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地老天荒
苏航坐在峨眉山顶一块突出的岩石上，眼前就是壮观的云海夕阳。他不时低声告诫自己，在雄浑壮丽的大自然面前，自己的成就微不足道，当恒星之火全部熄灭的时候，所有的存在都将变成虚无，正如日落之后的万籁俱寂，这点儿成就又算得了什么？可一想到那个简洁流畅、完美无瑕的证明，他就呼吸急促，开始大口大口的喘气，太让人激动了，难以置信，它真出自我的手笔？
就在昨天，苏航确凿无误地给出了宇宙终结将是热寂而不是坍缩的证明，一场旷世纪的争论才由此落下帷幕。
望着波涛起伏的滚滚云海，他再也压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索性狠狠吸了一口气，然后用尽全身气力将空气从肺里压迫出去，一声发自内心的欢呼顿时响彻亘古云天，脚下群山俯首，难道都在向我道贺吗？
“小心悬崖！”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苏航吓出一身冷汗，刚才得意忘形，竟忘了自己身处险境。他小心翼翼地退了几步，这才回过头来，发现不远处的大石头上，坐着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老人身子骨极其硬朗，硬朗得让苏航总有一种错觉，认为她是故意打扮成这个样子的妙龄女孩。
“婆婆，见笑了。我狂喊乱叫的，没吓着您吧。”
“没关系，嗓门再大也是人的声音，又不是狼嚎，有什么可怕的。看你在那么突兀的地方站起来，还手舞足蹈的，倒是吓得我不轻哦。能让我听听你的高兴事儿吗？老婆子我很好奇哦。”
这是一个并不苍老还带着金属质感的声音，很难想象它出自一位老人之口。苏航不由得偷偷打量了一番老人，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武林高手？他不敢怠慢，赶紧回答，“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给出了一道题的答案，是否正确还没准儿呢。对了，婆婆，您什么时候来的？这里山风大，小心受凉。”苏航觉得和她说那些深奥的问题有点卖弄，因此想引开话题。
“你来时兴冲冲的，两眼直放光，怎么会看到我啊。我每天都在这里晒太阳，已经很久啦——别打岔，你解决了什么问题？我有的是时间，想听听。”老人不依不饶，看来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具体的？隔行如隔山嘛，嘿嘿，婆婆，有的地方您可能听不太懂……”
“没关系，年轻人肯和老婆子唠嗑我就很知足啦，你说吧。”老人乐呵呵地邀请他坐在大石块上。苏航谢过后坐下来，这才发觉大石块与众不同，温软如玉，老婆婆可真会享受。
“我研究的是宇宙，宇宙就是包括地球、月亮、太阳和星星等所有物体的总和，我解决的问题就是弄明白了宇宙的死法——哦，不是……”苏航感觉在一个老人面前提“死”字很不吉利，赶紧纠正。
“没关系，不就是死嘛，我这身子骨，早着呢，你就说吧，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我爱听。”
“您真了不起，婆婆。”苏航不由自主地竖起了大拇指，他从没有见过心胸如此豁达开朗的老人。顾虑不再，他重新整理了一下思路，抱着和同行探讨问题的态度来阐述观点，“宇宙和人一样，终究要死的，可是它会以什么方式来结束自己的一生呢？从十九世纪开始，一些像我这样无聊的人就开始研究，研究来研究去，研究了一百多年，最后研究出两种死法：一种叫坍缩，就是像泄气的气球一样收缩回去；一种叫热寂，就是像皮球里泄出去的气体一样最终完全均匀地散开。可到底哪一种才是正确的？谁也不知道。”
“现在你知道了？”老人听得津津有味。
