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局
规则十九：鲜血在星光下依然闪亮。
在我信以为真的那一切背后，在激励我坚持不懈的那一切背后，有个可怕的谎言一直不断滋长。如今，我站在艾莫里的别墅前，思考他对我的意义。就好像我的血液循环系统在某种强烈欲望的催促下，意图摆脱经年累月积攒的毒素。
经过5 134天的血税征集，假如必须从此销声匿迹，我不想欠任何人的债。我不欠马基奥，因为我可以为了自保而向艾莫里出卖他，也可以把一切都告诉那些伪新闻栏目，从中牟取暴利。我也不欠艾莫里，尽管我以前不这么想。
当我和伊拉利奥来到西拉基宅邸大门口时，已经是深夜。
风暴没有减弱的迹象。它就像个锅盖，让永恒之城加速沸腾。泛黄的沙尘和垃圾碎屑团团打转，沿着亚壁古道形成一股股小气旋。风从高悬的电线之间穿过，奏出阴森古怪的旋律。艾莫里隔壁的别墅外墙在沙尘的侵袭下开始呈现出棕灰色。
花园里的狗群发出嚎叫，尖尖的口鼻仿佛豺狼。假如再有护城河里的龙和窗台上的秃鹰，那简直是完美的“血地精”巢穴。
我俩的模样都很不堪，身上沾的血比体内还多，但摄像头一认出我们，大门便立即打开了。
艾莫里的宅邸彰显出他的捷克斯洛伐克血统。这栋建筑布满高耸的尖顶和金属球面，在雨水的侵蚀下泛出铜绿色。根据天气状况不同，其色调在煤灰色和罗马凝灰岩的月白色之间变换。此刻，它呈砖红色。
狗群狂吠着奔来，然后被我们吓到了，停下脚步嗷嗷地低吼。我们身上的死亡气息太过浓重，它们甚至不敢靠近攻击。假如伊拉利奥的舌头还在，他可能会说：“连狗都不爱理……”
我们手上捧着一大摞采集到的血液，碎石地面被踩得吱嘎作响，仿佛玻璃碎裂。艾莫里看到我之后，既没有显得太阴郁，也不是很愉快。他的演技不错。他派“角斗士”来干掉我，但看到我还活着，他也没流露出惊讶的神情。
“首先，请告诉我，你们顶着沙尘暴来到这里，一定有很充分的理由。其次，你们看上去很恶心。第三，我给你们三十秒时间说明来意，然后就给我消失。”
我们多半是打断了他跟某个贫血美女的注射活动。
我朝他走去，踩脏了门口的地面。我的体内有个疯子蠢蠢欲动。我很想用脑袋撞他的鼻子，就为了把它矫直一点，你能理解吧？但我没那么干，而是在距离他一米远处昂起头，用食指指着他的胸口。
“不，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选我？”
艾莫里瞪着我脖子上的第二张嘴，那血痂跟我的制服颜色一致。接着，他一龇牙，露出狞笑。搁在普通人脸上，这也许只是个油滑的奸笑。
“你也想碰碰运气？大竞技场以南最好的血暴组成员感觉受了委屈？”
他开始吹捧我，但我不上当。每当艾莫里用上揶揄的语气，我心里就会敲响警钟。
“这跟运气没关系。我剩下的那点运气早就用光了。”
门口有个姑娘探头张望，体态健美，犹如一头黑豹，身材仿佛雕像一般匀称，胸前的两只大甜瓜足以喂饱永恒之城的所有居民。
“艾莫里，亲爱的，出什么事了？回屋里来吧，外面有风暴……”
他连头也不回，只是神经质地挥了挥手，示意她回去。“回房间去！等处理完这两个人的事，我要让你后悔跑到外面来。”
黑豹女很泄气，噘着嘴消失了。
“艾伦，听着……这是我作为朋友给你的建议。别试图逆流而行，尤其是这条河属于我。你记得血暴组的第一条规则吗？心脏是输出血液的器官，而不是输出情感。”
伊拉利奥一言不发；就我所知，艾莫里是唯一对他有“静音”效果的人。不过即使我的同事想补充什么，以他嘴巴的现状，也帮不上忙。
“你以为呢？我衣冠楚楚地从圣安德烈屠杀现场返回，继续全心全意为血原公司效力，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抱起双臂，恶狠狠地看着我俩，逼得我们朝着风沙倒退一步。
