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污染的血

规则八:不公是最好的老师。你可以从诸多案例中吸取教训。

欧雷利亚谷从前被称为地狱谷,因为那里曾有许多锡器与铁器工坊,锻造炉的烟囱里喷吐出大量炙热的火焰。如今它仍保留着这一名号,因为扎堆的空调依然使得此处气温比其他地方高出整整三度。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黄金大厦的轮廓卓然鹤立。那就是我可爱的家。

附近的区域原本都是开阔的农田,我年轻时总是踩着踏板摩托车来回穿梭。现在这里出现了许多刚刷上新漆的预制板房屋,还有一些建筑工地,到处是一栋栋适合三口之家的住宅,有的已经建成,有的即待完工。

我的公寓在大厦40层的一个角落里,俯瞰着蒙特斯帕卡托区密集的房屋。好吧,那套房要等到付清160个月的房贷之后才能算是我的。它虽然是全新的,但已经能看出缺少女主人。你甚至在远处就能感觉到,比如刚从电梯里出来。瑟希莉亚从没来过,连出于好奇看一眼都没有。而贡熙妲如果不来得更勤,也没什么用。我并不是想要让尼古拉对我刮目相看,我才不在乎乱糟糟的床(铺叠整齐有什么用?回头还得把它弄乱),成堆的脏碗碟(还不如等用完了干净的再洗)和罗科(1)的DVD影碟(不包括他的小兄弟)。只不过门口的气味让我有点尴尬。夏天的垃圾腐烂太快,把它们挪到门外只不过是让问题换了个地方。

我们进屋之后,一个黑影逃离贴有凡·高海报的厨房墙壁,窜到外面的阳台上。一阵轻微的风声把尼古拉吓了一跳。

“屋里有人!”

我将血原公司的工具包搁在起居室的餐桌边缘。当然,先得移开早餐物品,包括可颂面包的包装纸以及各种瓶瓶罐罐:蜂蜜、黑莓酱、榛果酱。

你尝过血的味道吗?我尝过。我的血甜得发腻。

“不,别担心……只是提诺而已。他待在外面太热,时不时会躲进来凉快一会儿。”

“提诺?谁是提诺?他为什么住阳台上?”

我一边收拾空啤酒瓶和柠檬酒瓶,一边忍不住咯咯笑起来。最后,我用手一扫,把生血能量棒的包装纸全都清理掉。

“来吧,看看提诺是谁……”

我带着尼古拉走上阳台,给他看蝙蝠屋。两年前,经过一个夏天无穷无尽的折磨,我终于装上了这只盒子。我当时急需找到一个办法,能够有效驱除成群结队的蚊子。最后,我从佛罗伦萨大学网站上找到了自制蝙蝠屋的详细教程。我没花多少时间就把它弄好了。然后,不到一天工夫,一听说有免费住宅,而且是个满是蚊子的地方,提诺就搬了进来。考虑到这里有那么多蚊子没日没夜地嗡嗡乱叫,提诺简直就是蝙蝠长老。

“什么,真的是蝙蝠?你在阳台上养了个小怪兽?”

我耸耸肩,拉下百叶帘。提诺一年可以睡5个月,等他醒来后,白天大多在躲避日光,但到了夜晚,便会出来觅食。类似社会边缘人的生活,可怜的小家伙。

“所以呢?这有什么不好,我也需要个伴儿……迎接我回家。我选择提诺是因为他很低调,最重要的是,他能赶走蚊子。”

尼古拉横着瞟了我一眼,然后伸长脖子观察木盒。那小怪兽用爪子扒住边缘,转了个身,爬到洞口,竖起耳朵探测我们的存在。在我看来,他多半能听懂我们说话。

“他可厉害………我晚上放他出去,能逮到上百只蚊子。”

“他不危险吗?”

“一点也不危险,他几乎连自己的影子都会怕。只要听见附近有猫头鹰的叫声,他可以在蝙蝠屋里安安稳稳躲上一整天。进来吧,我给你弄点吃的。你饿吗?”

