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菲利别墅的夜晚

规则九:看不到逃税者,并不意味着他们不存在。

我们眼前的这一幕是集体捐献仪式,有点超自然的意味。相比之下,人们每天、每月、每年不断重复的经历实在过于空洞:我指的是日常的花销、账单、税务以及清洁、医疗、度假等需求,但我不再一一列举,免得让你感到无聊透顶。

沉默的人群从四面八方走出来,汇聚到被盗的血罐车隐藏之处。他们的神情既迷失又专注,仿佛参与某种游行典礼。大量的病人源源不断地涌入空地,仿佛历史画卷中的人群。

他们并没有聚拢,而是各自分开站立,最多两人一组,警惕而怀疑地将双臂抱在胸前,但同时又充满信任。

月光投下一排排影子,树上的枝叶随风摇动。绿林义血会的自行车辐条上附有铃铛,黑暗中,这铃声是唯一的音响,仿佛令人松弛的催眠曲。我能嗅到空气中树脂和植被的气味。这是一幕令人不安的场景:100~120人围成半圆,等待血罐车的水泵输送血液。

一名看起来像是管事的男子爬到血原公司的卡车顶上,解释今晚的安排。他身穿黑色T恤衫,上面印有红色字母,那是数年前罗马队的铁杆球迷组织所热衷的标语,如今被绿林义血会拿来当作口号。

抗争,也许会输,不抗争,绝不会赢。

伊拉利奥有一件一模一样的,他常常在罗马队输球之后穿,给自己打气。

“欢迎各位,这次的人数比我们预期要多。捐献很快就会开始。”

在他下方,两名绿林义血会成员正往两个巨大的储血罐上安装专用过滤器。

“请大家多一点点耐心。血液净化装置需要15分钟才能完成操作……你们已经等了那么久,再多一会儿也没什么区别。”

我更加仔细地观察。这里甚至都没有逃税者。他们不在血税局的征血范围之内,是缴税门槛以下的穷人。

参与仪式的人五花八门:有高挑苍白,看起来像是同性恋的小伙子;有举止优雅的下肢瘫痪者,坐在闪亮的加固型轮椅车上;有打扮入时,身材精瘦的男子,紧张不安地吸着刺鼻的雪茄;有年纪轻得令人惊愕或者已跨入中年的女性,但她们都穿着紧身上衣与迷你短裙;有一脸严肃,留着山羊胡和古怪发型的少年;有推着婴儿车,面容憔悴的家长。所有人或多或少都带着一点焦虑,急切地等待着输血。为了得到这份救济配额,他们心甘情愿地守在这里,哪怕需要等上几个小时。

我正在从头到尾检视等候的队列,尼古拉扯了扯我的胳膊。

“快看,我妈把这叫作‘魔法’。”

血罐车里的原始血液缓缓地注入一个直径20~30厘米的过滤设备。忽然间,那小小的金属装置运转起来,发出类似灭蚊灯的嗡嗡声,开始净化其中的血液,拦截感染物质。

我曾经读到过关于此类设备的文章,是根据中国专利制造的。人们经常会听说这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我估计它们原本只是简单的气体/**过滤器,盗自马格利亚纳或库克山的泵站,然后再根据某种反应原理改装而成。

有几个人骑着配有绿林义血会涂装的山地车,此刻,他们打开侧面的车袋,取出一些铁罐,摇晃着把里面的东西甩出来,散播到空气中。

新的噪声立刻出现了,一种高频嗡嗡声,越来越响,类似于每晚折磨我的声音,但不知强了多少倍。

一大团机械蚊子如云雾般朝着聚集的男女老少俯冲。出人意料的是,人群实际上对这些虫子并不排斥,带着一种近乎顺从的平静。

机械蚊子显然设成了检测模式,因为它们没有吸满血,只抽一点点就嗡嗡地回到骑车人那里。

接着,助手们用设置好的仪器测量病人的血液匹配特性。他们并不依赖乞血者的自述。

他们招呼众人上前,不是用名字,而是按照抵达顺序。

我们依然蜷伏着躲在阴影里。绿林义血会免费派送的血液在黑市上可以卖到每公升90欧元。

这样说也许不好,但罗马的地下体系是那么古老,深深扎根在大多数人的生活方式之中,远比合法的经济更加高效,有时甚至更人性化。因此,毫无意外,当金融危机不时在别处肆虐并带来显著的社会悲剧时,永恒之城却几乎不受影响。

你常常会听到抱怨,而那些最富有的人往往意见最多。

“我妈一开始也是帮忙注射的,后来她成了组长。”

乞血者们纷纷拿出一次性针筒,准备抽满血液。不敢自行注射的人则会找绿林义血会的助手帮忙。于是,人们组成四个队列,每一队对应一种血型。另外还有一队,由血友病和温韦伯氏症患者构成,他们需要的是血浆,因此没有匹配问题。

“然后她开始在家里为博览会区的病人组织集会。她鼓励年轻人和志愿者执行注射,帮助他们学习。像这样的场面,我见过无数次。”

随着血液的流淌,人们兴奋起来。乞血者一看到现成的鲜血,变得激动不已。排在最前面的人往前挪进的势头,就像是摇滚明星登上舞台或者足球队员入场时观众席前排的人群。不过这一次不是为了接近偶像,而是因为血液的引力:血管里流动的**感觉到更多同类在召唤。

然而有些人很害怕,因为即将输入他们体内的血液就像是转手的钱币:很难确定是血税局从谁的血管里抽来的。没错,他们一定是健康的捐献者,然而具体来自哪里,以及最重要的,究竟来自什么人,这些都存有疑问。没错,这血是干净的,不用担心,然而假如我告诉你,它来自监狱中悔罪的杀人犯呢?又或者,它来自一名美容师,修指甲是她最大的乐趣(没有冒犯的意思)?又或者,它来自真人秀节目的参与者,脸上挂着假笑,随时都密切留意着“大好机会”。如果是我的话,会有一点点担心。

“你妈妈从没离开过针头。一开始,她给这群家伙抽血,然后又抽自己的。现在,有其他人在给她抽血。”

话说出口,我才意识到最好还是不要提。尼古拉皱起眉头,露出疑惑的表情。

“什么意思?你是指监狱?”

