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的呼唤

规则十五:完美世界无须强制缴税。

我不管别人怎么想,心脏是生存必需的器官,不是用来散播无用情感的。我没必要向卡塔帕诺道歉。他逃避血税,我是他最恐惧的噩梦。

“这是征血处签发的采血令,我来追讨你欠下的债。你最好还是坦白吧。你一直很聪明,抛出一个又一个烟幕弹,成功地蒙蔽了大家。哪怕是现在,你还在利用艾莫里的诡计使诈。我曾把许多跟你一样的家伙送进雷比比亚监狱,跟你相比,他们有更好的托词。他们需要养家糊口,他们丢了工作,竭尽全力维持生计……”

卡塔帕诺掏出手机,在通讯录里翻找。他把我们的说教当成耳边风。他找到了救援号码,咕咕哝哝地说:“我让你看看艾莫里的诡计是怎么回事。”

假如血暴组成员任由情绪和感情影响决策,干扰工作,那会怎么样?那将是一场人间惨祸,是社会的灾难,血税体系将逐渐瓦解;简而言之,这个美丽的国家将彻底崩溃。这就是典型的意大利风格,缺少合作精神,令人恼火。

我示意伊拉利奥,期待已久的时刻已经到来,可以亮出针筒抽血了。他给别墅中的其他侍者下达命令。

铃声响过四下之后,依然没人应答,我一把夺过卡塔帕诺的手机。

“我代表政府,你是一名罪犯。我才不管你认不认识我的上司。”

他没有惊慌失措,反而用手指指着我,抛出又一个威胁。“你的上司要是知道你对他没有丝毫尊重,一定不会高兴。等到他发现时,他不会假装不知道是谁派你来的……”

很明显,他想扩大我周围的真空地带,因此我失去了耐心,把他的智能手机扔进他那仍然盛满酱汁的盘子里。

“他派我来,是因为我是这项工作的最佳人选。”

没必要跟他谈判。卡塔帕诺高高在上,肯定对我置之不理:我只有表现出力量和决心,才能让他留心听我的话,否则他会用尖刻的指责把我赶走,就像对待先前企图向他征血的血暴组成员那样。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缴还是不缴?”

“我什么都不缴。没门儿。你可以滚了。保安!”

可怜的保安没法来帮他。每个保安的脖子上都抵着一根23号“穿刺者”针头。

宾客们试图逃跑,他们像一群惊恐的老鼠,纷纷站起身来,但每张餐桌旁的侍者又迫使他们坐了回去。

我瞥了一眼座位表和贵宾名单。

我很想对他们逐一核查,看看有谁真的毫无污点。做个血分光镜检查,了解他们血管中的成分。

这是探求真相的时刻。关于血液的真相。

穿戴得整整齐齐出席这种场合,还能随意恐吓宾客,我感觉心情振奋,犹如踏上战场。

给我一支话筒,我就能高歌一曲。

“女士们,先生们……”

我打开工具箱,取出亲爱的老伙计—普拉瓦兹镍针筒。假如我是卡塔帕诺,面对如此待遇会感到很荣幸。对付他这种人,必须十分谨慎。按理说,他们应该以身作则,为了社会团结与正义带头缴血。然而抱怨最大声的却正是这类人,还千方百计钻法律空子,逃避行政律令。他们是顽固的犯罪分子,而且不断重复罪行。我们必须追踪调查,引蛇出洞,让他们面对自己的罪证,强迫他们合作。

“请坐在原地不要动,稍等一下就好,让我们完成对卢西奥·萨吉欧·卡塔帕诺先生的征血。”

现在大家都知道了。宾客们也明白,假如他们胆敢乱动,我们可以全权处置:一想到要抽血,那些贵宾都惊恐地呆坐在原地,脖子后面汗毛直竖。听见针筒和手铐咔嗒作响,他们一定想要逃跑……我们很了解这些人,因此在托瓦亚尼卡布置了大约30名随时待命的蚊子级合同工。餐饮公司也已收到打点,不会太计较他们的身份。相信我,你绝不希望这群家伙用针筒来对付你。

另一条建议:惹怒一个人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坐在他的位置上,用他的,吃他的,未经允许取走他认为属于自己的物品。所以我就是这么干的。我指了指另一个座位。

“坐那儿,这比你想象的要快……”

他很丧气,意识到自己别无选择,只能违心地遵从命令。卡塔帕诺的眼神里流露出沮丧和愤怒,甚至近乎仇恨。我帮他脱下外衣。他解开两边衬衫袖口上的扣子,手掌向上翻起。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无法相信我们竟然逮住了他。

音乐停顿下来,甚至听不到有人呼吸。虽然大家都不知道,但我们才刚刚热身。

“我有血友病,你不能抽我的血。”

又来了,这卑鄙的蠢货又企图耍花招。他显得十分真诚,但被人拿针头抵着**的手臂时,有谁不是呢?

