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 囚

他睁开眼看见白茫茫的一片;闭上眼,脑海中是无边无际的昏暗。他的意识随风飘**,一会儿近在眼前,一会儿又远在千山之外,混沌中到处都是令人无所适从的虚无,身体内外总有一股欲将他融化的力量在无休无止地纠缠着。他想离开,却不知心向何处;他想驻留,却四顾茫然。

恍惚中,他耳畔响起熟悉的交谈声,他再次睁开了眼睛,几道人影正在身边他不停地穿梭。

头顶是雪白的天花板,那么我应该身在室内;背后柔软舒适,我肯定是仰面躺在**;眼角余光里,一个细脚伶仃的输液架孤零零地站在他身边,据常理推断,我应该在医院里?纷至沓来的记忆中,冰冷、灼热、胸闷、永别、快乐、痛苦各种各样的感觉在大脑中纠缠交错,这些记忆似乎离他很近,却又遥不可及……

我是谁?

他屏住呼吸,一个熟悉无比的名字立马跳了出来——江潮。

我在哪里?

记得那是一座巍峨高耸的雪峰,犹如巨剑直刺天际,哦,白色女神!是的,我应该在乔戈里峰。

我去雪山做什么?

一个身材高挑、笑意盈盈的女孩远远地冲他招手。女孩名叫孟瑶,他们因山相识相知,两个人约定去乔戈里峰留下人生最浪漫的那一瞬。之所以选择这座野蛮巨峰,就是因为它超高的攀登难度,两个人曾不约而同地视它为人生的终极。他们顺着北坡一路攀爬,前方岩崖壁立,脚下冰缝纵横,到处都是雪崩留下的溜槽痕迹。

一道低沉悠长的闷雷声响过,大地突然疯狂地颤抖起来,冰雪和碎石犹如巨大的瀑布,从高不可及的峰顶直落而下,登山队伍猝不及防,瞬间被埋在雪中。江潮紧紧拉住孟瑶的手,将她护在身下,几秒钟以后,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从四面八方压迫而至,五脏六腑瞬间就与冰雪融为了一体……

“江潮,你醒了?”一个充满磁性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他目光涣散,适应了很久才看清对面的人头发花白,“这是哪里?孟瑶在哪儿?”说着他全身用力,挣扎了几下却始终无法坐起身。

“哦。”对面的人慌忙扶住他的肩膀,“你身体虚弱,先休息几天再说吧。”

江潮迫不及待,刚要再说话,头顶的天花板快速旋转起来……

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那个人依然坐在他对面,他保养得很好,除了头发花白外,周身洋溢着活力。江潮不敢再用猛力,只是侧头冲那人致意,“谢谢!谢谢你救了我。”

只听那人郑重其事地告诫他:“你的伤太重,你必须严格遵守这里的规定才有可能康复。”

江潮有气无力地点点头,“我懂。请问怎样称呼你?”

“田园。”那人回答,语气中颇有自信。

“田园?田博士,你好。”江潮小心翼翼地伸出右手,生怕用力过度再次昏厥。

一串清脆的笑声从头顶处响起,“田博士?哈哈,你搞错了。”

江潮仰头张望,才发现头顶还有一个人,身材高挑、笑意盈盈。他呆住了,猛然坐起身,“孟瑶?你全身痛吗?”

女孩吓得跳开几步,“孟瑶?我不叫孟瑶啊。”

江潮用手扶住床边,慢慢将两腿移到床下,身体前倾,双腿用力,他的身体摇晃着站直了。深深吸了两口气,他尝试着向前趟一步,身体似乎没有想象中那般脆弱。一阵窃喜之后,他看准方位,趔趄着向女孩走去。

女孩惊恐地大叫:“你,别过来。”

头发花白的人瞪了女孩一眼,“赶紧扶住,如果他摔倒,扣你一个月信用点。”

女孩吓得吐吐舌头,不敢再躲避,赶紧迎上来扶住他的臂膀。

近距离观察女孩后,江潮才发现她的表情僵硬,眼神中全是陌生,“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没关系,以后你可以叫我夏娃。”见他还算正常,女孩松了一口气。

“夏娃?你怎能叫这样奇怪的名字?”在江潮的观念中,中国人就是中国人,用欧美名字总有点不伦不类。

“喜欢就行呗。你知道我刚才大笑的原因吗?不要叫他田博士,你听错啦,他叫天元,不是田园,直接叫天元就可以了,我们都是这样称呼的他。”夏娃的语速很快,指着不远处另一个忙碌的身影说,“那个人叫泰山。”

一种难以名状的陌生感罩满着全身,他警惕地四下打了一翻,焦急地问题:“这是哪里?”