我打开电视,让尼古拉坐到沙发上,以帮助他尽快适应临时居所。然后我走进洗手间处理鼻子上的伤口。我撕掉护创贴,从药柜里翻出抗生素药粉,撒到伤口上,加速愈合与再生。

“给我两分钟,我马上就来。你也可以放轻松点。”

虽然伤口附近的皮肤红得像火山裂隙,但我的下巴已经开始愈合。伤口边缘的红肿稍稍隆起,充斥着透明**,颜色也比较浅。从明天起到缝线脱落,在大约一周时间内,此处的皮肤将一直绷得紧紧的,感觉很不舒服。但这场我自找的麻烦将会持续更久,并且留下比面部伤口更深的印记。

我回自己房间换掉沾满污渍的衣服,注意到**有一摊汗水的轮廓。这代表着我在夏夜里遭受的痛苦与折磨,包括每一次辗转反侧。

必须找人把空调修好。风扇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吹到我和床垫之间。

我套上一件灰色背心,又穿上沙滩短裤。那裤子甚至还有护住私处的网兜。谁知道呢,我们或许可以去公寓的泳池里游泳。刚才上楼时,我颇为惊讶地注意到,公寓管理员终于给泳池里灌上了水。就只有几寸深而已,嗯?!如今,水就是蓝色黄金,几乎跟红色黄金一样珍贵。

我回到客厅。

“你在看什么?”

我快速从沙发边走过,打开冰箱。看到里面的景象,我愣住了。那简直像是食品停尸间,足以令人感到强烈的恐慌。冰箱里有一盘啃剩下的胡椒鸡,那是我昨晚在圭多堡街转角处点的外卖,给空腹的人垫饥也许还行。

“其实也没看什么……只是切换频道而已。”

他这代人也许应该在其他方面也切换一下。至少我有尝试,而且活下来了。不过这些小屁孩大概宁愿一边看剧集,一边啃面包。

干奶酪已经所剩无几,但我还是把它拿出来,又抓了几颗椭圆小番茄。它们之所以还可以吃,或许只是因为在基因嫁接过程中混入的各种化学成分。接着,我开始把所有东西切片,切得很薄很薄。

“艾伦,过来看一下。我觉得你会感兴趣……”

即使调低了音量,电视上展示的画面也明白无误。征血处的两辆血罐车在蒙特弗德附近遭到绿林义血会攻击。那两辆车一定是在执行日常运输任务,前往奥斯汀斯河滨街的蒙特马尔蒂尼血库。

我调高音量,从灰制服刚刚重建的现场来看,这也许是对逮捕安妮莎和博览会区围剿行动的报复。

为确保货物万无一失地送抵目的地,血原公司配送部的家伙想出一些令人叫绝的点子:用假的赞助商徽标伪装车辆,或者用平淡无奇的图案遮掩政府部门的徽章,然后再加上各种各样的装饰,然而这还是没有用。征集的血液中有10%因为各种原因而流失,比如他们有时会采到假血,或者有不老实的司机往血液里掺水,或者血罐车遭遇偶然的攻击,就像此刻我们看到的新闻。

“可以预见,这件事会搞得很难看。我不知道你的朋友们这么有能耐。”

数百升血液自破损的血罐车里喷涌而出,其商业价值消弭于无形:巨量的血细胞从血罐车流淌到四风大街的鹅卵石地面。真是浪费,可恶。

“你瞧,这些不是我朋友。他们也许是妈妈的朋友……”

我偷偷瞥了他一眼。经验告诉我,最让我感到害怕的,是那些自身心存恐惧的人。尼古拉先前几次的表现已经说明,他不怕说出心中的想法。

“对不起,尼古拉,你不会往自己身上戳洞,那是没错的,但你的确认识他们。我的意思是,谁知道他们来过你家多少次?还有你小时候,谁知道安妮莎带你去过多少次秘密集会?”

他垂下视线。我一定是猜中了。尼古拉似乎很厌恶集会和所有参与者。一周接一周的会议把母亲一步一步从他身边带走。在他还小的时候,他们一起去参会,他无法抵抗,也无法抱怨,他一定感觉自己无足轻重,必须为绿林义血会的事务让路。

尼古拉看着电视上的场景。无须太敏锐的洞察力,就能看出他对此做何感想。我能想象他坐在婴儿围栏中的样子;或者稍大一点,在落锁的房间里爬来爬去,屋内到处是可爱的玩具;以及再后来,一条性情温和的狗看护着他在院子里蹦蹦跳跳地玩耍。这些也许完全是我的臆想,但我敢打赌,真实情况也相差不远。

“我才不在乎他们。”

他的语气冷冰冰的,仿佛冷冻的晚餐。对了,晚餐。

我把胡椒鸡肉加热一下,装到盘子里,然后往上面滴了一滴橄榄油,又在另一个盘子里撒上一撮盐。我把它们递给尼古拉:一天前的走地鸡,外加刚出冰箱的新鲜番茄干酪沙拉。

“我知道,就是这么回事。没必要生气。听着,罗勒没有了,所以我放了点比萨草。”

