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场

规则十七:最大的捐助往往来自意想不到之处。

我打算晚上再去新克洛卡,部分是因为跟牙医约在了四点整。我的一颗犬齿裂了,只能拔掉。门牙的情况也不太妙,但应该可以保住。

虽然才星期一,但据说艾莫里在办公室不停地来回踱步。没人知道他待在里面有多久了。无须天才也猜得出,他书桌前的地板上一定被踩出了一条沟。你也许会觉得他来回踱步是为了抑制怒火,但他根本没打算冷静下来,至少要先把一大堆指责倾泻到我头上再说。

“啊!你来了!终于有勇气冒头了?……我给你打了两天电话。”

我扶着胳膊一瘸一拐地朝他走去。

“我的状况不太好。我得去治一下嘴巴。你朋友卡塔帕诺的保安跟我玩得可尽兴了。”

“那就赶紧闭上你的臭嘴!你比一星期前还要糟,越来越像一块煮烂的黑布丁。”

我闭上嘴,心中暗想,不知他是否在试探我,看看值不值得放贷,替我支付安妮莎的保释金。听他的口气,现在也许不是提这件事的最佳时机。不过要知道,就艾莫里来说,不管什么时候都不是好时机。

艾莫里眯缝起眼睛看着我。假如要用我的血为他铺路肥田,维持权力,他丝毫都不会犹豫。

“你们怎么就不明白呢?我派你们去卡塔帕诺的聚会,还提供了公务直升机,让你们看起来面子十足。这简直跟从石头里抽血差不多。然而你们竟这样报答我。”

“这是个误会,你要我们传达的信息—”

“这不是我要你们传达的信息,蠢货!你们应该威吓他一下,却差点要了他的命。”

我的道歉很隐晦,但我仍不太确定是否真应该道歉。艾莫里把我拖入灰色交易,甚至连预警都没给。事实上,为了利用我,他故意把我蒙在鼓里。

“我怎么知道?你从没解释—”

“闭嘴!谢天谢地,虽然你不信上帝,但卡塔帕诺还活着,你们俩也还活着。”

他在口袋里一阵翻找,什么都没摸出来,然后又挨个打开书桌的抽屉,最后翻出一包烟。在我记忆中,他从不抽烟。这次的事一定真的很棘手。艾莫里的烟不知是什么牌子,色泽深暗,过滤嘴红得仿佛是由鲜血制成。他用芝宝打火机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然后从鼻腔里喷出来,活像一条龙。

“那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他愤怒地瞪着我。

“想要你妈!无数目击者都看到你对他干了什么。假如你还不明白,我再解释一下:我是个生意人,而你是我最得力的手下之一,也是血原公司的顶级吸血鬼,惹出这样的事真的让人很恼火。”

事态很严重,这一点我同意,而且不仅仅关系到他的生意。

“你这么生气我猜是因为我从血原公司底层一路爬上来,得益于你的训练与帮助,而我却不负责任地对一名逃税惯犯下了重手?也许是我对命令有误解?”

我知道他无法抵抗**,一定会狠狠责骂我。我可以从他脸上看出来。这就是他的盘算:

对我一顿臭骂;

然后勉勉强强接受我对局面失控的解释;

利用暂时的优势逼迫我在不久的将来做出补偿。

“我叫你闭嘴!”

出乎我的意料,艾莫里沉默下来。他的沉默意味深长,似乎是要让我回头自省那无法原谅的错误。

我所了解的艾莫里不相信笨拙的借口。我所了解的艾莫里狡诈而残酷。他甚至不用碰你,就能把你打垮。他能像电脑棋手一样预测你的每一步,预测你从头到尾每一个愚蠢的决定,然后利用你的错误和犹豫取得最终胜利。卡塔帕诺也一样,他俩完全是一路货色。所以他俩不可能真正开战,只是装模作样而已。他们以策划诡计为乐,最多也就是拿我们当棋子互相攻击。

艾莫里阴郁地看着我。他忽然叹了口气,把烟头掐灭在一个红细胞形状的烟灰缸里。

他似乎对我不是很有信心。

他的手机一阵震动,他看了看号码才接起来。“喂?”

