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怨

规则十六:逃税者一多,就有人仿效。

“带我们回罗马。”

我俩一瘸一拐,花了好久才回到直升机旁。直升机若是已经升空,我们根本爬不上他们扔下来的梯子。就算正常登机也是一种痛苦的折磨。

我们起飞了,从空中俯瞰,夜间灯火通明的公路仿佛巨型荧光蠕虫,蚕食着层层叠叠的沥青,而交通事故中溅出的鲜血也为它提供了滋养。

下方的城市跟先前有所不同。

一轮巨大的红月从黑疙瘩似的奥尔本山后面升起,照亮了夜空。接着,那壮丽的景象仿佛发生了变化,从庞蒂纳和劳伦蒂纳延伸出来的公路迷宫犹如一条盘绕的大蛇,正在绞杀一栋栋建筑与其中的居民。

我的肩膀被踢到脱臼,贡熙妲给我右边的额头重新缝了五针,我的嘴肿胀起来,覆满凝结的血块,口腔里还有两颗松动的牙齿。我甚至可以肯定,肋骨也断了几根。除此之外,我全身布满斑驳的淤青,仿佛豹子的花纹。

然而当我忍着牙龈的疼痛咽下带血的唾液时,心中仍然很有满足感。

贡熙妲坐在前排处理我同事的伤口,视线一刻都不曾离开我,眼神中充满温情。伊拉利奥仍处在酒精作用之下,嘴里轻轻哼唱着里诺·盖塔诺的歌曲。

内阁的官员,宫廷的小丑,偷鸡摸狗,

超级退休金,

窃国贼,强奸犯,

领袖鼓胀的肚子里

是政治的粮食。

合法的罪犯,

蓝色的小车,

高贵的血统,

蓝色的天,

忧郁的爱,

摇滚与布鲁斯,你不再歌唱。

他的情况比我更糟,眼睛只剩下两条缝,鼻子在流血,而且紫得像个茄子,胳膊也断了一条。

他不再唱歌,开始说话,似乎是回忆起许多往事。

“我讨厌伤害我的人。我18岁离开家……你知道为什么吗?”

从他絮絮叨叨的语气来看,伊拉利奥并不期待别人回答,甚至不像是在和我说话。

“因为我爸老打我。用相机三脚架。所以……所以我对他说:你若再打我,就再也别想见到我了。但他正等着找个借口呢,于是我立刻就消失了。抛下我妈让我感到很难过。她也是受害者,天可怜见。从此以后,我没有父亲。不,我是自己的父亲。我不需要他这种人来教我怎么当父亲。但你知道吗?他让我意识到,不能成为他那样的人。”

卡塔帕诺说到他和艾莫里的盟友关系时,幸好伊拉利奥没留意听,我也不打算告诉他。不是为了他,而是因为他妹妹弥尔娜。假如我同事咽不下这口气,无法忍受自己被当作傻瓜一样操控,就很容易遭到要挟。弥尔娜维持生命所需要的血液和生血能量棒将无法得到供应。如果这条货源突然关闭,伊拉利奥又不能及时找到替代的补给途径,她很快便会在剧烈的痛苦中死亡。先是手脚毛细血管破裂带来的疼痛与失眠,然后是全身**,并伴随着骨髓肿胀。

我发现自己一边凝视着覆满血污的普拉瓦兹针筒,一边面对着真相的深渊沉思。真相总是藏在最深处,只有穿过层层阻碍才能抵达。爱、恨、权术、友谊,莫不如此。

除去感情因素,这支针筒还是一件精美的古董,只有血暴组的工作才配得上。在艾莫里雇用我之前,这支普拉瓦兹对我来说就已经很重要,因为它是我妈在我8岁生日那天送的。

当时,我不理解这份礼物的意义。它漂亮诱人,精致而神秘,尤其是还能存纳珍贵的血液。然而作为生日礼物,却显得有点不合时宜。我第一次生病需要打针的时候,我妈坐在我床边。

“艾伦,无论什么事,要做就得做好。这是个适用一切的秘密。等到你学会使用这支针筒,就会明白我的意思。我走了以后,你得自己使用它。”

我不是相信命运的人,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不得不承认,有些角色是命运预先安排好的。只是我们不明白,拒绝也是一种选项。

我卧病在床期间,曾经两次被赋予某种责任。

如今,透过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以及都市传说的传承规律,我意识到,正是艾莫里最先开始含沙射影地散播有关卢西奥·萨吉欧·卡塔帕诺的古怪传闻。艾莫里对卡塔帕诺的税务状况提出疑问,怀疑他多次逃税。艾莫里用调侃的口吻煽动我们,使得大家每次听到他的名字,就会产生各种各样的联想。

现在看起来,这就像袋子里的血浆一样清晰透明。

我正琢磨着,手机响了起来。电话铃声的效果类似于响指,将伊拉利奥从昏昏欲睡的醉酒状态中唤醒。

“不要接,艾伦。咱们得小心点。”

“别担心,伙计。我现在绝不会接。”