“你想逞英雄？相信我，你最好继续充当血税局的士卒，可以省点麻烦。因为追逐辉煌的理想而伤心真的不值得。为了那个马利萨诺，你搞出一场风波，然后又向法利德寻仇，最后在卡塔帕诺的宾客面前大闹一场。听我说，艾伦……你最好跟其他人的价值观和行事惯例保持一致。罗马对脱帽行礼的人总是很慷慨。”
“你是指溜须拍马的人吧……”
“那是你的主观臆断。我相信，血液意味着生命，它是富余还是稀缺，决定了一个国家的前途，意大利也不例外。”
又是他的老生常谈。但这一次，我带着伤残的同事来到他家，自己喉咙上也有一道口子，我不是来听他谈论道德问题的。
“意大利一直是个例外。我们的国家建立在例外之上：例外的规则，例外的工作，例外的权利，例外的职责。这地方特别擅长例外中的例外。”
“我们编造了多少故事，当作失败的托词……我敢打赌，你现在打算装糊涂，假装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受伤，为什么会哭喊着乞求救助。”
我任由他喋喋不休，此刻我最想做的，就是跳进那灰色花岗岩砌成的水池，把自己清洗干净。艾莫里在花园里造了个喷泉，跟法尔内塞广场的一模一样。反正我早就料到他会扯一些洗脑的废话。我已经习惯了，就像一台毫无内疚的“废话屏蔽机”。
“别说了，艾莫里。我知道你招募我们的手段。‘角斗士’跟我讲了那瓶水的把戏。”
我必须很小心，因为跟艾莫里交谈就像是穿越雷区，但另一方面，我已经不在乎前因后果。永恒之城的运作似乎自有一套独特而古怪的逻辑，仿佛恐怖的过山车，仿佛充斥着卑鄙与丑恶的旋转木马。终有一天，我们都要从那上面下来。
不知道艾莫里还会以何种方式倾泻对我的愤恨。他想除掉我，第一次失败之后，他打算如何报复？为了复仇，他会不会命令所有血暴组分队一起对付我？毕竟在他看来，我应该永远对他心存感激，而我违背了这一期待。或者，他会不会让我无法在意大利的任何一个征血处工作？他只需跟所有管理人员打个招呼，我就会被列入黑名单，永远不得翻身。
艾莫里对我怒目而视，咬牙切齿，然后，当他再度张开嘴时，仿佛一只邪恶的蜘蛛，用种种论点与论据钩织出一张繁复而牢固的网。
“马基奥？‘角斗士’坡里尼？你的小破脑袋……抽血也许有点痛，但比活在一个没有血的世界里要强。拒绝向政府献血，会让国家走向消亡。用你的脑子想一想，艾伦……马基奥是个屠夫，他只是想消除竞争而已。你真以为他在乎你？你真以为他相信真诚的兄弟情谊？千万别信，他只是为自己，他只想赚得更多，只想找机会从你的纳税人血管里抽血。”
但据我所知，他一直很成功。我意识到自己比艾莫里知道得更多，心中暗暗发笑。我的内心深处有一种淡淡的愉悦，十分满足。我又想到了安妮莎，有时候，你需要一点点狂热，有意识地引导命运的走向，哪怕那并不是你想要的命运。也许在走向最终命运之前，存在某种中间状态，某种临时中转站。反正现在还不是终点。
我和伊拉利奥都各自把MT67F放到地上。
狗群围着它们打转，兴奋地嗅来嗅去。
“这是我们搞到的。”
“你一定是疯了。你以为这区区四箱货就能抵得过保释金？卡塔帕诺的血怎么办？我没空跟你废话。如果你真那么聪明，自己去把它们卖了吧。”
“为这区区四箱货，我们已经拼了命。伊拉利奥还丢掉半截舌头。”
艾莫里一言不发。这事没法解决。双方的计划都失败了：我想为安妮莎筹集保释金，并挽回在上司面前的形象；他则试图把我干掉，以安抚遭到暴力抽血的卡塔帕诺。
“那好吧，保释金就不要了。但我不欠你的。永远都不欠。别担心……其实我会让伊拉利奥留下接替我。这是他应得的奖励。他是一名优秀的飞蝠级成员，一晚上能采集48袋血。我可以真心诚意地说，徒弟已经超过了师傅。考虑到他还把我从法利德手中救了下来，我推荐他成为吸血鬼级成员，替代我的位置。”