“没问题。我能吃下一匹马……”

电视上的新闻结束了,第三辆血罐车的下落依然是个谜。司机说自己被扔出车外,丢在马路中间,而绿林义血会的人把卡车连同货物一起开走了。

“这一次他们真的是越界了,吞掉一整辆血罐车。”

我打开一罐啤酒。没人知道这些血是属于谁的。没人知道这个月除了艾莫里之外,还有谁会气急败坏地骂人。蒙特维德是中罗马分队“好人”皮诺、“锡肋”、“啮齿二号”等人的地盘。

尼古拉一开吃,刚才那股情绪风暴便立刻消退下去。他扭头看了看我**的胳膊,视线徘徊于我每月抽血用的针筒之间。

“所以你也是?”

我希望自己像他一样天真。我希望回到13岁,皮肤上没有一个针眼。“对,但跟你母亲不一样。她把血捐出去,我留着自己的血。”

血税会留下可怕的伤疤,那黑紫色的斑块就像是某种标签,从你走出学校开始,一直佩戴到死亡。它也是一种魔法符文,印在人们胳膊或其他部位的皮肤上,代表着新的开始,代表着踏上社会,加入集体。

“等你满18岁,也会有自己的抽血孔……哪怕不像绿林义血会的那样‘隐蔽’。”

他拉长了脸,略微有点惊愕。

“我再说一遍,我从没有,也绝不会浑身扎满针孔。”

“啊,你瞧,又一个拒绝捐血的……”

“我不鸟绿林义血会,也不鸟你们血暴组,你还不明白吗?”

“对,但你并不拒绝偶尔来两根生血能量棒,不是吗?”

他一边咀嚼,一边瞪着我的脸。

“我受够了!受够了这些血液理论……真他妈受够了。”

尼古拉的脸涨得跟番茄一样红。他恼怒地把叉子往盘子里一扔,站起身走到阳台上。

这小崽子很情绪化,似乎有点太容易被激怒。

我又喝下一罐啤酒,同时也给他一点时间平静下来。等到气氛稍稍平复,我们也许可以相互容忍个把星期,然后我得想个办法。稍后,他回来坐到沙发上,似乎恢复了正常,不过他紧握着拳头,连指关节都发白了。

“你想知道另一辆血罐车去了哪里吗?”

“怎么,你知道吗?”

尼古拉点点头。他回到桌子旁,三口两口就把干酪沙拉干掉了。

“我待会儿带你去。天黑之后,因为在那之前什么都看不到。”

*

晚上10点左右,夜幕已经降临,黄金大厦迫切需要透一口气。这种状态短时间内不会改变。

这座巨大的环形建筑由八栋互相连接的楼房构成,外加一个水滴形泳池。泳池配有三米跳板,中间是儿童滑梯。整个大厦四周空无一人,花园里散放着若干长凳,但只有清晨才有人坐,而且都是些渴望一丝清凉空气的老人:到了八九十岁,终于等到退休,然后像孩子一样聚在一起早餐,用读报与闲聊来打发手头沉甸甸的时间。我有一种感觉,他们本来就余时不多,不需要打发。到了夜里这个时候,只有住在高层的几个菲律宾人仍在窗口眺望,还有一位人见人爱的老妇,每天都在阳台上专注地擦拭卫星天线盘。楼下泳池里的水泛起涟漪,仿佛是由于在太阳下晒得太久,仍在缓慢地沸腾着。

对面山坡上,除了连绵不绝的汽车喇叭声,我还听见一辆罗马式哈雷机车呼啸而过。我看到骑手身披一件飞扬的夹克,系着领带,一路驶向城区,多半是去跟同好聚会。尽管今天才刚刚周一,但他们是真正的死硬派骑手,穿梭于酒吧夜店与餐馆之间。

我也不想判断别人的是非,只不过不太理解有些人的行乐方式。

只有大厦顶楼的威尼斯家庭因为无聊的琐事永无休止地争吵着。威尼斯人的家庭闹剧举世闻名,此刻,他们给整栋楼带来了一点点生气。我和尼古拉围着泳池踱步,我听见男主人对女主人大发雷霆。

“啊!你闻不到尿臭吗?就像住在阿根廷塔的猫舍!”

“那你经常去清理一下猫砂盆啊……别老是抱怨,动一动手。”

“哈!告诉你吧……这一次我真的打算动手。我受够了,感觉就像是这只破猫的奴隶!”

