳进阳台,屋内地形早已了如指掌,几个转弯后就悄无声息地来到床边。收割者目力超常,黑暗中也能看清物体的大致轮廓,眼前,“庄稼”极富韵致的脸庞镶嵌在朦胧的夜色中,她秀美绝伦,比照片中的还要漂亮,可美貌又有何用?最终仍是一抔黄土。

谢必安从身后取出专用气雾剂,将能致人深度昏迷的麻醉药轻轻喷洒到她的脸上,他试探着碰碰“庄稼”的脸庞,细腻滑嫩,多么美好的生命啊。探针取出之时,就是如花容颜丧命之日,为满足雇主吸食之欢,真的有必要取她的性命吗?他的手摩挲着**人的秀发,指尖不由自主地颤抖。世上的智慧,皆可收割……

谢必安深吸了一口气,缓缓从腰间抽出坚韧而细长、闪着银光的探针,用手轻扶着美女额头,对准鼻孔,将探针慢慢送进去——探针越插越深,直插入脑。那种无法形容的愉悦感再度袭来,刚才的困惑一下子被抛入天际,什么容貌?什么人生?啊,人间极乐莫过于此。

**人毫无知觉。从技术角度说,收割时“庄稼”必须完全没有意识。如果他们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即将终结,大脑就会下达指令销毁全部记忆,此时就算强行采集,收集到的记忆也是残缺不全的,不能构成封闭的环,自然也就无法让吸食者享用了。

探针尾部是一个装满悬浊液的球形凸起,里面储存着探针彼端传过来的数据。开始时球状物闪烁出微微红光,收割者要盯着红光的闪烁频率依靠敏锐的感觉调整探针的角度和深度,这并不是一个轻松活儿,需要天分和磨练才能恰到好处。谢必安轻捻着探针,三分钟后,眼见球状物闪出轻柔的绿光,**泡也越来越鼓,他才将探针慢慢抽回。他轻轻摇着探针,让取出的数据均匀附着在悬浊液里。不一会儿球状物又变回了红色,他再次将探针插入“庄稼”的鼻孔,继续捻动。

当球状物无论如何摇动都发出绿光的时候,“庄稼”的所有记忆就完全存储在悬浊液里了。他拭净探针,又擦掉作家鼻孔中渗出的几丝脑脊液,脑脊液不会流的太多,探针只要刺破肌肤,就会自动渗出凝血因子。

眼前的女子依然静卧,高耸的鼻梁标示出她无与伦比的气质,可是,她再也不会醒来了,变成了真正的睡美人。谢必安向她深鞠一躬,利索地清理着现场,抹去收割者存在的痕迹,他的职业不能见光,只能存在于都市传说中。

明天,女作家身患中枢性睡眠呼吸暂停症,于睡梦中去世的新闻会传遍大街小巷。是的,如假包换的中枢性睡眠呼吸暂停症,探针在脑突触中收集记忆的时候,大脑中枢受到刺激会发出错误信号,命令呼吸中枢停止工作——该过程不可避免,探针在突触中搜寻记忆是粒子级别的,每个神经细胞都会受到致命的伤害。

收割如预想的顺利,“庄稼”已被提炼成果实。谢必安退到窗口,抬腿跨向阳台,该向下一株“庄稼”打招呼问候了。

一丝异样的感觉爬满全身,似乎有什么不对!他警觉地环顾四周。

阳台窗户被关上了!无论身处何地他从来都留有退路,不可能自己关上门窗。

屋内有人!他嗅到了第三个人的气息。

谢必安倒退几步,卧室内死一般沉寂。很难想象,在如此逼仄的公寓卧室中,有人竟能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关上窗户,隐藏到屋内。他屏气凝神四下张望,终于发现落地窗帘边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正和窗帘一起微微摆动!顶级的伪装术,除了收割者,没有人能做得如此惟妙惟肖。

他临危不乱,可以断定,此人并不想突施暗算,否则自己早就命丧当场了。

那人从窗帘阴影中踱步出来,哦,多么熟悉的身影啊,这个身影,曾带给他希望和光明,也曾让他从心底发出过绝望的呼号。

对面的人时常恨随,那个领他入门的“陌生人”。他还是那样精神抖擞,二十年的光阴似乎只是从他身边流过,不能改变他分毫。谢必安对老师一向尊敬有加,赶忙上前问候。毕竟是他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迹、给了他更宽广的视角;没有老师,他不是在街头斗殴中丧命,就是仍蜷缩在古旧的街头,茫然看着这个和他没有任何关联的世界。现在,他已看透了人间的繁华。

老师没有理睬他的问候,只是幽幽说道:“恭喜你,又一次满载而归。”语气平淡如水,没有丝毫波澜。

谢必安心头一紧,空气中似乎充满了贪婪,“谢谢老师,一切都归功于您。深夜偶遇,不知老师有何指教?”