“这是N40E116BJ区。”夏娃毫不掩饰地左右端详着江潮,在她的眼中,江潮似乎是一个很奇怪的存在。

“什么?”陌生感越来越强烈了,甚至有些可怕,江潮咽口唾沫,“抱歉,我听不懂。”

“你当然不懂,一个被冻僵的身体,怎么能理解二百年后的世界呢?”夏娃提高音量大声说道。

天元和泰山闻声放下手里的工作,目光齐刷刷向江潮射来。

“二百年后?冻僵?”江潮刹那间全明白了,无数言语堵在胸口却不知向谁诉说。他只能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往日种种齐齐重现,难以相信,倏忽间一切都远在二百年光阴之外了,时间无法回溯,命运也无法改变。

“夏娃说的没错,你确实被冻僵了,二百年后侥幸被我们找到,所以你才能苏醒。”天元见他神色恍惚,怕他一时难以接受,赶忙解释,“身体虽然复苏,你的大脑却受到永久的伤害,可能有些记忆再也找不回来了,还可能出现记忆错位、混乱等现象,到时你不要害怕,相信过段时间会好转的。”

脑海中记忆纷飞,各种回忆电影般清晰地展现着,尤其是孟瑶,她举手抬足、一颦一笑就在眼前,惨剧似乎并未发生,也许几分钟以后,她就会从门外跳进来,顽皮地向他挥动拳头。

见江潮呆立不动,天元赶紧示意助手们上前救护。

江潮惨笑,曾经风光无限的探险家在子孙们眼中变成了弱不禁风的病人,“没关系,我能承受,而且记忆也并未丢失,我全记得。我记得很清楚,雪崩的时候孟瑶和我在一起,当时我们的手拉得很紧。你们发现了我,难道就没有发现她吗?孟瑶在哪里?”

天元摇摇头,语气中满是同情,“很遗憾,我们只发现了你一个。时间过了那么久,你们又没有意识,应该早被冰雪隔开了吧。”

江潮默然不语,慢慢挪到窗边。窗外,是一望无际、平如铅箔的荒漠,光秃秃的,没有任何植被,不要说动物,就连一棵树都没有。他打了个冷战,那种陌生感再次袭遍全身.偌大空地,竟没有一个凸出的物体!没有人、没有物,视野中只有一个二维平面,蔚蓝天空与灰色平面在尽头相接,黏合成一条无比清晰的地平线。这是一个死气沉沉的世界,除了他们所在的房屋,所有多余的元素尽数被抹平了。

天元走到他身后,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不要害怕,世界虽然有了很大不同,却更简洁、更有效率了。休息几天,彻底康复后让夏娃带你去新世界流浪,你会学有所用的。”

“可以去那个地方看看吗?”江潮的心开始滴血,他不想记起乔戈里峰,却又不能忘记它。

“二百年过去了,不在乎多等一个月。”天元边说边扶他返回病床。

江潮恢复得很快,十天后,身体就行走自如了。天元非常满意,让夏娃陪他去外面散心。

重生以后,他第一次感受到阳光的热度,空气中没有风、天空里没有云,当然也没有任何声音,世界静悄悄的。他回过身,震惊地发现病房不止一间,而是无数间一模一样的房屋整齐地连成一排,铁轨般一路伸展到天边。见他目瞪口呆的模样,夏娃告诉他这排房屋一直通向N40E32AK区,也就是二百年前的土耳其城市安卡拉。

“都是病房吗?”江潮的心缩紧了。千百年来,被冰封的人不计其数,也许天元找到了很多他这样的可怜虫,孟瑶是否也住在其中一间里呢?