他的镇静让我意识到,这里面一定有某种秘密交易,用他的话来讲,就是生意。

他又点起一支烟。他身后的架子上整齐地排列着许多小瓶,其中装有处于不同分解阶段的血液。这是我们从前的样本集。他站起身,逐一查看那些小瓶,仿佛是在暗示,无论愿不愿意,我们最终都将成为样品,所以还不如尽量努力干活。

他放下电话。

“艾伦,你的运气又来了。”

他的语气变得较为柔和,但我完全没有感觉好受一点。当他说出这种话时,我的血往往会变得冰凉。

“我给你一个机会,弥补你搞出的烂摊子。圣安德烈医院发生屠杀事件。食物整合主义疯子又出动了……他们在罗马销声匿迹了一阵子,这也是管制松弛的迹象之一。但现在有大量血液可供采集。这一次他们感兴趣的是脂肪,不是血。就算本地所有的血暴组都出现在现场,不管有没有授权,我都不会感到惊讶。我敢打赌,你那个狡猾贪婪的朋友法利德,绝不会让这种大捞油水的机会从指间溜走。”

艾莫里稍稍停顿,喘一口气。圣安德烈医院位于罗马北部,是“维京人”的辖区。对我来说,这差不多等于另一个国家。

“要知道,我一直在琢磨你上周说的事。你要是真这么喜欢那个逃税者,可以用法利德的脑袋交换她的保释令,哦,再加五箱血,我就和你成交。”

所有这些消息都无法让我振奋起来,反而使我陷入严重的焦躁。我只能用一声闷哼表达对艾莫里的感激。当我再次站起身时,他又开口了,就像往常一样,来个锦上添花。

“啊,对了,还有一件事。关于卡塔帕诺的烂摊子,我需要你再多缴十箱血,那咱们就算扯平了。我也许可以想想办法,洗刷一下你的名声。”

我必须拼命干活才有可能完成这样的交易。这甚至不能算是交易,而是纯粹的勒索。我给伊拉利奥发了条短信,让他40分钟后到格罗塔罗萨街的出口处等我。我有种感觉,艾莫里把我推入黑暗的深渊其实是救了我。

*

四级沙尘暴产生的噪声震耳欲聋,环城公路上的侧风令汽车左摇右晃,摩托车则被吹离行驶方向,仿佛树上的叶片,哪怕重型摩托也不例外。至少没下雨,不然更糟。至少现在还没下。

我把税警车停在医院的土路上。天空黑沉沉的,飘浮着暗黄色的条状云。我几乎看不清前方口水能啐到的距离。

伊拉利奥按着喇叭宣告他的到来,然后把车停下。他钻进我的车里,脖子上的矫形圈让他只能看着正前方。

“什么也别说,可以吗?我知道自己看起来很可笑,所以就别提了行吗?”

“行,没错,你以为我的状况比较好?”

我张开嘴凑过去,让他看我那饱受摧残的口腔。我俩忍着痛大笑起来。

“你意识到了吧,这礼拜你已经逃过两次死劫了?”

“而现在才礼拜一……快点,不然就晚了。”

我们从税警车后备厢里找出一条血原公司的沙滩毛巾,裹到脑袋上作为防护,然后艰难地步入风沙之中。广播刚刚证实,大屠杀发生时,医院里共有560人,包括病人和医护职员。

我们在警卫室稍作停留,躲避狂风。我呼叫其他吸血鬼级成员,团队合作总是成效卓著。

“你们要是看到法利德,告诉我他的位置。”

他们全都表示认可。没有人看到他。

“该死的艾莫里,我现在感觉比乞丐强不了多少。”伊拉利奥模仿武术动作比画了两下。“我要在他的要害处踢上两脚,我发誓。艾伦……他也让你有同样的感受吗,艾伦?”