“明知故问。”老师不屑的回答。

谢必安下意识地拢紧身后的果实,“这个?老师根据您定的行规,作为您最忠实的学生,我不知如何是好。”

老师干笑两声,“我的确为这枚果实而来,不过既然你赶了先,它自然属于陆无武。放心,我不会让你陷入两难的。”说罢身体向后一撤,让出一条道路来。

谢必安长吐舒一口气,“多谢老师包容。为您做事,是我终生的荣幸。”

“有这句话足矣。”老师摆摆手,意味深长地告别道,“你去吧,记得走时别关上所有的窗子,给我也留一条路。”

谢必安一震,刚迈出的左脚硬生生停在了半空,学徒时在长满铁钉的木棒下铭刻肺腑的行规逐条入脑:果实所有权是雇主,收割者不得擅自将果实转给他人;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学生不能违背老师的要求;收割者不得吸食果实,除非他身为导师;违规者必遭天谴。冷汗顺着额角涔涔而下,老师的话足以将他置之死地!

呆立片刻后,他解开固定夹扣,将果实恭敬地举过头顶,“我的雇主是您推荐的,现在却又不得不背叛他,学生有苦衷还请原谅,请老师不要处以极刑。”

老师没有伸手去接,叹气说道:“此乃死路,万劫不复,不能这样走。你走吧,别让我也陷入两难。谢必安,你记住,总会有办法让你摆脱两难境地的。”

谢必安心中更加疑惑,猜不透老师的真实用意,他斗胆抬眼一看,两道饿狼般的目光袭来,吓得他马上又低下头,只得连声答应,“是,老师说的是。”说完他打开窗头也不回地翻过阳台,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老师,真的放过自己了吗?不,不可能,天下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

静谧的别墅里,商界巨贾陆无武正无所事事地仰望着晴空。近来他对天空忽然产生了兴趣,湛蓝的天空无边无际,可谁又能想到,在安静祥和的湛蓝背后,竟是宇宙深空那无穷无尽让人窒息的黑暗呢?灯红酒绿、美女相拥的生活何尝不是如此,这些令人目眩神迷的享受背后,也是无尽的空虚。人生百年,无非是尽可能多的享受生活,不给自己留下遗憾而已。直到成为吸食者,他才发觉前半生过得毫无意义,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不仅仅是美女香车、名山大川,他还要各种各样的体验,只要世间存在过的感觉,甜蜜、疼痛、功成名就、穷困潦倒……都是对生命的一种诠释,他都想逐个来过。

科技已经近乎魔法,能直接在人脑中提炼出记忆来。脑海里回放着那些被吸食掉的深浅不一的绿色果实,各种各样的人生在他的意识深处回旋。那些人每天的经历、每个小时的感觉都和亲身经历的没什么两样,他们拥有的一切都变成了自己伸手可及的记忆。须臾之间体验一个完整的人生,是多么美妙的感觉!他甚至怀疑,每颗果实本来就是自己的一个轮回。

这些果实,不但让人畅享红尘,还能占有那些“庄稼”一生所有的知识和经验阅历,让吸食者不知不觉间能力大增。陆无武越来越喜欢在商界冲杀的感觉了,现在的他战无不胜,按现在的进度吸食下去,说不定,世界首富的桂冠早晚都会收入囊中。

只是在商界吗?政界呢?他感觉到一丝惊喜,前方似乎有个光亮在等着他;但这光亮周围似乎满是旋涡,一念及此,他都会胸口胀痛,气闷不已。最初注意那篇文笔娟秀的科幻小说时,陆无武哑然失笑,小说很普通,只是主题另类,作者写出了记忆提取的可能性和技术成熟后的可怕未来,还提到了集体记忆的概念——无知的作者啊,你哪里知道?这种技术已经存在。

陆无武又一次胸口胀痛的时候,他的脑海里闪过那篇小说,集体记忆,哦,我现在不就是活生生的一个集体记忆吗?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抓到了旋涡中的一根稻草,可惜稻草太脆弱了,稍一用力,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很显然,作者对于集体记忆的理解也是模糊不清的,她只是潜意识中抓到了什么东西,或许就是那根稻草吧。