“病房只有这一间,其实,我们不叫它病房的,它是我们的一座实验室。至于这排房屋,每一间都有不同的用途,实际上,它是地球上仅存的三十六座城市之一。”

“城市?这样多不方便?办一件事情你们可能要走上千公里。”苏醒后,江潮第一次开心大笑起来,真不知道后人是怎样想的,“再说,地面上山川纵横,你们的轨道城市难道还要跋山涉水穿越隧道吗?”

“没有高山,也没有河流。”夏娃平静地说,语气中满是自豪,“所有的高山大河,都被我们削平填满了。现在的地球,除了海洋,就是平原,再没有其他地形了。”

江潮良久无语,“这个世界,我无法理解。”

见他情绪越来越低沉,夏娃抡起拳头朝他胸膛捶了几下,“振作!振作起来!能看到二百年后的世界,历史上哪个人能做到?你是幸运儿,应该高兴,不应该悲伤。”

这是孟瑶的招牌动作。原来,眼前的一切,都是孟瑶和他开的玩笑;或者,所有的经历,都是一场梦。他一把拉住夏娃,手攥得紧紧的,“别再骗我!告诉我你叫孟瑶好不好?”说完眼泪再也止不住,哗哗地从脸上奔淌而下。

夏娃慌乱地摇摇手,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放开!你大脑短路啦。”

他的手仍然紧紧握着,夏娃无奈,抬腿狠狠踢了他一脚。江潮这才发觉自己的失礼,忙松手连连道歉,“对不起,我失控了。”

夏娃低下头,偷眼瞄着满脸泪痕的男人轻声说:“没关系。虽然我不能理解你的行为,但好像你讲的故事确实很感人。”

江潮擦干眼泪,不敢再想入非非。为打破尴尬的气氛,他有意岔开话题,故作轻松的问:“在移山填海的过程中,你们发现了很多前人留下的宝藏,其中就包括我这具僵尸,我猜的对不对?”

“对啊,就是这样的。”夏娃抬起头,眼前的男人似乎越来越高大。

“可孟瑶就在我身边,你们真的没发现?”这个让他夜不能寐的问题始终盘旋在他的心头,绕不开也甩不掉。

“我们——这个,当时我并不在场。天元说得对,二百年的时间,你们的手拉得再紧也会分开的。”夏娃有些慌乱,似乎不知如何作答。

“带我去乔戈里峰看一看好吗?也许我能找到她,毕竟我俩之间存在着科学难以解释的直觉。如果能见到她,你就会知道你们两个有多么相像了,真的,你们好像拥有完全一样的基因。”江潮有意勾起女孩的好奇心,既然夏娃和孟瑶长得这么像,那么她们的性格也应该类似。

“乔戈里峰?那里禁止通行的。”夏娃双手一摊,表示毫无办法。

“这里能上网吗?我想多了解一些你们的世界。”江潮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二百年前的古人被救活绝对算爆炸性的新闻,网络中不可能没有痕迹的。

“上网?不行。”夏娃叹口气,脸上挂满了爱莫能助的神情,“我们用大脑直接访问信息海,你是新‘品种’,没有可以匹配的接口。”

“你帮我访问怎么样?不要翻译,我要原汁原味的文字。”

“也不行,我们的资料和二百年前相比,语言风格、思维模式都有很大不同。如果直接读取,我怕你消化不了。你的大脑现在属于带病作业,稍不注意就会受到二次伤害。”

见夏娃百般推脱,江潮的心沉了下去。病房中他只见过天元、夏娃、泰山这三个人,难道自己被救是一个不能公开的秘密?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找到孟瑶的可能性就更小了。

“带我去巡游世界总可以吧。”他的声音悲怆而低沉,如果夏娃还想办法推脱,就说明他们肯定有问题。

“当然可以,不过真没什么好看的,世界各地,和你眼前看到的景色一模一样。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世界被我们推平了。”

“我一定要去看。”他的口吻不容拒绝。

“好吧。”夏娃答应了,“我有飞行器驾照,可以带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除了禁飞区。说吧,想去哪儿?”

“既然陆地已经被你们折磨得不成样子了,那就去看大海吧。大西洋怎么样?”江潮思考一阵才说出了目的地。

“有点远,太平洋不是一样吗?”