更多惊喜还在等着他。我的普拉瓦兹是一件奢侈品,但仍是一支可以装配标准针头的针筒。事实上,我们的工具箱里还有特殊的钩针,因为—怎么说呢—在某些激动人心的场合,扎胸骨比扎血管更容易。

我把他的衬衫扒到腰间。看到我把针头安到普拉瓦兹带棱脊的圆柱形针筒上时,他吓坏了。那是著名的10号针头,外号“水管”,可以扎出3.7毫米的洞孔,并能与锯齿状的针筒侧壁扣合,防止挣脱。我用手轻推他汗津津的额头,让他的脑袋靠到椅背上。我把“水管”对准他的胸口,调整角度,指向胸骨的正中间。接着,我的手一阵挥舞,仿佛魔术表演。你瞧,我握着的不再是针筒,而是一把匕首。

“你的眼神里终于有一丝害怕了。”

我吸了口气。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他一遍一遍不停地摇头。

我把针头扎下去,开始抽血,活塞逐渐往外拉,直到针筒里灌满血液,卡塔帕诺的脸上阵阵抽搐。我将普拉瓦兹针筒从卡塔帕诺胸口取下。他发出嘶喊,仿佛一头被困住的猪,但针头其实并没有脱离他的胸口。这有点像是刻意的表演,因为我还没完。

我拿起一只洗指钵,把里面的水倒到地上,并让一滴血溶入其中。看着它慢慢扩散,我只能感慨其流畅滑润。卡塔帕诺的确很会照顾自己。也不知是谁给他输的血。他说自己有血友病,不能纳税。事实上,他血管里的血甚至都不是自己的,而是来自私人诊所之类的地方。从呼吸状况来看,他的身体即将亮起红灯。

“我的心脏很脆弱,而且我现在心情激动,再这样下去,你会要了我的命。”抽多一袋血就多一个借口。

很明显,对卡塔帕诺来说,在议会里扯谎是家常便饭,有时是为了掩饰腐败,有时是因为处理合约时用了不正当手段,而像纳税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他更是毫无顾忌。他的谎言跟许多人一样,代表了某种更可恶的本质:一种寄生的倾向,仿佛伸向国库的魔爪。

这卑鄙狡猾的混蛋是社会的负担。

“我最亲爱的卡塔帕诺,假如你心脏不好,我敢肯定是因为沉迷于罪恶……然后你告诉我,你的心跳有问题。那我跟我的同事只能回答说:‘你以为我们会在乎?’你心脏脆弱,我们就得买单?看得出来,这是件可悲的事,但你早就应该想到……”

突然间,我的头脑仿佛陷入疯狂。一阵来自海洋的轻风掠过我的脸颊,凉爽清新,带着海浪刺鼻的气息,还有一丝陈腐的盐味。

“你瞧,说实话,我并不是想要你的血。”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们一直需要面对政治、商业和贸易中最肮脏的一面。日复一日,这份工作变得吃力不讨好,我们总是受到近乎羞辱的对待。

“要知道,卡塔帕诺先生,每个人的血管里都有值得羞耻的东西。区别在于,你假装与众不同,自以为高于法律。”

我准备继续动手,但稍稍有点分神。我瞥了一眼周围,看到一名惊慌失措的辣妹,还有那些不知名的宾客、奢华的食物和英式草坪。见鬼,这疯狂的念头是从哪儿来的?如果说当今的逃税现象是由自古以来的文化与陋习所造成的,那意味着它有大约2700年的历史……我们一出生就有逃税的历史,爱钻空子的毛病来自基因,存在于我们的血液中。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是,无论你被抽掉多少血,新生的血液依然跟从前一样,甚至还更糟,一成不变。

不,我的思维方式不能跟伊拉利奥一个档次。我宁愿全力投入,而不是拖延回避。

“忏悔吧,卡塔帕诺。逃避只能使人沉默,坦白才可以获得自由。”

我讲这些显然不仅仅是为了作秀。如果报税相当于忏悔,逃税就是一种罪恶。假如你仔细想一想,会发现两种系统之间有许多共通之处:自尊自重,且尊重你所属的社群。这是艾莫里说的。

第二袋血也已经鼓胀起来。伊拉利奥激动得无法保持静止,他兴奋地凑近过来,递给我第三个血袋。

“你可真会抱怨,卡塔帕诺。你说说看,咱们应该怎么办,嗯?”

