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儿子

六点三十分,起床。六点五十五分,出门。七点整,上班车,开始工作。

看着已经自动点亮的屏幕,陈东不禁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些日子以来,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力不从心了。他时不时会想到当年的那个朋友山本。

山本五年前去世了,倒不是因为公司对他有什么不好。他退休之后积攒的工作积分足以维持十年左右的正常生活,而七十岁差不多也是核战争亲历者的寿命极限了。他退休后,陈东和妻子还时不时去宿舍探望山本,那时候的山本几乎把所有的积分都用来采购烈酒。对于这样的死法,陈东不知道是不是山本刻意选择的。

哦,是的,陈东结婚了。九年前,集团大学材料系毕业的小雪(也就是陈东的嫡系师妹)加入了开能十九,第一个实习岗位就在陈东他们那个正极材料研究小组。几个月的工作后,陈东觉得自己爱上了这个大部分时间都在很安静认真地学习、偶尔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的女孩子。那时候的陈东也觉得自己处在人生最好的年纪:刚刚升职成了小组负责人,这也意味着单位时间工作积分有好几倍的增加;开元集团的业务看起来安全稳定,而陈东这个正极材料小组的重要性更是毋庸置疑。那个时候,陈东觉得自己有资格谈情说爱,有资格建立家庭,有资格保护这个安静的女孩子和他们未来的孩子,有资格带他们一起去未来了。

婚后的生活很甜蜜。每天早晨,陈东不再需要被震耳欲聋的闹铃叫起,妻子会温柔地揉搓他的脸颊直到他醒来。每天的早班车上,两个人在各自的电脑屏幕前工作,但是时不时会悄悄地握握彼此的手掌。按照公司的规定,两个人的工作记分账户也合并了,陈东还记得自己那时候骄傲地拍着妻子的肩膀说,“看我吧,我一个人能挣够咱们一家三口的积分!”

后来。后来孩子出世了,生活就像驶进了快车道。尽管婴儿保育是公司福利的一部分,公司也配发了保姆服务,但是陈东和妻子还是很享受每天和孩子相处的短暂时光。陈东还记得儿子两岁的时候开始说话,每天早晨上班前他会把早餐饼干掰成小块塞给儿子吃,刚开始学说话的儿子会断断续续又非常认真地说“爸爸,鞋子(茄子),鞋子(茄子),不好期(吃)”,逗得他和妻子哈哈大笑的情景。

后来是怎么了?

想不清楚。有太多变化,开始的时候感觉不到,回忆的时候会吃惊自己当时的迟钝和单纯,陈东想。

哦,开能十九的研发部门开发出了新一代的燃料电池,对正极材料的要求降低了许多,于是陈东的部门虽然还有常规的材料优化和生产工作要做,但是对于集团的重要性不知不觉地降低了。最明显的变化当然就是单位时间工作积分的下降。然后就是周日加班奖励的下降,现在周日已经变成集团的常规工作日,不管是早餐的奶油蛋糕还是额外的工作积分奖励都没有了。儿子上学也从完全免费到开始收费,现在陈东每月积分的十分之一都用来给孩子交学费。

这些变化在过去十年里慢慢发生,每一次公司的解释都完美得无懈可击:太阳风活动异常上升导致“棺材”的保温系统受损,提高了短期内的维护成本啊;大西洋集团利用激进的价格战抢占部分新兴市场(特别是,五年前深海钻探得到了巨量的低成本氢能源,短期内造就了一批买得起“棺材”的新富豪),压缩了开元的利润空间啊;集团早期工人陆续进入退休年龄,辐射病高发带来的医疗负担太重啊;等等。陈东还记得,每次公司宣布改革预案并征求管理层意见时,陈东都是投了赞成票的,他总觉得依靠自己的能力足以应付这些变化。

而且,投赞成票还能得到额外的零点五个积分呢。

只是这么慢慢地过了十年,有一天陈东终于意识到,不管自己和妻子再如何努力工作,都不可能在退休前攒够让一家三口冬眠的一千二百积分了(没错,冬眠的门槛积分也慢慢地从每人三百五十涨到了四百)。所以后来妻子离开了,儿子进入了集团小学寄宿。于是,陈东又开始了每天依靠闹钟起床,在早班车上独自工作的生活。

现在,陈东的希望已经变成尽量攒够退休需要的积分,然后把多余的积分都留给未来注定也要在开能十九工作的儿子。陈东计算过,如果能给儿子留下一百来个积分,儿子应该能在退休前轻轻松松地攒够冬眠的积分。

班车停在一个车站,几位同事上了车。陈东没有抬头。

不过,他很快感觉到肩膀处的轻微触感。一位同事走过他的座位的时候,似乎把什么东西留在了他的领口。

是一个小小的硬纸卷。陈东叹了口气,展开了它。

果然,上面是歪歪扭扭的一行小字:“增加冬眠名额!提高加班奖励!我们不要一辈子做守夜人!”边上标记着红色的时间和地点:“今晚九点东二宿舍区五○三”。

最近这段时间这样的消息是越来越多了,陈东不无苦涩地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班车上、在午餐的餐桌下面、在宿舍气密门的缝隙,慢慢开始会有这样情绪化口号的出现。内容除了增加冬眠名额、提高加班奖励这样的直接诉求,有时候还会有诸如允许集团间员工自由流动啊,定期公开员工积分排名和冬眠门槛线啊,民主选举每年的冬眠者人选啊之类的口号。口号边上也开始出现具体的时间地点。陈东从来没有真的按照这个时间地点去探究一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是他隐约地听说,有些激进分子在秘密地筹划罢工。

估计都是那些游手好闲不好好干活儿的那群人在瞎折腾吧,陈东想。像他自己这样能给孩子留下不少积分的人不多,他可不愿意浪费这些辛辛苦苦积攒的分数,和这些捣乱分子产生任何的交集。

呵,儿子,儿子。