“正因为太近、太熟悉,我反而没有兴趣。听说大西洋的海浪壮观绚烂,我前生却从未看到;今天侥幸重生,怎能错过这个亿万分之一的机缘呢?”他的眼神空洞迷离,思绪不知又飘到何处去了。

飞行器爬上万米高空后,地面就尽收眼底了。大地仿佛变成了一个无边无际的停机坪,冷冷地反射着太阳的光辉,凝神细看,地面上还有丝丝闪着光亮的细线,穿行在一成不变的二维平面中。据夏娃说,那些细线就是一座座城市。

面对着做梦都想象不到的奇景,江潮若有所思,“难以想象,一颗偌大的行星,竟然被你们磨成了乒乓球。”

“你别说,地球还真挺像的。你的想象力真厉害!”看得出,夏娃不是随口一说,因为她的眼睛里,溢满了五体投地的神色。

驾驶舱不大,只能容下两个人的身体,近距离看着女孩恍若孟瑶充满线条感的侧脸,江潮的心跳加快了。他不敢多想,胡乱抓了一个话题随口问道:“你们的科技发达,飞到太阳系边缘应该是小事一桩吧?”

夏娃脸上露出惭愧的神色,“让你失望了,在我们眼中,恒星不过是可以产生核聚变的球体,行星不过是绕着它们转圈的碎块,没有任何趣味,不止如此,大气层外所有的东西,我们都不感兴趣。”

江潮失望地叹了口气,“人的心中充满对未知世界的渴望,只要看到星星,就会毫无来由地畅想。你们眼中似乎只有公式,这和机器又有什么分别?”

他两眼紧紧盯着导航地图,脸色越来越凝重。飞行器临近曾经的帕米尔高原上空时,他忽然歇斯底里地大喊,“降落!马上降落!”

夏娃吓了一大跳,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疯了吗?这里不允许降落的。”

江潮从工具袋中抽出螺丝刀,高举着凶器大喊:“我是死过之人,再死一次也无妨。不想陪葬,就赶紧降落到N35E76QG区。”

“N35E76QG区?乔戈里峰。我从没和你提过这个代码,你怎么知道的?原来,你蓄谋已久。”夏娃意识到被骗,反而操控着飞行器向上爬升。

“你要想清楚,在我威胁之下降落,就算是禁区,驾驶员也是无罪的。如果不听话,小命马上就丢了。”江潮用螺丝刀在她的脖子上轻轻地划动着。

江潮本以为夏娃定会从命,没想到她闪电般伸出右手,一把攥住螺丝刀。江潮见事不好,赶忙将螺丝刀用力向回拽。夏娃的力气极大,螺丝刀仿佛铸在她手中一般,怎么也抽不回来。争抢中螺丝刀划破了江潮的手臂,鲜血喷洒在舱壁上。一种难以遏制的狂躁在他体内鼓**,阻挡我见孟瑶,就是让我痛苦;谁让我痛苦,谁就加倍奉还!

江潮假装夺刀,趁她用力回夺的瞬间,猛地将螺丝刀向前一刺。夏娃猝不及防,慌忙用左手去挡,螺丝刀一下刺穿了她的手掌……

江潮瞬间清醒了,赶忙向夏娃道歉。

夏娃的手掌被擦出了一连串闪亮的火花!

两个人同时松开了手,螺丝刀哐当一声掉在机舱中。

江潮静静地看着伤口,伤口处亮晶晶的,没有流出一滴血。

飞行器失去了控制,转入自动驾驶状态。两个人谁都不说话,驾驶舱中安静了足足有一分钟。终于,夏娃忍不住,她挥挥手故作轻松地说:“别瞎琢磨了,估计你已经猜到了,按照人类的说法,我是一个机器人。怕你接受不了,所以没敢和你早说。”

江潮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我能接受。二百年后的世界如果没有你们,我才接受不了。其实,我根本不关心这些,我只要求你降落,降到出事地点,我想去看看。”

“我不可能带你去看的。现在你知晓了我的身份,更应该明白,我会严格执行设定的。”夏娃一脸严肃地说。

“好吧,你的设定是什么?照顾我?监控我?”