可惜他只是从电视上的成龙电影里学了几招假模假样的拳脚功夫。伊拉利奥试图踢出一记回旋腿,中途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到地上。

“不,要不是因为他,我大概得接受20年治疗。你想让我怎么说?我最多也就只能找个更好的自杀方式吧。”

我伸手把他拉起来,然后继续前进。空气中充满血肉的味道,人类的血肉。我和伊拉利奥各自比了个驱除噩运的手势。

艾莫里给我们的任务是从数百具尸体上抽血。永恒之城里尊重生命的人本来就不多,可以想象,他们会如何对待死者。

门口的坡道上到处是人的躯体,有的已经四分五裂,有的仍在挣扎,伸手乞求我们的帮助。他们的呻吟、哀求和低声咒骂响成一片,仿佛是一种诅咒。我很庆幸我们不是护士。

蓝制服的家伙组成一道警戒线,以阻挡“好奇的围观者”。看见我们的红制服,他们就像碎裂的西瓜一样向两边分开,让我们通过。

“艾伦,你真那么确定?我的意思是,你明白在监狱里待一年会让你变得多虚弱吗?”

“别再叽叽歪歪的……也许用不到一年。大家都知道天皇后监狱里是什么情况。你真以为他们跟咱们一样高效?就像我跟你说的,这是原则问题。你心里还有一点点荣誉感吗?”

我卷了一支烟,然后把它点燃。吸第一口就让我胃口大开,再往后滋味更佳。

“我明白了。你觉得咱们能靠老办法,用笑气对付法利德那混蛋吗?我是说真的……这能让安妮莎马上出来。就像这样。”

伊拉利奥打了个响指。

“一年……就像这样。所谓‘弹指之间’,对不对?你明白我意思吗,兄弟?”

我没理会他。我们穿过门厅,大堂天花板上溅满缓缓流淌的鲜血,犹如一颗颗红色的流星。接着,一股尿臭向我们袭来,并伴有烤熟的内脏和烧焦的脂肪的味道。这些气味一下子灌进肺里,令我们无处可逃。

轮椅全都堆放在一边。

遇到这种情况有个小窍门:往墙上撒一点粗面粉,然后用海绵蘸着冷水便可以把血迹擦掉。对沙发和床垫同样有效。

溅到地上的血非常滑,就像踩到黏稠的果冻,甚至是黄油片。

“你估计有多少尸体?”

“500……不过看样子他们还不算是尸体。伊拉利奥,你读过手册吗,嗯?”

“好吧,假如你坚持要找没心跳的捐血者。不过对我来说,他们跟死人没区别。”

“行吧,反正他们很快就会凉透。”

那许多肥胖的躯体诉说着一个悲伤的故事:他们来圣安德烈医院减肥,心中充满幻想与决心,他们相信,只要移除大块的脂肪,就能解决生活中的问题。然而减掉的脂肪越多,就越容易饥饿,于是他们长出更多肥膘:这是一种恶性循环,从嘴巴到钱包,再到血税局膨胀的库存。远处有声响。

“嘘—你听到了吗?”

伊拉利奥确认了我的怀疑。想象力好像帮了我们一把。楼上的地板吱嘎作响,似乎是有人穿着胶鞋时走时停。

“那儿,那儿,还有那儿。”

我一边低语,一边指向不同的方位。

现在我明白为什么艾莫里把我派来此处。这片位于城北的住宅区跟我的地盘完全不沾边,我甚至都叫不出这地方的名字,我在此处毫无影响力,只是许许多多普通人中的一员。我想到一句话:“越过此线,后果自负。”

“减肥病房”附近分布着许多尸体,有的倒在沙发上,浸泡在黏稠的血液中,还有一部分人死去时仍然挂着抽血管。我们经常踩到骨头,发出喀嚓喀嚓的碎裂声,有暴露位置的风险。幸亏窗外的风声更响,呼啸的沙暴完全盖过了我们发出的各种杂音。

“哦,艾伦,说说看,有生之年你想干些什么?”