“是吗?你要干什么?你疯了?”

片刻的沉默。接着,一只猫发出老鹰般的尖叫,并像老鹰一样飞出窗口,从12层楼往下坠落,在朦胧的灯光下划出一道黑色弧线。猫跟老鹰唯一的区别是,它无法扇动翅膀,而是在空中翻了几个筋斗,最后直接落到泳池里。我俩被溅了一身水。这对我们和那只猫来说,其实还算幸运,不然的话溅出来的就不是水而是血了。

“毛毛!你还好吧?”

女主人探出身子。我们已经浑身湿透。

从下面看上去,她似乎有点发福,穿着粉色及膝睡裙,还有一双可怕的虎纹拖鞋。对于这身打扮,女主人没有说抱歉,甚至一点都不感到羞愧,因为她太担心那只小猫咪。

“白痴!你是彻底疯了。”

她一边恶狠狠地瞪着男主人,一边走回去。一开始,我听到阵阵谩骂,接着是厨具的碎裂声,盘子、杯子、刀叉一定是在满屋子乱飞。我不想知道这件事要如何收场,但也不想在本地新闻网站的罪案栏目里看到结局。

毛毛晕乎乎地从池子里爬出来,就像溺水的老鼠。它抖了抖身上的水,抬头望向上方。经过这番恐怖经历,它似乎不愿再回到威尼斯人的家中。它在角落里躺下,鬼知道在想些什么……

自从我遇到尼古拉以来,这是头一回看到他脸上露出笑容。

回到税警车里,我决定不呼叫增援。这一次我打算便服出行,独自一人,只穿背心短裤。

一路上,尼古拉一声不吭。我用白条纹乐队的《七国联军》和谁人乐队的《巴巴·奥莱利》填充这沉默的15分钟。

夜晚在潘菲利别墅行走需要十分小心,尤其是东翼那片不太知名的区域,其中的光线更加昏暗。

“到了。”尼古拉钻出车外,我紧贴着墙壁停妥税警车。我们在黑暗中沿着诺切塔街步行前进。

刚走没几步,他便停了下来。尼古拉知道一条秘密通道,那是一堵墙,可以把砖一块块拆下来,穿过之后再放回去,就像一道马赛克门户。考虑到别墅区的所有大门都有闭路电视监控,这是个好主意。

我们花了5分钟把墙拆掉,然后再拼回去。于是,我俩进入了潘菲利别墅。我真的很想知道,绿林义血会是怎么把整辆血罐车弄进来的。关于这一点,连尼古拉也不清楚。

黑暗中,我们确认手机已关闭,然后沿着隐约可见的小径行走。这些路也不知是谁踩出来的。尼古拉精神抖擞地走在前面,而我默默地跟着。草地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声响,但蟋蟀啾啾地抱怨着夜晚炎热的空气,为我们提供了完美的掩护。月光下,勉强可以辨识出蝙蝠飘忽的身影飞扑到喷泉中喝水。

走了整整一英里地后,尼古拉终于打破沉默。他眨了眨眼,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中,他的双眼依然透着光亮。

“你觉得我妈在那里面要待多久?”

他比了个手势,示意我不要动。远处有簌簌的声响,但不是风。那是脚步声,许多脚步声。我们躲到一截被白蚁掏空的树干后面,以确保不会遭到这群夜行者的偷袭。

他靠近我身边,我低语道:“要很长时间,尼古拉……我在想办法把她弄出来,但事情相当复杂。如果没有熟人,很难跟监狱打交道。我不认识那里面的人。”

我们沿着微微起伏的地势继续前进。潘菲利别墅的这片区域我并不熟悉。此处是罗马的中心,也是永恒之城腐败的肺部。即便如此,我仍感觉有点迷失,辨不清方向。尼古拉指了指草丛中一块颜色较浅的区域。我隐约看到树枝与荆棘之间藏着一辆大卡车。

“看到了吗?”