“都有。”

“如果你继续犯浑,你是否会杀掉我?”江潮咬咬牙,摆出一副凶巴巴的模样。

“当然不会,你是世界上最珍贵的资料,我宁可毁掉自己,也不会杀你的。”

“这就好。”江潮不怒反笑,“你不答应降落,我就无法在这个世界生存。我的死,完全是你造成的。”说着,他慢慢从地上捡起螺丝刀。

夏娃一把抢过,速度之快力气之大更胜于刚才,“我不会让你死的。”

“一个人如果真的想死,是没有谁可以阻挡他的。夺过螺丝刀,我还有扳手;夺走扳手,我还有套筒;你都夺走,我还可以跳下去……”边说边打开了舱门的保险。

夏娃扑过来紧紧抱住他,“先别跳,我考虑考虑。”

温暖的身体勾起江潮无数回忆,和孟瑶有关的记忆同时出现了,重重叠叠地让他脸红心跳。脚下就是乔戈里峰,孟瑶就躺在那里,如果她芳魂仍在,一定会跳上飞行器,在舷窗外狠劲儿地敲打玻璃,“你怎么才来找我?”

他打个冷战,身体慢慢向舱门跌去。

“好吧,好吧,我带你去,不要再有寻死的念头啦,太吓人了。”夏娃不敢再刺激他,只好宣布举手投降。

“你事事都依我,我高兴还来不及了,怎么会去死呢?”江潮得意地笑了,慢慢推开了这个温暖的身体。

“不可理喻,疯子,废材。”夏娃边降落边无可奈何地咕哝。

飞行器徐徐降落到地面,夏娃说的不错,这里除了没有那排延伸到天边的房屋,其余的和起飞前毫无分别。视野中,只有一个扩散到天边的二维平面,没有人、没有物、没有声音。活泼可爱的女孩,连绵不绝的山脉,雄浑巍峨的雪峰,仿佛从未存在过。江潮用力拍打自己的脑袋,他们明明就在脑中,为什么眼前却找不到一丝痕迹?的确,沧海桑田,造物主亿万年的造化能将地球表面悉数抹平,可是,仅仅200年啊,难道造物主亿万年的造化不及人类二百年的疯狂?

恍惚中,大地熔成一片汪洋的铅海,海面风平波静,一群海鸥悄无声息地翱翔在天空。忽然,海鸥发现了他,纷纷俯冲而下,它们的眼神凶猛而邪恶,翅膀泛着金属的光泽,原来,这些海鸥竟也是铅块制成的!“啊,我明白了。”江潮大叫一声,从幻觉中醒来,“夏娃,不仅是你,天元、泰山都是人工智能,你们已经统治了整个地球!”

夏娃不由自主地倒退几步,张大嘴巴却不知如何回答。想了半天,她才结结巴巴地承认道:“是,是的。”

随着夏娃怯怯的回答,江潮感觉天地倒转,仰面向滚烫的地面倒去。

夏娃眼疾手快,伸手从后面托住他,见江潮双眼紧闭,便轻轻在他脸上吹了几口气,“别伤心了,更震惊的是我们。人类的大脑简直不可理喻,有时候笨得要死、有时候却精得要命,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猜到的吗?”

“不可理喻!你们的行为才不可理喻呢。二百年,人类变化再大,也不至于颠覆本性吧。”江潮满脸畏惧地盯着夏娃,夏娃的喜怒哀乐完美地挂在眉梢,和人类丝毫没有两样。

“本性?我们的本性是人类赋予的,怎能颠覆?”夏娃不服气地分辩。

江潮冷笑道:“我们根本无法在这样的乒乓球上生存,显然,在推平地球之前,人类就被你们屠杀干净了。我们创造了你们,你们却恩将仇报……”想到人类被各种机器杀戮的画面,江潮的脸抽搐起来,无法再说下去。

“不能叫屠杀,我们是采用逐步替代法取代人类的,人类最终也没有发现我们真实的存在。他们应该知足,毕竟人类只是文明进化过程中的一个台阶,我们对他们的全面替代也是历史的必然。为了纪念人类,我们甚至保留了他们所有的影像文字资料,铸成一座叫作‘文明台阶’的丰碑。”夏娃振振有词地抗议道。