我正在查看是否还有因竞争者的疏忽而漏掉的血液,却闻到一股气味,像是肠道里泄出的气体。对,我知道,很让人反胃。

“我希望自己尽早退出这份工作。”

“我想住迦巴特拉堡……就是老议会厅那里,从前非常宏伟。”

此处也有老年人,我的鼻黏膜从远处就能闻到陈腐的气味。我们从不考虑抽他们的血,那就像是把掺水的劣酒卖给扶轮社(1)的活动。不过法利德没有任何顾忌,他会把他们的血也抽干。他的职业生涯刚刚进入新阶段,而我很想立刻把它掐掉。

我们又绕过一片人体障碍,我突然意识到:我和安妮莎有着同样的病态执念,只不过出发点截然相反。称其为“血之共鸣”也许有助于理解。我从临死的人身上抽血,帮助他们解脱(我指的是血液不发生变质的10小时内),安妮莎的爱好则是把自己的血捐给濒死者,试图阻止死亡。现在你倒说说看,我俩哪里不般配。

我们在心血管科病房的尽头拐了个弯,进入整形外科。有人挥舞胳膊跟我们打招呼,原来是长着一张马脸的马基奥。他示意我们过去。他用手和胳膊比画了几下,表示一楼的血已被抽完。这能说得通:食物整合主义者一离开,血暴组立刻就涌进来抽血了。

“角斗士”告诉我们,他的团队正要去二楼。

“伊拉利奥,这边,咱们走别的楼梯……”

二楼的所有血管也彻底“枯竭”了。不过这里的尸体上有划痕,每个人天生自带的那五六升血液库存都不见了。看切口的模样,应该是法利德的杰作,符合他从前文身师的手法。

三楼的情况有点复杂。

“维京人”脸上挂着得意的微笑,在他身后,“小不点”和“狮心王”兴奋无比地推着一张滚轮床,上面堆满了血袋。

北罗马分队满载而归。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捡些挑剩下的。

“维京人”腰带上的对讲机响了,传来“短一截”犹豫不决的声音:“那混蛋在五楼出现了。重复,那混蛋出现了。”

“维京人”手扶头盔,向我们行了个礼。他有这个绰号是因为小时候总是喜欢在聚会时穿戴镶有翅膀的鞋子和头盔,装扮成北欧雷神托尔。

其实那不是普通头盔,而是防暴警察的装备,上面画了一对翅膀。

我们继续往上爬,然后闻到一股腐烂的气味。确切来说,那味道就像是挂了一段时间的肉。如果说这不是单纯的屠杀,而是大规模“脂肪灭绝”,我猜大概也不算错。

“伊拉利奥,戴上面罩。”

“我刚戴上……”

走廊的照明灯上挂着许多扭曲而黏滑的人类尸体。这些病人被剥掉了皮,有的仍在抽搐,那是**的神经所产生的生理反应。食物整合主义者将半颗柠檬塞进他们嘴里,他们的脚上渗出油腻腻的**,大量融化的脂肪滴落到地板上,汇聚成一条条溪流。

不仅如此,空气中满是血腥和小便失禁的气味。除了面罩里自己沉重的呼吸声,我们什么都听不到。

我们翻过肿瘤科附近的一道矮墙。伊拉利奥如同蝙蝠一般蹲伏于楼顶过道上,在他的掩护下,我跳落至下方地面。问题是,我落地不稳,滑倒在一摊血水里。当我站起身时,感觉有一支针抵着咽喉。忽然间,我几乎无法呼吸。

“放下袋子,艾伦。动作慢一点。放到地上,伙计。”这是我和法利德之间的问题。

(1) 扶轮社是依循国际扶轮的规章所成立的地区性社会团体,以增进职业交流及提供社会服务为宗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