“是的,抱歉,不用在意,我应该保持安静。”

他没再说什么。他的脑袋里在想别的事。

“如果抓逃税者那么难,你是怎么逮住他们的?”

“用一种奇怪的东西,叫作共情。我跟他们一样,对法律多少有点厌恶。但他们付我报酬,让我维护法律,所以这就是我的工作。”

“共情……”

“想象一只苍蝇,你有没有注意过它们在其他苍蝇面前的表现?”

尼古拉努力试图跟上我的思路。他摇了摇头。

“我注意过。它飞来飞去,钻进各种犄角旮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无论做什么都不必受制于人。它认识一群苍蝇朋友,也明白该轮到你时就该轮到你,没有谁真那么了不起。为了觅一口食,不管什么垃圾粪便,它都会趴上去。”

“我懂了……你现在打算怎么办?要逮捕这群家伙吗?他们也是逃税者。”

“你想什么呢,尼古拉?没看见我就一个人吗?”

空地右边有个年轻人一直在望风,盯着沿街的那一侧。此刻,他正飞快地奔向卡车。

“不过我猜已经有人抢先一步。”

那望风的一边跟绿林义血会成员交谈,一边张开双臂做气馁状。主持人没有浪费一秒钟,立刻爬上车顶,警告众人这一意外状况。不过在我看来,那完全是意料中的事。

“我刚刚得到消息,咱们被发现了……卡宾枪骑兵(1)正在赶来,最多还有四五分钟时间。谁要是注射有困难,必须找人帮忙。我们得尽快处理掉所有的货。”

然后他坐进驾驶室,把卡车开走了。要把这么大一辆车开出去,绿林义血会里一定有躲避监控摄像头的专家。

于是,他们加快血液注射的速度。在这场集体输血仪式中,人们眼中只看到红色的**,到处是拆除针筒包装的噪声。只片刻工夫,所有偷来的血液便尽数消失在乞血者的血管里。

输完血之后,他们轻轻揉搓红肿的静脉瓣,然后愉快地躺倒在地上。一群黑制服搭乘三辆大吉普车抵达,立刻展开清场行动,准备当场抓人。绿林义血会成员早就消失了,偷来的货物也已分发完毕。

卡宾枪骑兵们困惑地在躺倒的人群间穿行,时不时踢上两脚,看看是不是有人在装蒜。

他们试图拖拽地面上纹丝不动的人体。在他们看来,这种荒谬的表演也许是某种大规模消极抵抗运动,可能与和平示威或政治抗议有关。

没错,他们的胳膊和身体上不但有针孔,还有被机械蚊子叮咬的痕迹,但无论如何都很难弄清这群疯子仅仅是换血,还是参与过其他与血液相关的诡异活动。

获得新鲜血液的人们躺在地上像白痴一样傻笑:混沌,快乐,亢奋。

如此场景,几乎可以称为神迹!罗马的确并非一日建成,然而它从不缺乏惊奇。

“所以你爸也是那群家伙中的一员,对吗?”

“那群家伙是指谁?”

“乞血的人……”

空地里已经没什么可看的,只剩下黑制服在欺负那些并没犯错的人,他们向来就有此种恶习。用警棍胡乱敲打几下之后,他们坐着吉普车回去了。

我示意尼古拉,我们也该回到出口去。

“所以呢?你为什么这么关心他……已经问了我两次。”

这次轮到我闭口不答。这是个微妙的话题。反正从尼古拉激烈的反应来看,安妮莎和这位O先生的关系并不长久。

走出潘菲拉别墅,我们回到税警车里。我重新打开手机,发现错过了伊拉利奥的一个电话。这位同僚虽然表现不佳,但还是值得关注一下。我给他打回去。

“嗨,艾伦,对不起,这么晚打电话来……还有先前的事,我也很抱歉。”

“没关系,你知道的,我不记仇。”

“对,我知道。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也许是因为弥尔娜。你想想,为了帮她,我有多难……只不过现在艾莫里开始注意我,所以才能向他借到血。”

“没事,真的,过去的就过去了。说起来,那贪婪的家伙要压榨你多少血?”

“每两个月自抽450毫升。他免掉15%的征血额度,但加入了匹配测试。”

“就这些吗?……绿林义血会可以给你更好的价码。”

“你觉得是这样?”

“我觉得是这样。我得挂机了,我需要睡眠。”

“晚安,兄弟。”

我挂断电话。尼古拉躺在后座上几乎睁不开眼。“咱们回家吗?”

我猜他指的是我家。我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把车开动。等他合上眼,我打开MP3播放机,选中吉米·亨德里克斯的曲目,静静地听着《太阳的第三颗行星》。

(1) 意大利的国家宪兵,主要职责包括管理军队及协同意大利警察维持社会治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