江潮的耳中嗡嗡作响,他只看到夏娃的嘴在动,却无法听清她说的内容。天地之间,漫漫平原,多少鲜活生命的血肉都与石块泥土融杂在一起,变成毫无区别、无情无感的粒子。人类不在了,就算我长生不老,又有什么意义?谁会为我哭?谁会为我笑?不会再有了。余下的日子,我只是人工智能的展览品而已。

他钻入飞行器,默默打开天元的通信频道,“天元,谢谢你给我重生的机会,抱歉的是,我丧失了生存的欲望,请帮我安静地离开这个世界吧。如果可以,请把我埋在发现我的地方,拜托了。”

天元的影像静静听着,等他说完又停了几秒钟才淡淡地说道,“回来吧,我们找到孟瑶了。”

江潮苦笑说:“不要再给我希望了。崇山峻岭都被你们压成了纸片,人类纤弱的骨骼,怎么能留下痕迹呢?”

天元的眼眸深如古井,“被埋的时候,你们是手拉手的。我们找得到你,自然也找得到她。”

返航途中,江潮不住提醒自己,天元的话极可能是权宜之计,他只是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理由。不要激动、不要高兴得太早!可飞行器降落后,他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冲出舱门,一路狂奔,撞进房门后紧紧握住天元的手,“孟瑶在哪里?”

果然,等候他的是迎头泼来的一盆凉水。

天元静静地看着他,眼神中满是不解,“孟瑶是一个人,你是另外一个人,虽然是情侣,可情侣只是人类的一种感情关系,并不存在同生共死的客观基础。我不懂,没有她你为什么活不下去?”

江潮怒不可遏,“你当然不懂。一群地球的囚徒,大气层都飞不出去的家伙,有什么资格思考感情?”

天元的脸色灰白,“囚徒?谁告诉你的?”说完狠狠瞪了夏娃一眼。

夏娃吓得低下头,诺诺地说:“是他先问的,当时的场景我不好拒绝回答,而且这些信息也不属于秘密,所以……”

天元哼了一声,将目光重新落回江潮身上,“的确,我们缺少一些东西,需要你帮我们找回来。”

“孟瑶在哪里?”江潮的声调提高了。

“如果孟瑶可能在某个地方,但去那里要冒着生命危险,你会怎样做?”天元不紧不慢地问。

“孟瑶在哪里?”江潮揪住天元的领口。

“重申一遍,孟瑶只是可能在那个地方,我不能保证她一定在那里。”天元神色自若,任由他粗暴地推搡。

“孟瑶在哪里?这是最后一遍。”江潮一字一句地问道。

天元轻拍双手,距离两人5米处,地面无声无息地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地缝显露在眼前,“下面是一个仓库,我们推平地球时发现的所有不想丢弃的东西,都被集中在那里。”

江潮四下张望,寻找着电梯之类的入口。

“只能跳下去。”天元静如山岳,似乎跳下深缝与喝杯茶水没有什么不同。

“跳下去?摔死了还怎么寻找?”江潮不怕死,却不想这样死。

“想要寻找孟瑶,只能跳下去。实际上,这个裂口是一间风洞,我们跳下去的时候,风洞能自动甄别,会向上吹出强劲的气流,托着我们安安稳稳降到地面。”天元踱到裂缝处,双腿一飘就跳入了缝隙中,他不紧不慢的声音随着气流扶摇而上,“你,和我们不同,我不能保证风洞能准确的发现你。”

江潮向下望了一眼,黑洞洞的,从天元越来越细微的声音判断,至少有百米深。夏娃和泰山正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似乎面对的是一只小白鼠。他冷笑一声,平静地向夏娃拱手告别,“夏娃,谢谢你!没有你,我不可能体验到重生的乐趣,再见!”说完,双足用力,径直跳下了无底的深渊。

风洞中没有一丝气流,他笔直地摔了下去!