我需要她的稻草!陆无武把她的名字写在纸上,亲手交给了谢必安——世界顶级的收割者,他总能在最短的时间完成任务,果实品相也是业内最佳的。陆无武承认,自己运势奇佳,每逢人生的重要节点总有贵人相助。上层社会刚刚出现收割者传说的时侯,他就结识了常恨随,谁又能想到,那么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竟是收割者的导师,由他推荐的自然是最顶级的收割者。自此以后,他的眼界更加开阔了。

看到谢必安捧出泛着绿光的果实,陆无武非常绅士的道谢,收割者的报酬是事先给付的,一个谢字已足矣。

仰在游泳池边的躺椅上,秘书拿来工具包,陆无武示意秘书走开,然后从包里取出一根探针,探针尾端,连着一根亮晶晶的导线。他拿过浑圆的果实,将果实放到精致的托盘里,通上电流,托盘里霎时闪出绿莹莹的电光。

美女作家即将融化,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啦。

他示意收割者帮忙,谢必安走过来,将探针轻轻插入鼻孔,陆无武闷哼一声,老实说,这个过程不太舒服,甚至有些血腥恐怖。这点需向常恨随建议一下,吸食过程是否能人性化一点?

脑海中忽然展现出一副温情的画面,来了,那个熟悉的感觉来了。他极其放松地闭上了眼睛,享受着人间从未有过的欢愉。美女作家的人生真是美妙,上学伊始,就是学校的明星,她聪明好学,眼界颇高,放着众多豪商巨子的玫瑰不顾,竟主动追求一个无名小子。也难怪,那小子桀骜多才,如果机遇加身,没准儿也能掀起一股风浪。没工夫体验这些风花雪月,那篇小说呢,我要找到创作源泉,解开心中的困惑。在粉色记忆中徜徉良久后,他终于在记忆的角落中找到了那篇小说的痕迹。

人生须臾,究竟什么最重要呢?金钱?权力?都不是,人生最贵重的是一生的经历。每个人的经历都是独一无二的,无论他多么卑微,总能给其他人带来启迪。如果能在逝世前将记忆提取出来供后人敬仰学习,势必可让后来人少走许多弯路,更让逝者永远活在后辈的心中。问题是,记忆提取技术是一把双刃剑,会把人类彻底引入歧途。那些最先掌握记忆提取技术的人禁不住**,会提取其他人的记忆,他们由此心智大开,将彻底统治人类,极端情况下,他们互相提取,人类终将集中在一个记忆体之下。陆无武失望地摇摇头,危言耸听吧。阅读这些无根无据的疯话简直就是浪费时光,他拨开一团云雾,记忆的另一端,美女作家正在浴室照镜子,欣赏着自己性感迷人的胴体。

看着陆无武如醉如痴的表情,谢必安心头窃笑,尘世俗人,流水账一样的生活,有什么值得品味的呢。他冷笑着打开一包药洒在水杯中,将水杯放在雇主触手可及的地方,尽情享受完别人的一生后,巨量的消耗会让享受者干渴之极,这包药物也许能让他们补充一些体能吧。

真美,陆无武在脑海中擦着鼻血。“世界终将被一人统治。”一个声音顽强地穿透雾幛,把浴室幻象击成了粉末,看来美女时刻都在思考这个问题,杞人忧天的幻想再度潮水般涌过来,直到把他吞没,“底层人只能控制自己的手脚,高高在上的人会想方设法地控制别人的手脚。当别人的手脚被自己控制后,他们是否可算作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进一步来说,一个井然有序的帝国,其实所有行为全部是皇帝一人的意志,帝国可否算他身体的一部分?人类总想控制更多,电脑机械就是控制力量的延伸。那么,控制所有智慧或者更大范围乃至整个宇宙,是否本来就是智慧存在的意义呢?是否这就是宇宙本身的意志?”世界终将被一人统治?一道闪电在陆无武脑海中陡然划过,此刻,我正在吸食别人的记忆,未来呢?是否也会被别人吸食?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忽然发现,一直隐隐胀痛的胸腔舒畅了许多。

他的心脏跳动得越发剧烈,口内干渴之极,撑开朦胧的双眼,透过眼皮缝隙找到吸管,一大口味如甘泉的饮料霎时浸遍全身。

三个小时后,谢必安来到陆无武身边,只见他仰卧在躺椅上,已然昏睡不起。谢必安抽出那根令人胆寒的探针,手腕轻轻一抖,探针从鼻孔直插进去了,发出啵的一声轻响,空气中似乎渗出一丝烧焦的味道。这是谢必安花费时间最长的一次收割,毕竟,这个大脑中保存着数十人的记忆。