等到铃声停止,伊拉利奥的手机又响起来。

该是理清头绪的时候了:卡塔帕诺在内政部。他是艾莫里的内线。征血处成立时,一定是他帮忙搞定许可证。所以这就是他的伎俩,以售卖生血能量棒的许可换取逃避血税的许可。不仅如此,两人还在公开场合互指对方为敌人。卡塔帕诺扮演反派,自称遭到迫害,是社会不公的受害者。但在背后,这反而对他的形象有利。没什么比一点点负面宣传更能增加关注度。在永恒之城,捍卫古老的法定权益似乎是一种道德义务。就是那种埋在书堆里,用拉丁文书写的法律原则,比如无罪预设……我不是开玩笑,有太多强词夺理爱挑刺的家伙,宁可粉身碎骨也要为交托给他们的罪犯辩护。

毫无疑问,一定就是这样。

显然,随着时间的流逝,西拉基-卡塔帕诺联盟由君子协议蜕变为秃鹫协议。为了继续扩大血液衍生品市场,艾莫里肯定会要求他的内线永无止境地提供帮助。这样想来,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圣卡米洛医院的救护车在前往维拉诺公墓或第一门公墓之前,总是匆匆忙忙地在征血处后门停下来提取库存。这里面绝对有政客干预的痕迹。作为回报,他会索要更多,不仅仅是免除血税,可能还要分一块蛋糕,年复一年,直到那块被分走的蛋糕在血原公司账本上占了太高的比例。你可以称其为敲诈,但对艾莫里来说,这只是转嫁负担而已。

事实上,你只需向一个人行贿一次,接下来的问题就只是谈判让你保持沉默的条件。反正在艾莫里和卡塔帕诺之间,很难说是谁敲诈谁。

伊拉利奥像受伤的动物一样,默默地蜷身而坐。

“你的胳膊还能开车吗?”

“可以试试,至少还能动。”

“谢天谢地现在是周日下午。咱们这副模样被人看到可没什么好处。”

圣卡米洛医院楼顶的字母H越来越近。没人迎接我们,没人出来祝贺我们终于逮住了卡塔帕诺。其实这是个好兆头。说明艾莫里还没发现我们执行任务的手段。至少今晚不会有人留意我俩曾遭到殴打。

*

周一的早晨,窗户咔嗒作响,我在沙发上醒来。尼古拉占据了卧室,因此我的床由两块垫子拼搭而成。风吹不进屋里,但沙子剐蹭窗户的力度足以剐落墙上的泥灰。

又是古老的非洲尘暴。

贡熙妲躺在我身边,用腿调皮地蹭了蹭我。我的血液又循环起来,除了下面那地方。她也在出汗,有点黏糊糊的。

“我去洗个澡。”

贡熙妲半睁开眼睛,把脑袋钻到枕头底下。

我打开浴室的龙头。三份冷水,一份热水,这样的比例有利于舒缓地苏醒。

我浸入水中,撕裂与刮擦的创口有点刺痛,紧绷的皮肤仿佛在抗议。

我听见脚步声,是贡熙妲的小碎步。她钻进浴室,只穿着一条丁字裤。

“两个人洗地方够吗?”

明知故问。当然是不够,除非一个人躺在另一个身上。由于我没有拒绝,她便脱掉丁字裤,趴到我身上,让那对柔软丰硕的**贴近我的脸。

我的血液依然不愿去下面那里,反而涌向相反方向。

贡熙妲在我耳边轻声低语,说些调情的话,然后亲吻我的脖子。“这儿疼吗?”

我摇摇头,她往下滑到我的胸口。

“这儿呢?”

也不疼。最后,她亲吻我的肚子,用舌头挑逗地轻舔。她用指甲抓挠我的体侧。

“这里呢?”

“哦对,这里……”

我握住她的双手,用一根指头托起她的下巴。

“尼古拉在隔壁睡觉……”

“在这样的暴风天气?慢慢来,那孩子听不见。”

“哦,贡熙妲,很抱歉,但我刚刚好起来一点点。我待会得去艾莫里那儿。”她抬起上身,嗤之以鼻,眼中甚至闪过一丝恼怒。

“艾伦!看来是真的……瑟希莉亚说得没错,你总是心不在焉,老是想着工作。”

要是贡熙妲知道关于安妮莎的真相,她会更加尊重我。要是贡熙妲知道关于安妮莎的全部真相,同样的尊重会让她对我更加疏远。

贡熙妲怒冲冲地跨出浴缸,重新穿上丁字裤。她沿着走廊走回去,把水滴得到处都是。尼古拉看到她半裸地经过。我从浴缸边缘探出脑袋。尼古拉看着她臀部的两个硕大半球,脸上依然是半梦半醒的表情。我希望自己也能做到。

“你过来一下……”

他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以消除睡意。

“怎么,刮风了?”

“啊,看来你不戴耳机还是能听得见的……对,好像真是刮风了。尼古拉,我等一下要出去。你要是想搭便车就赶紧起床穿衣服,我把你带到地铁站,你自己去学校。”

“然后呢,咱们还在地铁站碰头?”

我爬出浴缸,尼古拉递来我的浴袍。

“不,然后你得自己回家,乖乖听贡熙妲的话。反正她照顾你比对我还要好。相信我。”

他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丝窃笑。他正要转身离开,却想起一件事。

“听我说,艾伦……昨天我收到社工的电邮。你还记得吗?球场里遇到的女人。”

我当然记得。她一定还在为我对待她的方式生气。

“那丑女人怎么说?”

“她说她明天要带一大堆各种各样的签名文件去监狱找我妈,然后上法庭。”哦,糟糕。我只有24小时。

我穿上衣服,打开手机。一共有八个未接来电,全都来自同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