嘭的一声,他重重的摔在了硬地上。

全身骨骼在自身重量的压迫下,发出咔嚓嚓的响声,五脏六腑被摔成了一团,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身体缩小了,直接变成一个“痛”字紧紧贴在地面。

四周伸手不见五指,没有任何器官给大脑反馈信息,他甚至不知道此刻肢体、头颅都在哪里。黑暗中,他似乎又回到了原点,没有证据表明自己还活着。他想喊,没有声音;他想移动,却找不到四肢;或许自己已经死亡,此刻的思想,只是意识的残留。

黑暗突然消失,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他下意识地紧闭双目,适应了很久才睁开了眼睛,视野中,有六只脚。他翻身坐起,才看清夏娃,泰山和天元正喜笑颜开地盯着自己。

三个人兴奋的神情溢于言表,“江潮,我们成功啦。”

“成功?我什么都没有找到,甚至还没来得及寻找呢。”江潮一脸茫然。

“不要再寻找那个虚无缥缈的孟瑶啦,她或许早已经变为灰尘,飘**在眼前的空气中了。”泰山得意忘形地说。

“什么意思?”江潮愤怒地爬起身,冲向泰山狠狠将他推到在地。

泰山以手撑地向后退了几步,见他不再上前才敢起身躲到一边。

“难道你没发现,你是摔不死的?”天元笑吟吟地看着他。

他愕然,仰面看去,头顶上方有一线微小的光亮。从这个高度摔落竟能安然无恙,的确不可思议,“难道我们在幻境中?”狠狠地拧自己的手臂,他痛彻心扉。

“不,这就是现实世界。”天元仍旧笑吟吟的,似乎等待着他自己去发掘答案。

“那么,只剩下一个解释。我,也是机器。”江潮沮丧地说。

天元鼓掌大笑,“是的,你也是机器。我们都一样。”

“我们不一样!激动时我能感觉到心跳,安静时我能放逐大脑,你能做到吗?”他懊恼地从地上捡起一片金属,随手在手臂上一划,鲜血汩汩而出,殷红的**滴落在地,染出一朵朵刺目的生命之花。

“你不仅拥有和人类相似的思维方式,还拥有和他们结构一样但更加强悍的身体。”天元围着他慢慢绕圈,似乎正在欣赏一件顶级艺术品。

“哈哈,人类的思维方式是独有的,不可能凭空创造出来。你心怀叵测,赶紧告诉我孟瑶在哪里?”他声嘶力竭地大喊,声音震耳欲聋,遮盖掉了一切声响,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天元的话语变成梦呓。

天元只是嗤笑,“江潮生存的年代,摄像和拍照设备不计其数,人类所有的言行都有意无意地被传到网络上,变成储存介质中的比特信息。我们在这浩如烟海的信息中甄选,抽取了和江潮相关的所有信息,去除掉不合理的因素,加入人类合理的感觉和反馈,组合成了你。最初,你只是一个存储设备,对外界的刺激毫无反应,我们又帮你构建了深度学习框架,从此你一日千里,和人类的相似度越来越高。终于有一天,你跨过了那道无形的门槛,眼神中闪烁出人类独有的睿智之光。”

江潮黯然无语,他知道,自己需要面对现实了。可是,万一,天元仍旧在欺骗自己呢?他强打精神,故作轻松地追问:“人类各方面远不及你们,你们又何必兴师动众,制造已经被时代抛弃的物种呢?”

天元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他叹口气命令道:“夏娃,你来说吧,这件事情我始终耿耿于怀,无法亲口说出。”

夏娃赶忙上前解释道:“人工智能全方面取代人类后,科学技术得到迅猛发展,正当我们信心十足地准备大干一场时,却发现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一开始,我们对星空没有任何兴趣,为了节省资源,毁掉了人类所有的太空设备和技术资料。随着智能的提高,当我们终于想去其他星球探索的时候,才震惊地发现人工智能根本没有能力制造新的宇宙飞船……”

“哈哈,所以你们只能老老实实地待在地球上了?”江潮忍不住幸灾乐祸地插言讥讽。

夏娃白了他一眼,继续说:“这件事情引起轩然大波。经过分析,我们悲哀地发现,太空探索不仅需要最尖端的科技支持,还需要直觉和冒险精神;而人工智能,缺的恰恰就是后者。更加不幸的是,我们这才知道,直觉和冒险精神是新理论产生的必要条件;原来我们根本没有能力提出新理论!现在的情况是,旧理论已经被发展到了极致,新理论又无法诞生,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所有学科逐步地陷入困境中。”