这看起来似乎有点荒谬，但我一直有种感觉，假如在同一个地方跟同一群人一起重复做同一件事，时间久了，最终不会有好结果。就像淤积的血液会变成一摊污渍，细菌开始在其中滋长繁殖。
在这种情况下，我非但无法获得稳固的根基，反而会沉落下去；非但无法获得提升，反而会失去理智。
此刻，我打算重新投入循环，并期望一切自动重启。
“怎么样？你接受我的辞职吗？”
艾莫里不喜欢我的决定。哦，没错，他很恼火，因为无法以最有效的方式跟我“清算”。他也无法原谅我大半夜跑来和他纠缠不清，打扰他的好事。
显然，事情没那么容易解决。逃跑不是办法，最多算是一种规避手段。有时候，生活就是这样，我记得第一次面对妓女时的情形。那是我16岁生日，我送自己的礼物是女人。她在图斯克拉纳街的家里接客，做男女之事。我不敢去找应召女郎，因为这意味着让她跳上我那辆在多次事故中幸存下来、浑身满是补丁的本田SH踏板摩托。太尴尬，太显眼。相比之下，报纸上的小广告让一切更简单，更隐秘。事到临头，我试图表现得胸有成竹。然而她看到我胳膊上的印痕，以为我是瘾君子，于是事情就变得很麻烦。难道要向她解释，父母为了培养我的责任感，在我年满18岁之前便允许我给自己抽血？难道要向她解释，我的虚弱与疲惫只是暂时的障碍？她给我套上套子，像打发叫花子一样用嘴解决。倒不是说我再也没跟人上过床，只不过不再花钱干这件事。
如今，我明白麻烦产生的原因，也算是一种安慰。不必啰唆，我只想说，我想要安妮莎。自从那天看到她半死不活地躺在朋友家的沙发里开始，我就想要她。然后是托里诺区，她险些在自己家中殒命。接着是“圆锅”寿司店，她显得悲哀而愤怒。再后来则是“蘑菇餐厅”以及天皇后监狱的玻璃隔板。
从此往后，我的内心中似乎生出一种想要与她接近的需求。我所渴望的，比拥抱缠绵和**更亲近，比身体器官的接触更私密。无论她身在何处，我想要流入她的血管。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可悲，因为她每日每夜都挂着点滴管，而我不知该如何把她弄出来，让她摆脱法律裁定的抽血程序。
不过这些事我都不想告诉艾莫里。我也不打算告诉他我对他的经营模式做何感想。谁知道有多少倒霉蛋跟我一样，通过他的“水之试炼”加入血暴组，然而这套把戏简直臭不可闻。更精确的说法是：他通过卑鄙无耻的方式招募人手。
我转身离开。
艾莫里不会冷血地将我杀死，他不是那种人。“角斗士”未能遵照他的命令把我干掉或许就是证明。
“哦对，见到那个安妮莎的时候，替我向她问好。”
我的前任上司绝不会放过往伤口上撒盐的机会。一方面，我很想把憋在喉咙里的话大声喊出来；另一方面，又不想给予他满足感。他的脸上一定挂着冷笑，我强迫自己不要回头去看。
我向伊拉利奥比了个手势，示意一起离开。钻进税警车之前，我想起了此行的另一个原因。
“哦，对，我们把法利德扔在门外。你可以收紧狗绳，也可以放狗咬他，随你怎么处置……”
我一边走，一边脱下鲜红的制服。蜕掉这身外皮之后，我的生命仿佛不再重要。我对艾莫里来说重要吗？一点也不。我只是从他的筛选策略中存活下来的少数幸运者之一。如今，我脱掉红色外衣，即将离开血暴组的世界。
此刻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血税政策？就这套逼迫我们追捕同类、劫持血管的垃圾理论？我脱下长裤。金钱？在金钱的名义下，其他一切都被推到次要位置，显得可有可无，模棱两可。我脱得只剩下短裤，然后穿回靴子，手中依然紧握着普拉瓦兹针筒的外盒。
鉴于事态的发展，这出戏肯定要收场了，我不在乎由谁放下帷幕。或许这并不是英勇无畏的举动，但也算是另一种生存方式吧。
明天将是新的结局，也是新的开始。
我钻回税警车，打开收音机，里面正在播放赶时髦乐队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