“就算知道吧，我能够证明宇宙终结的方式是热寂，到那个时候，空间温度下降到绝对零度，所有粒子全部停止运动，整个宇宙将变成一个冰冷死寂的坟墓。结局虽然令人沮丧，可我毕竟获得了我自己想要的答案，所以高兴得有些不像样子。”苏航一想起刚才手舞足蹈的样子就感到不好意思。
“呦呦，听你说得多轻松！你还别瞧不起我这个老婆子，牛顿啊、爱因斯坦啊、霍金啊我还是知道一点的。你太腼腆了，说的虽然谦虚，可我能感觉出来，你的成就和他们一样大啊。”
“您就别寒碜我啦，我的这点成就根本就没法和他们比——把感兴趣的问题弄出点名堂，我已经很知足了，什么成就不成就的。”苏航连连摆手，可是心里却是美滋滋的。
“那么，年轻人，你说宇宙是怎么诞生的？既然有死，就应该有生啊。”老人看着夕阳，若有所思地问道。
“倒退几十年，婆婆，您肯定是一个出色的物理学家！我随口一说，您就考虑到了问题的另一面。”苏航再次折服了，不带任何取悦色彩的赞美道。
“我就是随便瞎问，别笑我哦。”
“目前比较一致的观点是，宇宙是由一个点爆炸得到的。对啦，宇宙是生死往复，循环不止的——爆炸，热寂，爆炸，热寂……”为了形象，苏航边说边用手比画着。
“等等，年轻人，不对哦，好像有点问题。”老人似乎发现了什么漏洞，竟顽皮的冲他一笑。
被一位没有丝毫宇宙学基础的老人找到宇宙学的漏洞，苏航感觉很好笑，“您说说看。”
“刚才说宇宙会像泄出去的空气一样均匀四散，现在又说宇宙是由一个点爆炸生成的，而且这个行为还会循环不止。那么，被泄出去的空气是怎么又聚到一点来爆炸的呢？如果宇宙的终结方式是坍缩就好了，这样只是一个点来来回回的折腾，可你非要证明出它是什么泄气，不，热寂。你看看，我怎么能想得明白？”
苏航呆了，这的确是一个问题，可是有确凿的证据可以证明宇宙就是这个样子啊。
看着苏航迷茫的眼神，老人笑了，“年轻人，不是所有的问题都可以用证据、用理论来解决的，要不要我帮你解决？一个故事就足够了。”
“故事？什么故事？”
“我想想啊。”老人歪着头，似乎在努力地从脑海里捞取素材，“可以编这么一个故事，就可以圆你的理论啦。假设很多年很多年以前，曾经有一种生命，我听广播说过，好像叫外星人，是吧？对，就是他们，他们的科技很发达，就像人类一样每天都做实验，想把宇宙的来龙去脉搞清楚。
有一天，他们做了一个进入其他空间的实验，就算是一个空间泡吧，电视上常常提到，那种不在我们宇宙的空间，实验员是一男一女……”老人边思索边向下讲，说到一男一女四个字的时候声调突然提高了几倍，一下子把魂不守舍的苏航从冥思苦想中拉了回来。
“啊？外星人？外星人也分男女啊。”苏航顺口问道。
“当然啦，讲故事嘛，是要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再说了，我们有，外星人凭什么就没有？别打岔，我还要讲故事呢。我就喜欢这样，眼里看着我的孩子们，他们生龙活虎地围在我的身旁，这种感觉，好安逸哦。”
苏航笑了，不忍心再打断她，想等听她把故事编完。
夕阳已经触到了地平线，霞光映红了整个云海。老人眯着眼睛直视夕阳，几丝脱出簪子的银发在山风的吹拂下自由自在地飞舞，苏航一怔，这种景象好熟悉，似乎曾经经历过，可具体到时间、地点，却又渺不可寻，抓不到丝毫头绪。
“外星人不但分男女，还和我们一样有感情，他们两个人就是一对情侣——这是必须的，实验很危险，生死之间只隔一线不说，最可怕的就是一去不回，万一发生不幸情侣之间还可以在那个世界互相扶持。一切都很顺利，两个人成功地进入了另一个空间，在那里他们按照事先的计划做了各种各样的实验，没有遇到任何困难——直到最后一个实验。这个实验是两个空间之间的通信，需要一个人回到原来的空间，然后两者进行通信。那个男外星人——男外星人？叫得是不是有些别扭？给他取个名字，叫亚当好了——亚当回到原来的宇宙，发现一个相当不幸的问题，就像那句俗语，天上方一日，地上已千年，这个宇宙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三百亿年，整个世界和你说的一样，泄气了……”