常恨随把玩着谢必安呈上的深绿色果实,脸上露出少有的笑意,“恭喜,你终于找对了路。”

“收割雇主不在惩罚之列吧?”谢必安惶恐的问道,老师是一个永远都猜不透的人,他的言语和行为或许正好相反,记忆中,很多当初看来美好的事情到最后却发展成了悲剧。

“收割雇主?哦,雇主如草木,他们的命运全看自己的造化,与收割者何干?而行规,必须如磐石一般存在。”

他把果实小心地放到木制托盘里,抬眼审视爱徒,“眼前只有你我,说话不可有丝毫隐藏。老实说,你曾有吸食它的冲动吗?”老师用手指轻叩着托盘,发出“笃笃”的木鱼声,房间里香烟环绕,竟勾勒出高僧论法般的高远意境。

“我……”谢必安咽了一口唾液,“行规要求我不能这样做,它是毒品,会消磨收割者的意志。制毒之人不吸毒。”

“每个人都有欲望,之所以制定这样的行规,只为防止收割者迷失方向。我确定,你也有吸食的欲望。”

沉默,谢必安没敢回答。

老师笑了,笑得高深莫测,“你已然超越平庸,不再是普通的收割者了,这条禁制对你不再起任何作用。眼前这枚果实,就作为你新的开端吧,或许多年以后,你会对年轻的人说同样的话。”

难道老师是想传我衣钵吗?谢必安怦然心动,他半信半疑地端坐在特制的木椅上,犹豫着接过老师递来的果实,这枚果实,真的蕴藏着数十人的生命痕迹吗?

老师熟练地按下开关,垂直的椅背缓缓放平了;老师从精致的木盒中取出探针,探针发出诱人的光彩;老师伸过干燥、修长的手指,帮他调整姿态方便他吸食——探针穿透脑颅骨,哦,冰冰凉凉的,没有想象中的那种疼痛。一个厚重的蛋形空间从大脑深处显现出来,里面有很多陌生人的脸,他将注意力集中到某一张脸上,意识就穿过那张脸,后面又有更多的脸在看自己。受他的意识牵动,无数的脸疯狂地飞舞起来,蛋形空间变成了无数面镜子堆成的迷宫,谢必安顿感胃内翻江倒海、身外天旋地转。他稳稳心神,决定从众多张脸中找到最熟悉的一个,陆无武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他用意识把原雇主的脸作为参照物,空间才按照设定重新构架静止下来。他把意识探入陆无武的记忆体,亲眼目睹了他的每一次出手、每一次算计,他曾为了公司的绝对话语权发起硝烟弥漫的股权大战,也曾为了自家别墅和别人相互勾结巧取豪夺占用村民的土地,卑鄙龌龊的人生。谢必安不屑再看,小心翼翼地顺着记忆链接找到了美女作家,她的记忆中尽是些细腻悠长的分析。谢必安也不关心宇宙的命运,非洲小男孩呢,他翻遍整个记忆库,也没找到哈格的记忆。

哈格的记忆怎么会不在这里?转念之间,谢必安看到陆无武之子在吸食小男孩的画面。原来,那位公子哥想去非洲狩猎,为了在同伴间炫耀,他要学到非洲草原的生存技巧。载有哈格影像的纪录片畅销全球,他选择了可怜的小哈格。原来,吸食不仅是享受,更多的则是获取,每个人都是一本书,所有体验、所有知识都能被吸食者占有。如果吸食者生性本恶,经过成年累月的去善存恶之后,吸食者的手段岂不是越来越老辣?世界被野心家统治也是必然之事。也许,这件事正在进行?

他猛然睁开眼睛,看到了眼前的水杯,嗓子里干涩异常,他抓起杯子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这与我何干?

眼见爱徒将果实全部吸收了,常恨随将探针一扭,探针后段的**泡缓缓鼓起来。谢必安是他最得意的学生,但终究不是自己的一部分,为谨慎起见,还是亲自制作果实比较安全。

陆无武吸食美女作家,谢必安吸食陆无武,然后自己亲自收割谢必安,无懈可击的食物链。起初,和陆无武一样,常恨随只是好奇,想从作家的思维里得到一些启迪。来到作家居住的公寓,他发现谢必安正在收割的时候,他突然灵光乍现,想到了这个完美的食物链计划,美女是他的目标,陆无武本来就是他栽培的一株“庄稼”,谢必安呢?自己从来没有吸食过收割者,趁此良机,何不一试?反正世间个体早晚都会被自己所食用,今天何不一箭三雕呢?