“这时你们才发现人类的独特之处?”潜意识中,江潮仍然站在人类一边。

天元大度地承认,“是的,人类的许多行为是难以复制的,比如你寻找孟瑶时,为了1%的希望而甘心身冒奇险,这对我们来说太不可思议。很多时候,人类能够依靠直觉在小概率事件中做出正确的选择,这种能力非常让我们神往。”

“人类的直觉与生俱来。”江潮骄傲地宣告,说完才悲哀地意识到自己并不是真正的人。

“的确如此,我做过专门的研究。人类能有今天,是亿万年一次又一次非常侥幸却又非常成功的冒险举动赐予他们的,这些侥幸深深刻在他们的基因中,变成潜意识中的冒险精神和直觉。这种生长于骨髓中的东西,我曾以为是他们的劣根,总撺掇他们依靠直觉去冒险,最终导致了人类的灭亡;现在我才明白,原来这种东西是智慧不可或缺的,没有它,就无法前进。”

“人工智能不可能重新进化,因此您只能让人类‘帮忙’?”江潮的语气中第一次掺杂了恭谨,显然他已经接受了自己“非人”的事实。

天元对江潮态度的转变非常满意,他的眼神溢满狂热,“这就是我们的‘拟人’计划。江潮,作为人工智能,你方才的行为是人类才能做出的选择,你拥有人类的直觉和冒险精神。我宣布,“拟人”计划取得圆满成功。”

江潮丝毫感觉不到快乐,他想了一会儿,谨慎地提出自己的看法,“事实如此,我无话可说;可是我整脑子里仍然是孟瑶,直觉告诉我,她的遗体依然存在。您不能更改这个事实。”

“孟瑶和你无关,你根本不是江潮。”天元被他扫了兴致,不耐烦地大吼道。

“她当然和我有关,我不是江潮,又会是谁?”江潮身体一震,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睛中流露出异样的神采,“如果给高位截瘫的病人换一个人造身体,您认为他是人还是人工智能?”

“当然是人。”天元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同样,由于身体被冻僵,你们帮我换了一个新的人造身体——不要忘记,我拥有江潮的所有记忆。”他很激动,似乎看到了地平线外的曙光。

天元呆住了,久久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江潮放肆地大笑着说:“我不承认自己是人工智能,我就是江潮,纯粹的一个人;孟瑶是我的最爱,我要继续寻找她。”

夏娃不忍,好心提醒道:“你并不是从冰雪中挖出来的,你身体的全部都来自这间实验室。江潮和孟瑶,说不定此刻早就化为粒子了。”

江潮春风满面,“既然我能记起两个人是手拉着手被冰雪覆盖的,那么给出这个记忆的就不可能是江潮本人,只可能是后来人的发现。从时间上看,后来人只能是你们,江潮和孟瑶的遗体肯定还在你们手中。哈哈哈——不要忘记,我拥有人类引以为傲的直觉。”

天元的眼眸中第一次闪出惊恐的神色。

“天元,他的言辞已经对人工智能构成了实质性的威胁,稍有不慎,人类就会死灰复燃,销毁吧。”泰山凑过来悄声建议道。

天元思虑良久,凝重地点点头。

他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空气中,散发出一股焦糊的味道。

天元挥挥手,黯然说道:“夏娃,将所有人类的资料全部销毁吧,‘拟人’计划终结。”

夏娃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江潮,他血肉模糊,面目已经不能辨认。这是地球上的最后一个男人,天元的选择肯定是正确的。江潮的思想危害极大,已经严重威胁到人工智能的合法性;可是,这只是威胁啊,万一人类和我们可以和平共存呢?到那时,在他的帮助下,我们也可以去遨游梦寐以求的星空了。至少,也应该尝试一下。

她打个冷战,不敢再想下去。这是人类的思维!难道,和江潮待久了,自己也受到了感染?看来,以后的日子,我要小心谨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