“是的,就是我们被盗的货物。”

“你很快就会看到绿林义血会……如果我妈进了监狱,那都是他们的错,是萨吉欧的错。”

他似乎打算往前走,但被我拉住了。夏季的暴风雨吹落一堆枝枝杈杈,其中夹杂着糖果包装纸、塑料杯和塑料餐具。稍远处,我看到有红色、黄色和绿色的帐篷,透出昏暗模糊的灯光。

“等等……萨吉欧是谁?跟我说说。”

“他是绿林义血会的创立者。我妈以前是护士。他是恩贝托一世医院输血中心的医生。第一个跟她谈无偿献血和集体捐献的就是萨吉欧。只不过由于处理过太多别人的血,他感染了丙型肝炎……”

说到恩贝托一世医院,让我想起那次血液污染丑闻,整个意大利有1400人死亡,8万人感染。当时的报纸上称其为“漫长而寂静的屠杀”,我母亲在她的免费报纸里也是这么写的。数年后,法律程序启动,那是意大利最早的集体诉讼案之一,但就跟这里的许多事一样,开始后却不了了之。

“那医生真的得了肝炎?”

“是真的。萨吉欧在一次会议上说,他曾在法院地下室里发现一袋几乎被遗忘的血。他说那袋血来自一名未知的捐献者。没人知道它从哪里来,也许是在等法官的分析,然而法官彻底忘了,或者故意要让它腐败变质。萨吉欧说,相较于挽救病人的生命,感染的风险算不了什么。”

血罐车的引擎发动起来。几名绿林义血会成员钻出来,将两套医疗设备放到地上。

“还有一次,他们找到一批来自国外的袋装货。这东西只能给最穷的病人,我妈称之为‘粉状血’,那不是干净的血。在20世纪90年代,检查不像现在这么严。萨吉欧得病之后,一切都变了。他们没能如愿建立起家庭……”

尼古拉犹豫不决。萨吉欧不是他父亲。他父亲是后来才出现的,因为安妮莎希望弥补先前的双重悲剧:萨吉欧的死使得她永远不可能生下他的孩子。

“母亲告诉我,萨吉欧临死前为了跟疾病抗争,每天要吃二三十种不同的药,但那破坏了他的免疫系统。不到6个月,他就死了……”

这个留着长刘海的孩子说起死亡就像是沙场老兵。伤疤可能出现在最出人意料的位置,有些深处的创伤肉眼甚至未必看得到,而伤痛也可能有潜伏期,有时候,就连粗厚的硬茧也会在最不经意的时候产生痛感,提醒你它的存在。尼古拉也许并不自知,但他似乎有着不折不扣的真伤疤。

奇怪的是,据我观察,安妮莎相信疤痕是治愈的标志,而“幸福之孔”代表着战胜血液疾病,仿佛那是一种既黑暗又正义的魔法。

因而,她相信自己受到上苍的庇佑,作为一名全能供血者,不应该受制于血税局的管辖。

“你是说,你母亲没能救回萨吉欧,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所以就继承了他那荒谬的‘圣战’?”

“差不多吧……她从医院辞职,当起了兼职画师,以便有更多的空余时间。她年轻时,在成为护士之前,曾经想要当个画家。她是少数在法定时效内获得600欧元补偿金的人之一。我外公也给了我们一些钱。等他死后,妈妈开始用继承的遗产组织各种罢工和示威游行,在罗马南部。”

安妮莎的执念很明显,就像血清一样透明:她救不了萨吉欧,于是便想尽可能多地拯救患有血液疾病的人。

我感觉腿上湿乎乎的,低头一看,一条棕色的蠕虫正顺着我的小腿爬行。那是一条蚯蚓,大约20厘米长。站在潘菲利别墅的这片树林里,我想象安妮莎体内也有类似的虫子,仿佛饥饿的绦虫,与她合为一体,只有危险的献血行为才能令它满足。

我没把这个恶心的念头说出口,那不适合跟孩子讲。我不想进一步损害安妮莎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假如我真的有机会跟瑟希莉亚组建家庭,不会要求我的孩子爱我,但他/她至少得对我有点尊重,那样就足够了。

我不知道。每当我看到自己的父母,还有其他人的父母,就在琢磨,他们教给孩子的也许是自己觉得重要的事,而不是真正重要的事。这是不对的。他们教给孩子应该知道的东西,而不是生存所必需的知识。然而,不可否认,无论家长品性如何,都会告诉孩子一些关于这个世界的理念。

我的理念是,不管你看到杯子是半空还是半满,重要的是灌什么进去。

“听着,尼古拉,我很感谢你对我,对罗马,对整个国家的帮助……不过别太生你母亲的气。她是那种一定要逆流而行的人,必须在各种层面上向生活发起挑战……我不知道有没有说清楚,但要知道,即使那是唯一的原因,你也得尊重她。”

他根本没听我说话,而是望着前方。此刻已接近午夜,阴影中开始出现一些动静。

(1) 罗科·西弗雷迪,出生于意大利的色情演员和导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