卡塔帕诺开始语无伦次地咕哝起来,都是些毫无意义的话,一连串指控与谴责。他的嗓音尖细而嘶哑,仿佛被逼到角落的动物。

“臭小子,我要干掉你们……你们活不到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我心中一阵震颤。等到我无须再握住那第三个血袋,便立刻用腾出来的手狠狠往他脖子上捶了一拳。这揭开了又一幕好戏。伊拉利奥几乎难以自已,他挥舞着针筒,套上第四个血袋。

“许多人想看到你被终生监禁。但有些人更想把严重逃税者送上绞架,或者像美国人那样,从手臂注入致死的药物。”

宾客们开始喃喃低语。风吹散了纸巾,也吹乱了女士们的发型。我闻到海浪和喷发胶的味道,也闻到地中海松树和广藿香。总之,空气并不纯净。

“放开他,你们这些暴徒,竟敢到这里撒野!”

那老妖婆徒劳地企图保护儿子,而保安们受制于抽血的威胁,都不敢反抗。但伊拉利奥像往常一样反应过激,再加上酒精的作用以及局势意外突变,他表现得尤其夸张。他下手太狠,从卡塔帕诺体内抽出太多血,那混蛋的肤色都发青了。

“你知道贝利(1)的那首诗吗?叫作《同一碗汤》。我给你念一念。听着,准备好了吗?”

伊拉利奥已失去理智。

PE NNOI, RUBBI SIMONE O RRUBBI GGIUDA, MAGGNI

BBARTOLOMEO, MAGGNI TADDEO, SEMPR’è TTUTT’UNO, E

NNUN CE MUTA UN GNEO: ER RICCO GODE E ‘R POVERELLO SUDA.NOI MOSTREREMO SEMPRE ER CULISEO E MMORIREMO CO LA PANZA IGGNUDA.

IO NUN CAPISCO DUNCUE A CCHE CCONCRUDA D’**? DDA SEGUITà STO PIAGGNISTEO.

LO SO, LO SO CCHE TTUTTI LI CUADRINI C’ARRUBBENO

STI LADRI, è SANGUE NOSTRO

E DDE LI FIJJI NOSTRI PICCININI.

CHE SSERVENO PERò TTANTE CAGNARE?

UN PEZZACCIO DE CARTA, UN PO’ D’INCHIOSTRO, E TTUTT’ORA-PRO-ME: LL’ACQUA VA AR MARE.

(西蒙盗窃,基达盗窃,

巴托洛米奥偷吃,塔迪奥偷吃,

对我们来说都一样,没有一丝一毫差别:

穷人流汗,富人得益。

我们将永远展示大竞技场的风采,

死去时**着腰腹。

但我不明白,为何流了那许多泪水,仍要继续坚持。

我知道,我知道,盗贼窃取的钱财出自我们的血汗,也出自我们子孙的血汗。

吵吵闹闹有什么用,

一张纸,一滴墨,你会发现一切都一成不变:

所有的水终将汇入海洋。)

没有人为这篇伟大的诗歌和我同事诚挚有力的朗诵喝彩。

不过他也不在意听众的怠慢。

“明白了吗?你得握紧拳头。握得越紧,就越能多多抵销你欠血税局的债。来吧,让大家看看你有多强壮……”然而卡塔帕诺做不到。他浑身瘫软,眼神涣散。伊拉利奥意识到自己惹了麻烦,他望向我,语气近乎哀求。

“哦!这家伙快不行了,艾伦。帮我把血灌回一点到他血管里,别让他出事。”

我把他推到一旁,然后小心翼翼地拔出针头,以免扭坏钩针或者扯裂人体组织。据说“水管”的副作用是骨头疼。我从来没机会确认这一点。

“你觉得这样就够了,是吗?其实还有第三种选择,寇斯塔疗法。你知道我们这位朋友躲在各种政令后面藏了多少应缴税额吗?比如‘血税盾’‘墓税减免’之类的?”

我们终于走到这一步,用针筒逼迫他合作,让他缴纳亏欠的税额。一种无比邪恶的快感蒙蔽了我的双眼,让我生出折磨他的欲望。

“你还想藏吗?很好,这就满足你。张开嘴。”

我抓起第一袋血,挤入他的喉咙。

他一边吞咽,一边试图吐出来,于是我用两根手指捏住他鼻子。“你就是一条混在议会里的食人鱼,真是太恶心了。来吧,来一口,让大伙儿看看你能吞下多少。让大伙儿看看你一次能吞下多少。”

据说在古罗马,角斗士击败对手之后,会喝下对方的血,他们相信这样能吸收对手的力量。在永恒之城,我决定反其道而行之:用敌人自身的鲜血打败他。

“不要……我……不能……”

“别一边喝一边说话。”