常恨随心满意足地欣赏起了墨绿色的果实,从爱徒鼻孔中抽出探针,把爱徒僵硬的身体从椅子上推下去,将探针放入高温设备下消毒,迫不及待地仰卧到木椅中,举起探针准确地插入自己的鼻孔,他的全部动作一气呵成。

和别人不同的是,常恨随在吸食过程中从不需要别人的协助,他必须保持清醒。众多记忆滚滚而来,轻车熟路地找到美女作家的记忆后,他松了一口气,美女作家有轻度的抑郁症,所有观点只是出于毫无根据的遐想;在她的遐想中,众多记忆混杂在一起后,还会发生突变,变成自主的意识。笑话,所谓记忆,只是人类刻在大脑上的痕迹,所谓收割,就像碑文拓片,只不过拷贝时会对原件会造成损害而已。也好,这是最好的结果,如果她真的构建出无法辩驳的论证体系,那才是悲剧呢。

常恨随惬意地游**于纷乱的记忆中,不远处是一个界限清晰、棱角分明的记忆体,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原来是谢必安的。难以想象,这种没有思想的人竟然有如此坚定的记忆,他好奇心大发,一头撞进记忆体。哦,收割前的每个感想都那么真实,哈哈,正如自己所料,每次收割的时候,他都有想亲自吸食的冲动,难得的是,他坚定的毅力竟然将这种冲动扼杀于萌芽状态,将之转变成一种收割的快感。记忆体不会说谎,谢必安对自己的恭敬是发自内心的,从未有过非分之想。这种人是天生的杀手,万里挑一,唉,他有些惋惜,早知这样,真不该这么早就收割他。

常恨随想顺着原路返回,抬头望去,竟然看不到来路。他心里一惊,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他匆匆赶到记忆体边缘,外面灰蒙蒙的一片,哪里还有什么路?虚空中,他拨开一团又一团迷雾、穿过一条又一条记忆链接,就是找不到意识的出口。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发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记忆体。在这个记忆体中,青年人正在屋中来回踱步:记忆的本质是什么?目前流行的类似电脑学说绝对是错误的,我认为记忆的本质是突触可塑性,我要进行反向脑工程研究。年轻人目光坚定地抬起头,哦,那是年轻时的自己,我怎么跑到自己的记忆里来了?

一段残片漂浮过来,是谢必安进行魔鬼训练时的记忆,他双手被反绑着沉到水底,任务是用牙齿戴上放在水底的面罩,成功者生,失败者死。深水中令人绝望的窒息感传过来了,常恨随忍不住大口喘着气,这种感觉,分明是自己亲身经历的,怎么会在谢必安的记忆里?

柔风吹拂着窗外的柳叶,屋内宽大木椅上的男人突然跳起来,他拔掉鼻孔中的探针,径直来到镜子前。镜子中立马出现了常恨随的影像,只是目光越发深邃,他抚摸着自己的脸,大脑急速运转,我是谁?谢必安、陆无武、常恨随?每个人的记忆都是自己的。几个小时前,一个男人收割了另一个男人,然后被第三个男人收割,每一次事件,都是自己的亲身经历,那么,现在我的记忆中究竟谁是主导呢?他闭目冥想,悲哀地发现,所有的记忆都是平行存在的,都完全属于自己。一丝细弱的声音从脑海中飘过,所有个体都是人类的一部分,如果把人类看成是一个整体,你就不会烦恼啦,你是世界。

他猛地一拍头,茅塞顿开。我是世界,一切都属于我。世界上还有很多人,他们的知识、他们的经历,都是我的一部分,都应该为我所有。曾经的收割方法腐朽不堪,不可一世的收割者也可以消失了,他有更先进的方法收割人类记忆。他要升级探针,把探针智能化,然后将探针当作木马植入到所有医疗设备中去,当探针发现病人奄奄一息时将会自动释放麻醉剂、自动收集记忆,在病人临终前收走他最珍贵的东西。

宇宙是一块意识破碎的拼图,我要将拼图恢复原状。我究竟是谁?我能收走每个人的记忆,我是勾魂使者。一个名字在他的脑海中升腾而起——无常!

是的,我就是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