“热寂。”苏航小声提醒道，记得小时候，爷爷给小苏航讲故事，就喜欢他在适当的时候插几句嘴，因为这样，可以说明他在认真地听。看来，这一招很管用，老人冲他愉快的点点头。
“宇宙热寂了，温度是绝对的0℃，所有的物质均匀分布在空间的每一处，不再有丝毫的运动。他把这个坏消息告诉了另一空间的女外星人——就叫她夏娃吧，夏娃也手足无措了。
夏娃不住地呼叫亚当，让他先回来，没有回应——很久很久以后，亚当才有了反馈信号，一句她已经预感到却又非常害怕听到的话穿过耳膜狠狠地刺入她的心脏，他平静坚决地说，‘我要留下！这个世界更需要我。’夏娃知道，宇宙热寂了，没有扰动不可能再次复活，亚当说的很对，只有他的身体和装备才能让整个宇宙重新感觉到不均匀、才会以他为中心，靠着他的引力重新聚合在一起，重新变成星云、变成恒星、变成白矮星、变成黑洞、变成一个奇点，重新引发宇宙级别的大爆炸、重新出现一个生机勃勃的宇宙。
夏娃哭了，她对着通信器歇斯底里的喊，‘你回来，把我们的飞船，我们的设备、我们的衣服、我们的所有通通丢回去，一样可以达到目的啊。’‘别骗自己了，没有了这些，我们能活吗？’‘现在你已经对宇宙造成了扰动，也许在这个扰动下，宇宙也会重新复活的，快回来吧。’‘别骗自己了，现在的宇宙，靠这点扰动重新聚成几百千克的质量，最少需要二百亿年，或者根本就没有机会；而我的存在，宇宙注定可以重新爆发。’‘那么你就不要管它了，只要你回来，我们两个人就是一个世界啊，我们可以生一堆孩子，然后我们的后代就在这个世界繁衍生息。’亚当在那头儿强笑着说，‘我们是做实验来的，一共才有多少物资。不要再说了，新的宇宙，就是我们共同的孩子。’夏娃不哭了，只是说，‘你等我，我也去，这样时间就更短了。’
‘傻孩子，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你去做，你要照看好我们的孩子，你是他的母亲啊。等到那里有了生命，你要引导他们快速踏入文明之旅——其实你比我更艰难。’就在这时通信器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那一定是亚当在裹紧身边所有的物体。夏娃预感到，诀别的时候到了，‘我要关闭生命支持系统了，不必再牵挂我啦！’然后波的一声，那是关闭生命支持系统的声音，他要让夏娃清清楚楚地听到这个声音，从此再不必牵挂他了……
有了数百千克物体的吸引，宇宙很快开始了新的轮回——故事到这里就结束啦，怎么样，可以算作你理论的补丁吧。”
苏航好像没有听到，依然沉浸在这个悲壮的故事中。
“年轻人，用这个故事做补丁，怎么样？”
苏航慢慢从大石块上站起身，此时夕阳马上就要被云海完全吞没了，他踱着步自言自语，“我的理论，只能用故事来进行自洽吗？如果故事是真的，那么夏娃下一步该怎么做呢?”
“怎么做？能怎么做？她必须一个人孤独地待在那个空间里，直到三百亿年以后，她的孩子成熟了，需要妈妈来教导了，她才带着历尽沧桑的高科技文明来到这个世界。当然，她的第一站，就是去亚当曾经长眠过的地方。”老人指了指就要落下山去壮丽的夕阳，“根据计算，‘波’的一声就是在那里发出的——‘波’的一声。”她莫名其妙地重复着这几个字，“他们终于再次相见啦，夏娃站在这里，甚至能听到亚当长眠时均匀甜美的鼾声……”
苏航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猛然回头，身后，空空如也，银发老人，还有那块温软如玉的大石头好像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他的身边，除了呼呼作响的山风，还是山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