伊拉利奥猜到了我的怪诞行为目的何在。他面带狰狞的冷笑,仿照我的样子将一支针头插入卡塔帕诺的跟班亚历桑德罗·马西亚体内。那精瘦的马屁精一直躲在老板的影子里寻求保护,躲避征税。

伊拉利奥费了半天劲,连续三次都没扎到血管。他显然应该尝试抽另一条胳膊,但伊拉利奥假装自己是生手,仍继续固执地往那片已经红肿的皮肤上扎针。

等他抽满一袋血之后,也将那赤色黄金灌入马西亚嘴里。

卡塔帕诺难以置信地眨巴着眼睛。他开始阵阵颤抖,显出即将崩溃的迹象。这没什么可悲的,只是一点点恐惧效果而已。他脑袋往后仰,血从张开的嘴巴里流淌到脖子和肩膀,滴落至隆起的肚子上,就像个溺死在台伯河里的人。

除了汩汩的血流声,只有头顶上方有一点点动静。一架飞机在云层间拖出一条尾迹,正准备降落到钱皮诺机场。这让我想到,当飞机坠毁时,头等舱旅客和其他人的死亡率是相同的。

“好……好,我全都告诉你。”

我稍稍松开血袋。

“但请先帮帮我……”

我打开一袋血浆,输入他体内,以免他的血管闭合阻塞。他立刻精神起来,靠着椅背挺直身子。然后他开始坦白,包括每一个小细节。卡塔帕诺血淋淋的嘴里吐出一份完整的名单,我们甚至从中发现了“魅影”的身份,这让我有点吃惊,因为我竟然认识他。

他继续交代,仿佛撒豆子一般抛出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每一笔灰色交易。假税表,假名字,从太平间接收血液衍生品,从输血中心非法取血。

最后,他精疲力竭地瘫倒在椅子上。

“我需要救护车……”

没有人动。卡塔帕诺的手机响起来,艾莫里的名字出现在屏幕上,回应卡塔帕诺早先的电话。我让铃声继续,直到播完一曲葛洛丽亚·盖诺的《我将生存》。然而思考耽误了时间,导致我们遭到压制性打击。

一个瓶子从左侧飞来,我躲避不及,被击中头部。伊拉利奥的左腿被高尔夫球杆打到,挥杆者是躲在桌布底下的小瓦莱利奥·马西莫。

保安制服了我们的侍者,夺下他们的武器,然后冲过来,对着我们一顿拳打脚踢,一时间,我们成了这些家伙的拳击袋。

我们已经尽力做到完美,我们羞辱了卡塔帕诺,心中充满自豪。我和同事都没有做任何抵抗。他们胡乱地殴打,而我们心情太愉快,根本没有反应。我俩脸朝下,尽量用胳膊护住身体,像白痴一样笑个不停。他们更加用力击打,试图让我们闭嘴,然而那不管用。他们朝着我俩的脸吐口水,但我们毫不在乎。他们用军靴踩踏我俩,但我们什么都感觉不到,他们辱骂我俩,但我们什么都听不到。不,其实我们能听到救护车向这里驶来,警报声由远而近。不过我们并不在意,因为那不是来接我们的。

四名大猩猩保安把我们扔进越野车。他们不是要停止殴打,只是想找个清静的地方慢慢打,以免被大惊小怪的贵宾们看到。越野车正要从后门离开,却突然吱嘎一声刹住了,我们重重地撞到车的侧壁上。

我抬头望向窗外。前方有三个半裸的姑娘挡在出口处,摆出挑衅的姿态。我不知道她们是谁。也许是救援天使,也许是蒙面复仇者。

我鼻梁被打断,嘴唇开裂,口腔里还有几颗松动的牙齿,此时此刻,我的头脑无法保持清醒。接着,有个声音让我哭了出来。

“你们哪儿也别去,报酬可高了。来吧,姑娘们!”

越野车后门打开了,我们被丢到别墅的地上。我这才注意到,它的名字是“日落托瓦亚尼卡”。

贡熙妲的朋友们留在车里为我们的自由支付余款,她把我和伊拉利奥拖到路边,从手袋里翻出急救包。那是她日常工作中必备的物品。她开始清理我们的伤口。

“别担心,有贡熙妲在。我知道怎样治疗伤口。”

同情在这个年代是稀缺品,你得好好珍惜。很难说伊拉利奥是喝醉了还是太兴奋,反正他仍有力气吆喝。

“唱啊,大声唱!我太喜欢你唱歌了。”

大门另一边,乐队又开始演唱,这一次是《再见,罗马》。

我惊恐地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的。我失去了控制。尽管我依法行事,却打破了所有禁忌。我看着自己覆满鲜血的双手。

我完了。

(1) 朱塞佩·焦阿基诺·贝利(1791年9月7日—1863年12月21日),意大利诗人,他的十四行诗以罗马方言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